嚴耕望
要看書,不要只抱個題目去翻材料
嚴耕望
通論性質的文字可以稍寫一點,但也要謹慎,不能太隨便。
要專精地研究問題。既然要對史學各方面相當博通,如何才能做到博通呢?當然除了研究專題之外,要多看些非自己研究范圍的各種史學論著,例如研究中國政治制度史,也要看些中國社會史、經濟史、民族史、風俗史、學術宗教思想史各方面的書。這是一法,但不是最好的、最基本的方法,因為這些書是通過人家頭腦所提煉出來的東西。盡管是比較有系統,但在你的學問中沒有根。最好一方面多看這些書,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就基本材料的書從頭到尾地看,尤其在初入門階段。
所謂基本材料書,最主要的是指專題研究所屬時代的正史,不管它寫得好不好,它總是比較包羅萬象,什么東西都有,這是正史體裁的好處。搞某一個時代的某一問題研究,總是要看這時期的正史的。問題是,一般看正史的人總是以自己所要研究的題目為主,一目十行地去翻找材料,甚至于只看某幾個傳、某一兩篇志。這絕對不可以。看某一正史時,固然不妨先有個研究題目放在心中,但第一次看某部正史時則要從頭到尾,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后一個字,一方面尋覓研究題目的材料,隨時摘錄,另一方面廣泛注意題目以外的各種問題。只有像《天文志》《律歷志》之類太專門了,根本看不懂,才可以不這樣看。但也不妨翻一翻,使自己知道里面究竟講些什么。只抱個題目找材料,很容易將重要的材料漏去,因為有的材料只有幾個字,有的材料有隱蔽性,匆忙中不易察覺到,至于其他的問題,就更一無所得了。若如我讀正史的方法,你所注意題目的重要材料很少有遺漏的可能,而且當你看過這部正史后,對于這一個時代就有了一個概括性的認識,也可說有了個全盤了解、全盤觀念,而這種了解、認識、觀念是你自發的,不是從人家頭腦中轉借過來的,因此印象比較鞏固,這對于以后的研究工作是十分重要的。
正史以外的基本書籍也要如此看。至于研究中古史,更要盡可能地把所有關涉這個時期的史料書全部從頭到尾地看一遍,因為中古史的書籍不算多,而史料非常零碎,不照我這個最笨的方法看,就可能放棄了一些對于你所研究的問題極有關系的最寶貴史料。我現在舉幾個例子如下:
例一:《新修本草》一七“蒲陶”條云:
蒲陶……生隴西、五原、敦煌山谷。本注:“魏國使人多賚來。……此國人多肥健耐寒,蓋食斯乎?”
按《新修本草》為藥物學書籍,一般研究歷史的人不會去仔細讀,研究北朝民族社會問題的人也不會去讀。這條材料顯示北朝人(或許指鮮卑人)多肥健,至于肥健的原因是不是食蒲陶,則不必深論。北朝鮮卑人體肥健似別無其他史料可考,你想這條史料多么重要。閻立本繪《歷代帝王圖》,好像把唐太宗繪得很肥胖,大概因為他本有胡人血統?
例二:孫樵《興元新路記》(《全唐文》七九四)云:
自黃蜂嶺,洎河池關,中間百余里,皆故汾陽王私田,嘗用息馬,多至萬蹄,今為飛龍租入地耳。
按唐代馬政問題,今存有關國家養馬的史料頗多,但私家養馬的史料則很少,尤其內地。這條史料說明郭子儀在這一處地方就養馬2500匹上下,是全唐代書籍中涉及唐代私馬極少數材料中最好的一條,多么寶貴。有一位研究生選擇“唐代馬政”作論文題,我告訴她,《全唐文》中有很多史料,尤其“孫樵集”中有一條好的私家養馬的史料。她照一般人搜集史料的方法,檢看《全唐文》各家文集的目錄,認為某文題目可能與馬政有關系就看,否則不看。這篇文章的標題自然與馬政無關,所以未看,因此遺漏了。我只好檢示給她,教她看書要徹底!但現在研究生在兩年之內既要讀書,又要謀生,自然也無法照我的方法讀書、寫論文!
例三:《續高僧傳》一〇《釋靖嵩傳》云:
及登冠受具,南游漳輦。屬高齊之盛,佛教中興,都下大寺,略計四千,見住僧尼,僅將八萬,講座相距,二百有余。在眾常聽,出過一萬。故宇內英杰,咸歸厥邦。
按自秦漢到隋唐五代的整個中古時代,都市人口數字的史料,似乎只有在南北朝時代有三四條史料。一條見于《寰宇記》引《金陵記》,說建康城(今南京)內外縱橫四十里間有二十八萬戶。一條見于《北魏書》,說北魏一次移民到代都三十六萬人。一條見于《北齊書》,說由洛陽徙民四十萬戶到新都鄴城。一條見于《洛陽伽藍記》,謂十余萬戶口,蓋就城內著籍者而言。此外就是上引《續高僧傳》這一條。而這一條極其重要,一個都市及其郊區有僧尼八萬人,可以推想鄴都人口之多了。然而研究南北朝都市的人也不會想到僧傳中會有這樣一條好材料。有一位研究生以“北朝都市”作論文題,我告訴他《續高僧傳》中有好材料,他翻了一遍,仍未找到此條,也是最后由我告訴他。翻書之易疏落,于此可見!
像以上這些好的特殊材料其實很多,這里不過隨手舉幾個例子,用一般人翻書查材料的方法,都很少可能找得到。只有用我的笨方法,重要的好材料就很少可能成為漏網之魚!不過由頭到尾讀一般書的方法,與由頭到尾讀正史的方法也不相同。由頭到尾讀正史時,主要著眼點,是求對這一時代的全盤認識,找材料是副目的。所以要讀得仔細,應該盡可能處處求懂。
對于其他的書,雖然也要從頭到尾地看,但可把尋材料視為主要目的,附帶的自然也增加你對于整個時代的全盤認識,這樣讀法自然可以快些,有些處甚至可以一目十行,不必處處求懂。
最后我還要說幾句,抱個題目找材料的方法,當你做完這個題目,其他的東西所得不多,久而久之,將會發現學問的潛力太薄弱,難以發展。照我這種讀書法,將會使你的治學潛力愈來愈強,當然這要在中年以后才能顯現出來,發覺一片通明,似乎無往而不可。不過雖然潛力很厚,是博通了,但撰寫論著仍要謹守自己的專長,不可隨便亂寫。隨便寫文章,仍然不能很精,而且也可能出笑話!當然通論性質的文字可以稍寫一點,但也要謹慎,不能太隨便。
此外我所講的這種讀書法,不僅在治學方面有其必要,而且幫助讀者了解人情事理。一個閉門讀書的人,對于社會世故,不可能有多少歷練,但是史學家,特別是能認真通讀全書的史學家,應該與一般書生不同,只就正史而言,里面所記的人情事理太多了,我們可以從那里吸取古人經驗,對于了解現在的人情事理就大有幫助!

劉一聞 1949年出生于上海,山東日照人。師承蘇白、方去疾、方介堪、謝稚柳諸前輩。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協篆刻專業委員會副主任,西泠印社理事,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書法、篆刻藝術院研究員,上海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