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錢穆先生書札讀后

韓戾軍

先生之風—錢穆先生書札讀后

韓戾軍

有宋人手札的氣象。

錢賓四先生寫給友朋及學生的書札最可玩味，讀來于做人、為學多所補益。深羨當年那些有緣親近先生門墻者，很難再遇到那樣的藹然長者、學術大師了。

余英時先生是錢先生從口試、出題、筆試、閱卷到錄取一人包辦的弟子，余先生旅美之后，曾就所作《漢晉之際士之自覺與新思潮》論文草稿就教于錢先生。錢先生閱后作兩札與弟子討論，舉凡概念的厘定、材料的運用、論文的體例乃至文辭的格調，皆一一鉤玄索隱，條分縷析，那種夫子循循善誘的精神，深沉博大，感人肺腑。

如關于“自覺”一語，討論再三，寓批評于商量，誨人不倦，春風化雨：“而群體自覺一語，似剖析尚欠周密，若謂是一種階級意識，似于東漢士人精神，稍嫌不貼切，外戚宦官與士人之沖突，主要還應注意到士之正義感，儒家之傳統精神。”“弟文又有士大夫對士族與寒門之自覺一語，此亦極可再斟酌。所謂自覺，本身應有一價值，階級意識自馬克思階級斗爭之歷史觀言，自有甚大價值，但自不取馬氏歷史觀者，階級意識根本不當有，此即不得用自覺一語，世族賤視寒門，卻不得謂其是一種自覺也。”錢先生一生為中國文化傳統守望，論事衡史主張以“中國歷史精神”表征中國歷史真實，不宜以西方史的模式在背后作襯托。因而對“自覺”這樣時尚的話語多有質疑。“弟原論文正因為太注意自覺二字，一切有關政治、社會、經濟等種種外面變動，弟意總若有意撇開，而極想專從心理變動方面立論，但內外交相映，心理變動有許多確受外面刺激而生，弟文立論，時覺有偏頗。”“學術思想之傳統，此事甚不可忽，東漢思想，因于時變，而由儒轉道，由周孔轉老莊之趨勢，弟文因一意在內心自覺一點故意渲染，轉于此前人共有之觀點上忽略了，不能有深細的闡發。”即此一例足見錢先生為學之矜慎，思想之細密。羅雪堂說讀書治學須心思細膩至“細如發絲”處，方能發現問題、治學深入，于錢先生這里得到印證。錢先生諄諄教誨余英時先生必須從源頭上著力，不能以斷代為限，更以朱子“放寬程限，緊著工夫”相勉慰，告誡余先生不可斗奇炫博，追慕時尚。這種訓誡不單對余先生個人振聾啟聵，對于今天輕率發明即云添補空白的學界亦不啻為一劑良藥。

葉龍是錢先生晚年的弟子，一度整理錢先生的講學札記，與先生多有書信往還，錢先生每有回札教導勉勵，那種德高學碩的“人師”情懷，尤令人向往，誠恐于今已成絕響。當錢先生得知葉龍正讀姚鼐編《古文辭類纂》，便指導他讀此書的次第、方法，葉龍日后果真成為專治桐城派古文的專家。錢先生啟發葉龍讀文之外同時讀詩，以為從來能文能詩，無不抱有超世絕俗之高致，讀詩文從此處細求有得，則志氣日長，見識日遠，而性情亦日能真摯醇篤。錢先生盼望葉龍養成藝術心胸，培育道德修養，期許其氣度心胸、學問識趣，卓然有所樹立，成為一個真正的學者。他說：“非有藝術心胸，非有道德修養，則不能窺文學之高處，必讀其文而想見其人，精神笑貌，如在目前，則進步亦自不可限量。”錢先生不僅在學業上獎掖提挈葉龍，于做人對葉龍亦多所砥礪，得知葉龍離婚，錢先生深為惋悵，告誡葉龍：“弟屢遭挫折，一切盼善自反省，徹底重新做人，則決非境遇所能限耳。”人生有緣得如此良師教化，真可謂三生有幸了。

錢先生的筆札，有時工穩勁秀，有時流便瀟灑。我喜歡后者，其縱筆馳騁之際，意氣風發，頗有宋人手札的氣象。

關于錢先生的師德學行，學界多所傳頌，新亞人尊稱他為家長。張丕介教授曾對同學們說：“我們的家長是發光體，同學們吸收了這光，先照亮自己，再照亮別人，為讓世界的每個角落發出燦爛的光輝來。”他盡是有情趣，盡是有定型，你看他個子不高，人格力量卻偉大。還是余英時先生講得好：“個子雖小，但神完氣足，尤其是雙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

（韓戾軍：吉林省美術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