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安等
曾宓的繪畫三人談
黃建安等
隨意的東西總是極好的

第79至89頁均為曾宓作品
黃建安:曾宓,從林間走來,如閑云野鶴,落落欲往,矯矯不群,他是值得敬重的。
那一襲白色的唐裝,將藝術純凈一塵不染的堅守形之于外,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將熱愛藝術一往情深的真摯內斂其中。曾宓很少說話,對他而言,畫的表達比之于話的表達要流暢許多,有人以為他耳聾口訥,其實他心明眼亮。他用畫說話,散布在社會上的畫就是他的代言,所有的畫都在說一句話:畫家的本能就是熱愛自然、熱愛人民、熱愛筆墨。藝術源于生活,藝術生態與人類生態同命。
他是一個守望者,堅定執著的中國山水藝術傳統的守望者。在浙江美院,在王星記扇廠,在浙江畫院,在他藝術生涯的每一個時段,他都一以貫之、矢志不移。哪個白下放在木工房里,也不改初衷,默默地堅持守望。
在社會特殊轉型時期,藝術品也不同程度地注入了增長催化劑,一朝成名與一夜暴富成了許多藝人和商人的追夢。藝術速生與藝術常青成了商業家與藝術家的分水嶺,守望與穿越成了當今藝術家價值取向和行動取舍的試金石。曾宓的畫告訴人們:中國畫就是價值取向、智力導向和情感意向的組合。而價值取向只能是各種因素組合的結果,不應作為創作的動力。生活枯竭會導致美感衰竭,藝術也就無從說起了。
曾宓堅守著,默默地,用筆,用墨,用心,用傳統與創新的實際成果,向人們展示堅定的價值取向。他畫的山,讓人景仰并回望難舍;他畫的水,讓人清澈并洗心濯塵;他畫的樹,讓人親近并臨風感懷;他畫的鳥,讓人動情并同心齊飛;他畫的林,彩翠四射,讓人清新并物我合一。他畫的所有物象都在說:“請不要忘了生活。那一點虛光的啟示,那一弧曲線的觸動,那墨暈烘托的壯麗,那層次高華的召喚,全是她的哺育。”(見《曾宓藝術札記》)
“沒有藝術的沒落,只有沒落的藝術,而藝術的沒落,全在于背離了生活。”曾宓選擇了傳統精進和生活積累,他的畫看似不精致卻很經典,看似不經意卻很精心。他曾經長期浸潤在黃賓虹的山水里,具有了“賓虹筆力曾家田”的優勢。在曾家田里,黃老筆力再現,行氣如虹;乳化氤氳獨創,走云連風;色彩渲染復合,猶春于綠。小中見大的方寸構圖,既有茂密又有簡約,既有濃郁又有清麗,既有華滋又有霧余。

胡傳海:近代畫壇,大家環伺。南北高手,各有所長。風格各異,五彩紛呈。南有蒲華,居與青樓為鄰,貧困潦倒,然其作畫水氣沁人,出筆迅疾,了無滯礙,意氣風發之態溢于筆端,惜時有寒儉之氣。吳湖帆,貴胄之后,筆底細膩,精雅可人,惜其欲探而怯,故精細有余,放膽不足。黃賓虹,老筆紛披,蒼勁雄渾,率意點染,一派自然,惜略顯瑣碎,收拾不夠。陸儼少,獨創山水譜式,迥異前人,開自家面目,惜其太拘程式,少隨性靈動。傅抱石,稟賦甚高,超人一籌,作畫天機流動,莫測端倪,惜其流于輕薄。潘天壽,筆致奇崛,古拙生辣,以遒勁之力出筆,以奇險之思布局,惜其筆底太過霸悍。北有齊白石,大筆如椽,不可一世,厚重如山,輕靈如翼,能文能武,真一代大家,惜有時太過疏闊。李可染,得宋人寬博之神韻,大氣磅礴,全局在握,無一筆懈筆,惜乏輕靈與智慧。溥心畬,出自皇家,天資高邁,一二行三五筆,盡得魏晉風流,惜其半路出家,終覺功力不逮。故今人能與所述大家一較長短者當為畫壇巨擘也。





當今之世,環顧山水畫大家,能出入宋元,裒然創格,旁鄰賓虹,與龔賢、吳鎮望衡對宇者,曾宓是也。其畫獨辟蹊徑,蒼郁雄秀,渾厚華滋。重骨法而有神韻,徜徉煙云,深入峪壑。善用大筆、老墨、生宣組合,一破成規,隨意點染,以天地氤氳之氣繚繞筆墨之間,濃淡相間之隨性隨意,更顯現其興來作畫時意致灑如也。其以為動筆先當抖俗塵,立身不高,則高雅不出,高古不至。故其以真心鞠誠之意作畫,隨緣隨心以待自然,筆隨心走,心隨夢行,以童心之夢幻和想象審視當今之世。故其作品尺幅,無論宏敞巨幅抑是寸縑小品,均能審察周詳,然又不矜格調,弗肯徇眾,世間之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顰一笑均化為筆底風流。其湖海勝概、林泉高致,儕輩洵可風也。故其視時人所逐逐者,若輕塵墮葉之過于前也。足可想見其高標之氣格。先生踽踽獨行,行于宋人門徑,潛修不倦,心雄萬夫。得北宋山永之雄渾,取吳鎮、龔賢之黑厚,挹賓虹之率意。其氣韻風度足顯翛然物外之格調,既見骨法,又分層次,故能于雄渾中得滋潤,于厚黑里透氣韻,于事意外求氣度,顯得謹嚴樸質。高渾凝固,戢先賢山水之大氣輪囷,湔今人繪畫之浮躁淺薄。勝景羅于胸中,豪氣奔赴腕底,法度、氣韻、情懷、格調無一不備,凡觸于目接于心者,均化為筆底云煙,絕代風神。先生書法古拙雄厚,出入篆隸,妙探魏晉。巧敷用水之法,跡化成墨韻一片,滿紙云煙也。其書落款于畫作,其謀篇布局、遣詞造句均獨具匠心,出人意外,一畫一題。一題一絕,令人嘖嘖稱奇。亦可一窺其腹中詩書。如讀其《三石樓談藝錄》,更可見其學者情懷、文人氣格。將其所畫、所書、所記、所想幾相映照,方知先生之書、之畫、之文真能醫俗。
逸品書畫當令人有飄然出世之想,因其乘興揮灑、遺落一切之氣度,究極情狀、牢寵物態之技法,風度簡遠、譚言雋永之情韻,使其畫品迥出時人之上。以此論之,曾宓之畫是也。細細想來如若有幸藏其一畫,即便敝裘粥,亦可彌以自樂。倘在剪燈煮茗、鳴琴焚香,插花迎客之時,將先生之畫閑出展玩,慢慢品咂,應知世間已無憂愁,足消胸中塊壘。

鄭宇民:在中國畫的筆墨技法發展上,潘天壽、黃賓虹、林風眠在筆墨、構成、色彩這三個方面的視覺表現上都做出了不同的杰出貢獻,而曾宓則將重點向墨的深化這一方向推進。
為了追求厚重的美感,他選擇了宿墨。
趣味選擇即尋求真我,偏好宿墨當然是一種絕對自我的美學意識,也是對平庸浮淺的美學的逃離。
雖然是沿著黃賓虹開創的以黑、濕、重為特征的渾厚華滋和潘天壽的凝重峭厲的墨法路線前行,但曾宓比他們更黑、更濕、更厚。曾宓正是在這種更為極端的美學取向中突破超越,擴展了中國畫的審美領域。
他的畫常以黑密似鐵的風貌示人,粗礪、渾樸,別有一種混沌初開的蠻荒氣象,杳杳漠漠,晦澀生拙,一般人難以理喻。然而他始終朝著這條荒寒險峻的幽美孤峰寂寞前行,潛心營造,所以在他的筆墨里還含有一種險勁峭厲的機鋒,深沉內在,而厚實持久的本質亦孕育其中。




宿墨語言的嫻熟運用,在他半個多世紀的精心錘煉下,已臻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地。其厚而不滯、淡而有神的墨彩風韻,雄渾蒼茫、生辣剛拙的線質意趣,一筆下去即充滿了骨趣、墨趣、水趣的豐富層次,似斷崖殘碣斑駁的那種歷盡滄桑風雨所烙下的蹉跎質感,蒼涼意境,使這陳舊易臟而又不易翻新的宿墨煥發出新鮮活潑奇逸神秀的動人魅力,為中國畫的墨法深化開拓出一片新的林間空地。這種墨法上的大匠手段,黃賓虹、潘天壽之后只他一人。
所以,欣賞曾宓的藝術,必須從宿墨開始。因為那是他心靈靠岸的地方,也是其藝術命脈之所在。
中國畫以線為主,文人畫更是強調以骨為本,但只要以寫為法,骨便在其中矣。所以深諳傳統精義的曾宓先生,雖然對墨的表現潛力的深入開掘不遺余力,但這絲毫不意味著對筆的怠慢,且以此為抓手,把“以骨為質,以寫為法”作為自己創作上的踐行綱領。
骨法為本,必然要強化中鋒運筆,在此基礎上生發出種種技法功能。曾宓的筆法并不復雜,通常是長鋒飽墨,凌空直落,縱橫磊落,骨力勁健,與滲化淋漓的宿墨渾融重合,形成中濃外淡的骨趣墨韻,線條的空間感運動感非常強勁,具有一種骨力四射的剛健氣場。
盡管他的畫墨重水多,整體上渾茫一片,但卻能重而不滯,肆而不流,渾淪中反有骨格峻拔、神韻清華的氣象。這種骨趣美感,完全得力于他的以寫為法,是建立在書寫性的方法和寫意精神的表達這一審美理念之上的,這也是中國畫在表達意識上和手法運用上至為關鍵的核心所在。
曾氏之作,深沉、幽遠,帶有哲思,是一種寧靜而深入人心的藝術。宿墨的沉郁、凝重,猶如永恒的靜寂,又像是一幅情緒化了的思辨式畫面,高雅、簡潔,而又深刻。
作為一種生命的呈現方式,曾宓筆墨的暗黑沉郁氣質,除了藝術趣味上的偏好之外,應該還有生命的孤寂意識隱喻其中。
它的深沉幽靜,單純而豐沛。那種剛拙之筆,澀重之墨,雄直之氣,幽遠之境,肅穆孤寂而又清雅高華。其中包含了功力、學養和人生歷練,既是靈魂血脈的自我呈現,更像是法天歸真永不褪色的恒久心聲。這種深沉內在的特質與詩性,往往能把觀看的思緒遠引至畫面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