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楚生肖形印創新中的印外因素

劉小平

來楚生肖形印創新中的印外因素

劉小平

能于印外求印者方能成為大家

來楚生是承前啟后引領現代篆刻藝術發展的先鋒，他在肖形印方面的卓越成就，可謂劃時代。來楚生“師古不復舊，創新不棄宗”，印內創新印外尋，勇于探索，成為現代肖形印藝術發展的拓荒者。

來楚生 肖形印 印外求印

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發展向現代轉型，社會制度發生巨大變化，中西文化的沖突，使傳統文化藝術面臨新形勢下的變革。處在非常時期的來楚生（1903—1975）在篆刻藝術方面突破時局禁錮，勇于探索，敢于創新，以渾樸雄健之風，承前啟后，卓然獨立，成為時代之宗師。肖形印是篆刻藝術中的一種獨特印式，肇始周秦而鼎盛于兩漢，在其后的兩千余年間，日漸式微。來楚生憑借雄厚的才華，高瞻遠眺，將肖形印——篆刻藝術多彩的有機部分，作為終生探索目標而為之奮斗。

一、以“印外求印”增添肖形印時代形式新特色

肖形印因其入印題材“特殊”，不是以通常古文字為內容，是以圖形圖像為主導（有些肖形印圖文相結合），它苛求的是人印物象之形貌，更趨于“美術圖案”化，成為別有情韻的印章。來楚生善于在傳統藝術中尋覓，從中吸取精華為己所用，在作品表現形式上印內創新印外尋，推進和開拓了肖形印在新時期的發展空間，使作品顯現時代特色和時代審美需求的印外風采。“車行圖”（圖一），源自北魏“曹望僖造像”（圖二），此印經過刪繁就簡的“印化”處置，從表現形式到技法技巧超越了原石像畫，已不是簡單的摹擬仿刻，變成為人物神態惟妙惟肖、簡約生動的肖形印作品了。

藝術創作離不開社會生活，新藝術形式要靠長期實踐和積累。來楚生創作肖形印因型賦形，因圖構勢，在方寸之地體現豐富多變的章法形式，這方面多得益于其自身的繪畫基礎和對畫像石、畫像磚等優秀傳統造型藝術的借鑒。在創作大場景較復雜的作品時，他常借助繪畫的構圖形式來創作肖形印。“農家安樂圖”（圖3），體現出作者對農家田園生活的深刻感悟，作品近景三個神情交相呼應的人物——坐在大樹下的長者，旁邊站立著訴說事情的年輕婦女，還有正在屋前玩耍的兒童；遠景襯以農舍、籬笆、牛羊等。作品以橫式構圖布勢，寬闊而復雜，映現出農家牛羊俱全，豐衣足食，和睦相愛，其樂融融之情景，雖是俗事造像，卻無俗態俗意，經過抽象印化，使其成之為“印”。此印章法布局借鑒傳統繪畫“散點透視構圖”圖式，虛實、遠近、陰陽、開闔相參，景情相生，印面通過二度空間巧作，對錯落有致的房舍、籬笆虛化處置，給人以視覺上的深度，增加了作品的層次之感。將諸多生肖合于一印之內

圖一 車行圖

圖四 合家歡

圖七 魚水相會

圖二 曹望僖造像

圖五 牧歸圖

圖八 兔狗賽跑

圖三 農家安樂圖

圖六 蜂花相會

圖九 佛像

來楚生肖形印

（少則二三個，多則八九個），每個生肖代表家庭之一成員，依此象征喻意合家歡聚，如同一幅別致的“全家福”合影照像。此種印式是來楚生的一大創舉。他創作了諸多的這類作品，這種印式在章法布局上有一定的難度，處置不好一是容易散亂，二是容易板滯，來楚生通常是打破生肖的常規比例，以及空間、時間等限制，采用繪畫構圖中“散花式組合”構圖方式，將神情奕奕不同的生肖，不論原形形體之大小，機巧靈活適形安排于一印之內，協調有序而又不失于零亂，“合家歡”（圖四）是其中的一例。“牧歸圖”（圖五），再現放牧歸來，將羊群送歸羊圈（舍）之情景，主人手持牧鞭，后面還有人懷抱草料在向羊圈（舍）內投料。突出兩個人物，羊、狗、籬笆羊圈（舍）等諸景物作襯托，使其有情有景。來先生融情入景，寄意于象，以“平視式構圖”章法布局，印面充實而飽滿，雖用難度較大的陰刻方式來創作這件作品，但全印繁而有序，雜而不亂，克服了平視易呆板的弊病，人物、家禽栩栩如生，人、景、物相交融，章法布局自然妥帖，意象悠遠，主題鮮明明了，彰顯其金石意味。

來楚生勤奮一生，在晚年篆刻藝術風格為之兩變，臻于成熟，達到了頂峰。篆刻大家錢君匋說：“來氏刻印七十歲前后所作突變，樸質老辣，雄勁蒼古，得未曾有。雖二吳（熙載、昌碩）亦當避舍，齊白石自謂變法，然斧鑿之痕，造作之態猶難免誚，20世紀70年代能獨立稱雄于印壇者，唯楚生一人而已。”①他并不滿足現狀，為當代肖形印變革始終不渝的追索者，“蜂花相會”（圖六）、“魚水相會”（圖七），這兩件作品以國畫的表現形式與肖形印相結合，并借鑒版畫的一些技法技巧，印與畫相融，筆情石趣，亦印亦畫，當別有印外風趣。

二、以“印外求印”豐富肖形印技法技巧表現新手段

中國畫以筆情墨韻來表現其特旨，肖形印則是通過刀與石的洗練來體現印味和意境。古代肖形印與今不同，大都是凹陷于印面，鈐蓋于封泥之上所呈現的是浮凸于印面，并帶有精細的浮雕紋飾，而今我們所見鈐蓋于紙張上的古肖形印拓只不過是圖形圖像的外輪廓式的白文印。來楚生講：“我的肖形印與別人的有所不同。要說經驗我只有兩條，一曰向漢磚畫學習，二曰概括。”②據“形”構思，依“象”造型，來楚生善從畫像石、畫像磚以及古代器物紋飾、民間剪紙等吸取精華，將肖形印所表達之物象，通過簡約概括，繪神繪影的造型，在變形中提煉，從抽象里蛻變，在似與不似里取精舍粗，“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③。使物象刻畫得準確、生動、形神兼備，以“印外求印”豐富物象造型內涵，如果一味窮形極貌，往往會貌合神離，而失去肖形印的旨趣。“兔狗賽跑”印（圖八），將兩個人的生肖合于一印之內，并配以印文，圖文并茂。造型簡約的倆生肖神似，經過作者巧做精飾，作品因情立調，因勢立形，整體和諧有趣，自然而生動，并富有浪漫之情。繪畫講究“傳神寫照”，來楚生肖形印注重捕捉、提煉物象的形貌特征，使其神形畢肖，于“不肖之肖”中使物象造型神似形象、氣韻生動。來先生通過對物象肌理的錘煉營造意境，以“形”立印，以“似”立型，使人印物象在神不在貌，并強化對人印物象的“印化”再塑造，使其有節律、有韻勢，于質樸中存印味，在凝練里見印趣。他講：“肖形印不求甚肖，不宜不肖，肖甚近俗，不肖則離，要能善體物情，把持特征，于不肖非肖中求肖，則得之矣。”④“佛像”印（圖九），則體現來先生“印外求印”的妙趣，從印的邊框到佛像造型，用簡練拙樸的錢條來表現，簡約明快，韻味悠長，此印給人以安詳肅穆之感。如此印之邊款：“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這件佛像作品在來先生的臆想下，含蓄而抽象，已非常人之情理，以超人的思維，在“不肖之肖”中達其神似形象，“神出古異，淡不可收”⑤。體現了佛的真諦，佛的境界，玄妙自在印中。

以靈動多變之刀法，體現肖形印之“印味印趣”，營造作品意境。來楚生在篆刻用刀技法上作了有益探索，以“向線用刀”形成了一套“來氏用刀法”。他刻肖形印時沖切，單刀、雙刀、向線用刀靈活多變，并恰到好處運用披、削、刮、擦、鑿等輔助刀技，以精湛絕妙之刀技（形而下），通過表達虛實、有無、散聚、連斷和物象質感，使作品在“意”的思維中產生韻律、意境（形而上），達其“道”之境象。來楚生刻道仙人物“八仙”之“張果老、漢鐘離”印（圖十），簡練夸張的變形。以沖、切刀為主，并兼施鑿、刮等以輔助，刀到意隨，離形得似，形神畢肖，以爽健之刀對其形象頭部適度修飾，增添了形象的層次之感和金石味道，突出兩個人物個性和各自所持法器“魚鼓”、“葵扇”，全印人物、毛驢、道仙法器和印文相得益彰，渾然一體。

三、以“印外求印”拓展肖形印創作題材

1.運用民眾喜聞樂見的肖形印這一特有印式承載民俗文化，使肖形印服務于民眾，適從于時代需求。如在來楚生肖形印作品中，有大量刻畫十二生肖類作品，這類作品貼近民眾生活，形式新穎，親切感人，有的一印之內刻有多個生肖，每個生肖代表一個成員，合在一起，印外之意象征合家歡聚，合家團圓，這種借印喻意給人遐想的印外之象，唯肖形印獨有，唯來楚生獨創。

2.小印章承載著大歷史、大文化。中國的傳統文化以儒、道、釋為主流，廣為傳承，有著根深蒂固的基礎，為社會發展、歷史延續貫串始終。來楚生以肖形印印式創作了相當數量的作品，如體現儒家思想倡導的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農家安樂圖”、“牧歸圖”等；如反映道教中的“八仙”人物等；佛教里的佛典故事如：“釋迦說法圖”、“牧女獻糜”、“佛祖洗浴”等等。以肖形印形式再現優秀傳統文化，倡導棄惡揚善、和諧生活，豐富和發展了宗教信仰和傳統文化的表達形式，耐人尋味，耐人思想。

3.詩意印情，以肖形印載體，將詩情詞意融入方寸之內。一方印一首詩詞，一方印一個故事，“擬漢磚刻宋人詩意”（圖十一），印中刻畫卷著褲腿的漁翁，一手拎魚，一手提壺，站在靠岸的船頭上自享其樂之情形，此印邊款附刻宋代詩人郭祥正的《西村》：“遠近皆僧剎，西村八九家。得魚無賣處，沽酒入蘆花。”以印表達詩意，有情有景（印），有韻味，漁翁那種化身方外，恬淡安閑，寵辱不驚的情景，使人過目不忘。

4.新時代新特色。來楚生經歷了新舊社會的變革，體會到新社會給老百姓帶來的安康富足的生活，他以肖形印藝術形式歌頌新時代，以民眾喜聞樂見、反映新生活的民歌民謠作為創作題材，開創肖形印入印題材新時代特色。“老奶奶上夜校”組印（圖十二），主題明確，情趣時尚，給人見印如見其情，如聞其聲之感。以肖形印反映現實題材，成為篆刻藝術當隨時代發展之典范。

來楚生終身探索，敢于創新，呼吸時代文化氣息，為當代篆刻藝術作出了杰出貢獻，他的藝術成就在印學史上記下了重重的一筆。就肖形印而言，他承前啟后，熔古鑄今，創造性啟開了時代新風，他的藝術理念從“印從畫出”，到“物象印化”，到“印外求印”，超逸群倫，追求生命韻律和時代審美精神，顯具現代意識之“印味印趣”，引領時代先鋒。印內有方圓，而印外無止境，來楚生充滿鮮活生命力的肖形印作品，抒寫物象意趣，神形畢肖，他不凡的藝術精神，拓展了肖形印的創新視野，推進了肖形印的變革和發展，把肖形印從遠古拉向了現代，引領了時代新高潮，豐富和發展了當今篆刻藝術的發展之路。

注釋：

①南京印社《印說》，2008年第1期，第28頁。

②單曉天、張用博《來楚生篆刻藝術》，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年，第97頁。

③羅仲鼎、蔡乃中、吳宗海譯《二十四詩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頁。

④顧琴《海派篆刻研究》，榮寶齋出版社，2012年，第183頁。

⑤羅仲鼎、蔡乃中、吳宗海譯《二十四詩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1頁。

圖十 張果老、漢鐘離

圖十一 《西村》詩意

圖十二 老奶奶上夜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