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命運和解

程曼祺

愛子被拐

1991年12月29日，正好是張雪霞農(nóng)歷27歲生日。那是貴州都勻難得一見的下雪天，張雪霞和宋懷南3歲零4個月的獨子宋彥智被人販拐走。

事隔多年之后，她仍記得當(dāng)時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頭一天早上，智智在幼兒園門口說“你要第一個來接我哦”。放學(xué)的時候，智智把芝麻糖喂到她嘴里。晚上智智被外公抱走時，她想起外公沒拿牛奶，追著他們出了院門。這些看似和“被拐主題”無關(guān)，卻是張雪霞和智智相處的最后情景，她像過電影一樣，每一幀都不忍心放過。

外公把智智接去自己那兒睡。第二天中午，外公去馬路對面的公廁上廁所，智智便跟了出去。等外公出來，孩子就不見了。

“父親說智智不見了，我看了表，是下午兩點差7分。”張雪霞記得清清楚楚。

外公去火車站找，夫妻倆去汽車站找，大雪封路，汽車站沒發(fā)車。張雪霞又跑回智智外公的住處（外公在勻城電影院旁邊工地上做工）找。她發(fā)現(xiàn)，一串小腳印消失在不遠處的勻城電影院。這是張雪霞所知的，兒子最后的蹤跡。夫妻倆很快報了警，并在當(dāng)?shù)仉娨暸_發(fā)布了尋人啟事。

隨后幾天，夫妻倆發(fā)動親朋好友，去都勻市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找。 路很泥濘，雪水浸濕了張雪霞的雙腿，一天到晚奔波下來，張雪霞卻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僅僅一個星期的時間，張雪霞的體重從100多斤瘦到了70多斤。

“像一把刀插在這里，”回想起當(dāng)時的心痛，她手撫胸口，“想他的心驅(qū)也驅(qū)不散。”經(jīng)過25年，回憶起被命運重擊的那一刻，她已不再號啕大哭，眼淚只是細細地流出來。

丈夫的離世遺言

很多丟孩子的父母會在多年尋找無果后逐漸放棄，選擇再生一個孩子。但對張雪霞來說，這很難。“我太愛這個孩子了，就想著把他找回來。”

為了找孩子，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她都試過了：將DNA錄入了公安系統(tǒng)的數(shù)據(jù)庫，上過尋親節(jié)目……第一個希望很快到來，1992年，都勻警方抓獲了一名人販羅某，有兩個未成年目擊證人分別指認羅某就是抱走智智的男子。

根據(jù)羅某的交代，警方在福建安溪找回了都勻當(dāng)?shù)?個被拐的孩子，其中并沒有智智。看到一線希望的丈夫宋懷南便自己去福建一帶尋找。由于語言不通，村民排外，線索渺茫，毫無成果。這是張雪霞經(jīng)歷的第一次希望又失望。在尋子的歷程中，這種起起伏伏反復(fù)發(fā)生。

當(dāng)時，單位為了照顧張家，將宋懷南調(diào)到業(yè)務(wù)科，方便他長期出差順道在外省打探孩子的消息。而張雪霞直接停薪留職，后來自己開茶館。“這樣時間比較自由，而且能掙更多錢來支撐尋子的開支。”

2006年，張雪霞又受到了新的致命打擊。大年初三，午飯前，宋懷南從夫妻倆經(jīng)營的茶館離開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兩個多小時后，當(dāng)張雪霞聽到消息跑回家時，樓下已經(jīng)圍滿了人。宋懷南從5層樓跳下，當(dāng)場身亡。其實從2004年開始，宋懷南就得了抑郁癥。他去過福建、廣東、廣西、云南、北京等地找兒子，經(jīng)歷了很多的挫折和打擊……

在張雪霞最傷心的時候，宋懷南曾開導(dǎo)她，要好好活著，這樣兒子回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家，但沒熬到最后的是他自己。面對看不到盡頭的尋找，宋懷南選擇了一種決絕的回應(yīng)方式，從此一了百了，與無情的命運一拍兩散。最后的留言只有8個字：“我只要我兒宋彥智。”

當(dāng)時整個家就這樣徹底破碎了，“我不能放棄，我老公在天之靈也不允許我放棄，我要一個人堅持到底！”在張雪霞的微信“個人簽名”上，她寫道：“尋兒宋彥智，不拋棄！不放棄！”

央視《等著我》曾給張雪霞做過專訪。在節(jié)目中，主持人倪萍勸過她：生命有時候不光為孩子活著，你得為自己活，你還有兄弟姐妹。然而，張雪霞說：我要繼續(xù)找下去，找不到孩子我真的吃不下住不安的，我活著也覺得沒有意義。

為了更好、更快找到兒子，張雪霞自學(xué)電腦，聊QQ、傳照片。一個人的力量是單薄的，她就和其他丟失孩子的家庭一起，聯(lián)合組團到全國各地尋找。

時隔25年的重逢

最近的一次外出尋子是2016年春節(jié)前。2016年1月23日，張雪霞登上了開往福建的火車。之后的一個月里，她在火車站發(fā)尋子卡片和廣告，和福建安溪縣公安局打拐科的警官一起聯(lián)系知情人，并陸續(xù)接受了多家媒體的采訪。

種種努力被證明頗有成效。央視微博、騰訊新聞等也轉(zhuǎn)載了她的故事，各種問候和線索不斷涌來。

2016年元宵節(jié)晚上，張雪霞到朋友王雅雪家去吃晚飯。小王是泉州安溪人，在都勻做生意，張雪霞在泉州找孩子時，小王一直陪著她。因為安溪鄉(xiāng)下抱養(yǎng)孩子的多，小王就抓著和智智同歲的弟弟開玩笑道：“張姐，你快看他像不像？”張雪霞竟然也笑了。

她能承受這樣的玩笑，相處的時間越久，張雪霞這種特質(zhì)就越明顯，她細膩，但并不脆弱悲觀。事實上，她常因一些小事面露欣喜：可愛的小狗；一杯好茶；天井里兩排綻放的蘭花。

這種微笑，最常見于她回憶智智的時候。面對生活強加給自己的重擔(dān)，張雪霞通過打撈回憶里的美好細節(jié)，中和了殘酷現(xiàn)實。這種回憶最初是無法進行的，丟失智智幾年后才敢慢慢開始回想。“我平靜一點的時候開始寫智智小時候的情況、丟失經(jīng)過和家人尋找的努力。”張雪霞說。

沒學(xué)過畫畫的張雪霞，還根據(jù)照片和想象，手繪了智智不同年齡的肖像。用圓珠筆和鉛筆一點點描，畫在A4大小的白紙上，每一個五官她都反復(fù)研究多遍：眉毛、眼睛、耳朵、鼻子……

和智智共度的1300多天，擠海綿似的擠了25年。一句童言，一次皺眉，對孩子在跟前的父母來說不算什么，但張雪霞都記得清清楚楚。

元宵節(jié)過后，一名廣東青年給張雪霞發(fā)來兩張照片，一張正面照，一張是他屁股上胎記的照片。“一看就是我兒子那種形狀，像飛燕，又像上嘴唇。”多年來，她第一次按捺不住激動，立馬給姐姐發(fā)了條短信：“我找到智智了！”

這一晚，她沒有睡著。那之后連著好幾晚，她都沒有睡著。在深夜，她對著他發(fā)來的照片反復(fù)研究，放大再放大，逐一觀察眉毛、眼睛、耳朵……

其實4年前，這個青年就加過張雪霞的QQ。從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是被抱養(yǎng)的，所以格外關(guān)注尋子新聞。那時張雪霞問他左手有沒有痣，對方說沒有，之后4年里他們便沒再深聊。

2016年春節(jié)后，張雪霞的故事再次被廣泛報道，這個青年現(xiàn)在的親戚看新聞里的小孩和他很像，鼓勵他再試試。他左手沒痣，但右手有一顆。“會不會是記反了？”他問張雪霞。張雪霞邀請他來貴州比對DNA，心里一遍遍勸自己不要“高興太早”，但仍連續(xù)失眠，莫名激動。

3月3日，經(jīng)過和養(yǎng)父母溝通，這名廣東青年買了第二天早上7點多出發(fā)的火車票。6點剛過，張雪霞小心翼翼地撥通了他的電話：“你起了嗎？”張雪霞怕他睡過了。他說：“阿姨你放心，我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會來。”張雪霞興奮極了，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中午，張雪霞早早到了火車站。她跑到地下出口去接，希望孩子一下月臺就能見到他。兩人終于碰面了。25年的尋找，迎來了最終的高潮。那時張雪霞正和這個剛到貴州的青年一起吃飯。這邊的菜辣，他一邊吃一邊流汗，張雪霞一直拿紙給他擦臉，兩人很親近，不像剛剛見面。

晚上8點25分，都勻市公安局打來電話，經(jīng)鑒定，他與張雪霞和宋懷南確是親子關(guān)系。

這一刻之前，張雪霞一直處于一種興奮、希望、疑慮和壓抑的混合情緒中。這一刻之后，終于可以放心哭了。張雪霞抱著智智，在飯桌上哭成一團。媽媽給兒子擦眼淚，兒子給媽媽擦眼淚。原來張雪霞真的記錯了，智智的痣就是在右手。智智說：“我長大了，不會丟了。”

終于，蒼天不負，這對分別了1/4個世紀的母子終于重逢。

在尋子路上盤桓了25年的張雪霞，曾經(jīng)把訴求縮減得很簡單：兒子活著就好，見一面就夠了。在背負著這些苦難時，張雪霞最打動人的地方是，她展現(xiàn)出的樂觀：能被玩笑逗笑，也為一些小事，比如一朵花而高興。這種品質(zhì)，幫她熬過了常人難以承受的疼痛，讓她學(xué)會了與不公命運和解。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6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