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勇
【摘 要】 在中國歷史上,史學經世思想源遠流長。文章闡釋了晚清以來,經世思潮再興的原因:晚清國家頹亂,社會危機日甚,乾嘉學派衰落,主張學問有益于國家學術思想的回歸。出于強烈的現實關懷,學者們反思乾嘉學術之弊,重溯清初“經世致用”的治史方法,并加以傳承,史學經世思潮再度勃興。
【關鍵詞】 晚清;史學;經世致用
“經世”(亦作“經濟”)即“經邦濟世”、“經世濟時”;“致用”即“付諸實用”。所謂史學經世致用,便是“夫史書之作,鑒往所以訓今”。治史者以探討古今成敗興衰為指歸,效用于現實現世。
中國史學的經世思想,“其根本觀念,傳自孔孟”??鬃討謥y世而作《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此后這種“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經世意識經歷代倡道,幾成各類史著撰述的基本宗旨。戰國諸子立書“救時”;司馬遷作《史記》“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班固作《漢書》“究其終始強弱之變,明監戒焉”;司馬光撰《資治通鑒》“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等等,皆表達著“經世”而“資治”的治史思想。
行至清初,前明“遺老”痛心明亡之余,反思學術總結教訓?!白酝ち忠云伬?,當時幾成學者風尚”。后乾隆帝加強文化鉗制,學者為避禍計,治學時“囿于古而蔽于今,為考證而考證”。經世致用的治史思想直到晚清方得再興。究其原因,主要有如下三點:
一、晚清國家頹亂,社會危機日甚
19世紀前期是清朝發展軌道上的轉折點,“其衰落的形象反映于地方政府的敲詐盤剝、追求私利和顢頇無能:所有這些都促進了群眾性的叛亂活動”,所謂“叛亂活動”即流于乾嘉年間的白蓮教起義。一場由“失意知識分子利用宗教迷信,以煽動貧苦絕望的農民聯合造反”的暴動拉開了國運日衰的序幕。
嘉道以降,清王朝江河日下,社會危機日甚一日。中國在鴉片戰爭中戰敗后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使得社會危機更加嚴重。造反思想已漸次遍及各省,“在福建,另有一些別樹一幟的‘叛亂”,“在浙江,也有地方性的動亂”,“嗣后幾年中,更有無數的動亂,帝國的官吏和軍隊到處被驅逐,但是記載卻很少”。終在咸豐元年,爆發震驚中外的太平天國起義。
與此同時,以沙俄為代表的各國對北部邊疆虎視眈眈,肆意滋擾,塞防危機日漸加重。清室衰微,疲于應付,又給東鄰日寇之入侵以可乘之機。
面對錯綜復雜的內外局勢,有識之士為匡濟時艱,揭橥“經世”的思想旗幟。以“修齊治平”為安身立命之準繩的知識分子紛紛把目光轉向現實,著眼于亂世歷史和外國史地研究,希望通過“亂世”尋求“至治之理”,“思考歷史”、究心時政蔚然成風。
二、乾嘉學派衰落
清中期興起的乾嘉漢學“說經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是謂專門漢學?!币蚴⑿杏谇螘r期而得名。經學始于西漢武帝立五經博士,后劉歆移書太常博士,今古文學分。今文經學視六經為孔子所作,推崇《公羊》,專主“微言大義”,主張通經致用;古文經學崇奉周公,視孔子述而不作,推崇《左氏》,專主“名物訓詁”,與現實聯系較弱。兩種治經傳統,在字體、文字、名物、制度等各個方面的解讀都不盡相同。至清代,乾嘉漢學家繼承古文經學的治經傳統,將其方法系統化,發展成專門的學問即考據學(亦稱考證學或樸學)。
然而,乾嘉學派在嘉道之際盛極而衰,“繁稱千言,始曉一形一聲之故”,逐漸成為“藉以取名”、“希取富貴”的工具,學者批其“錮天下聰明智慧使盡出于無用之途”。時局的變化迫使學者們從已有的思想文化中重新探尋出路:西學東漸始于明末,清初以來時斷時續,至道光時期仍處于起步階段,學者尚難接受;而佛、道又以“出世”思想為宗,便僅剩儒家,主“經世”、重“人文”。加之曾經分別主導一時的理學與漢學皆因脫離實際而遭指摘,于是以探求“微言大義”為要旨的今文經學再度勃興。
開風氣之先者為莊存與,后經其侄莊述祖與外孫劉逢祿等人傳承,再傳至魏源、龔自珍(師從劉逢祿)一代,終將其要旨發揚光大。龔、魏皆為經學兼史學家,積極倡導史學經世思想。龔自珍認為“欲以其言辭裨于時,必先以其學考諸古。不研乎經,不知經術之為本源也;不討乎史,不知史事之為鑒也?!保室浴俺龊跏罚牒醯?,欲知大道,必先為史”的尊史思想,著成《古史鉤沉論》。魏源指出古人“以經術為治術,曾有以通經致用為垢厲者乎?”,其實就是“通經致用”,并以此為理論基礎強調治史也需務實。魏氏受賀長齡延聘,編輯《皇朝經世文編》一書,“既經世以表全編,則學術乃其綱領”,可謂集清初、中期經世致用文章之大成。
需要指出的是,乾嘉時期的很多學者由于文化高壓,不得已而埋頭考證,并未完全排除經世的治學宗旨,對乾嘉學派的評價,也不能一概指為經世致用的對立面。
三、主張學問有益于國家學術思想的回歸
明祚清祧,學者有感于時代劇變,反思明亡之因。從學術文化角度剖析,無論明初程朱理學,還是中后期的陸王心學,都難辭其咎。言理學者專事經生章句,言心學者則事讀書窮理,以至于“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致使明末“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最早走上總結、批判理學道路的是東林和蕺山學派,兩派都曾試圖以拯救理學自身的方式擺脫困境。然而,隨著抗清的最后失敗,“勝國遺老”們不得不考量現實,始倡“尊經重史”,“經世致用”。
黃宗羲力抵“以語錄為究竟”的空談闊論,認定“儒者之學,經天緯地”,“古者儒墨諸家,其所著書,大者以治天下,小者以為民用,蓋未有空言無事實者也。”;顧炎武以“明道”“救世”為宗旨,著《日知錄》與《天下郡國利病書》,后者有序云“感四國之多虞,恥經生之寡術”,對當時邊疆地區的情況敘述頗詳,開啟了“經世”的輿地之學;王夫之認為治史需“大略”,“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遂集畢生心血,寫成《讀通鑒論》。談遷的《國榷》、張岱的《石匱書》、査繼佐的《罪惟錄》、傅維鱗的《明書》等涉及明代和南明史的撰述,均是當時史學“經世”的產物。
道咸之際史學經世思想的再興,從表現形式上講,便是清初主張學問“經世致用”思潮的回歸。龔自珍致力西北邊疆研究,在其《西北置行省議》一文中,對高宗皇帝“承祖宗之兵力,兼用東南北之眾,開拓西邊”予以高度肯定;又為澄清東北邊界問題,撰寫《最錄平定羅剎方略》;道光三年,為阮元作《阮尚書年譜第一序》,字里行間皆流露著憂心東南海防之意。李兆洛代為《懷遠縣志》作序,云“志民生之休戚也;志天下之命脈也;志前世之盛衰以為法鑒也;志異日之因革以為呼吁也?!保鞔_修志意在致用務實。錢儀吉作《碑傳集》,后序曰:“舊章之當博考,而文字之益為無窮也...輯諸家碑搜羅舊聞,謂其有裨于實用也。”魏源撰《圣武記》歌頌清初盛世武功,希冀重塑帝王的統治信心,在鴉片戰爭中國失敗后,他又期許“官強”、“兵昌”。縱觀全書,愛國之情躍然紙上。
此外,周濟的《晉略》、王先謙的《東華錄》、王慶云的《石渠余記》、湯鵬的《浮邱子》、徐松的《哈薩克世次表》、何秋濤的《朔方備乘》、張穆的《蒙古游牧記》等著述,都是對清初學術要“歸諸實用”思想的回歸與傳承。
蓋有清二百六十八年,學術歷經“三變”,“國初一變也,乾嘉一變也,道咸以降一變也”。“順康之世,天造草昧,學者多勝國遺老,離喪亂之后,志在經世,故多為致用之學。雍乾以后,紀綱既張,天下大定,士大夫得肆意滑稽古,不復視為經世之具,而經史小學專門之業興焉。道咸以降,涂轍稍變,言經者及今文,考史者兼遼、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務為前人所不為,雖承乾嘉專門之學,然亦逆睹世變,有國初諸老經世之志?!?/p>
誠然,史學經世思潮也有其不可避免的歷史局限性。但在帝國?;贾?,學者們“述往事,勗來者”,重振“史以經世”的意義極其深遠?!傲兄袊偸怨谭忄觥薄ⅰ凹膭找誀T情偽”的邊疆與外國史地研究,打破了清朝長期以來的閉塞之狀。晚清史學從“資治”到“救國”、從“考古”到“通今”的發展,也為近代挽救民族危亡的政治實踐埋下了伏因。從洋務派的自強求富,到維新派的資產階級改良等一系列救國運動,都是將傳統的經世致用思想與當時救亡圖存的歷史主題相結合的產物。正如有學者指出,在國門尚未完全打開,西方近代思想學說傳入中國但并未被廣大士子接受之前,近代經世致用思想無疑是最先進的。正是在此指導下,中國近代化的歷史進程得以啟動??梢哉f,道咸之際的史學經世思潮對近代史學的發展與政治變革都起到了重要的導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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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賈 勇(1990-)男,漢族,河北邢臺人,遼寧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