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腔
《屈打》中的雷濤
◎文/老腔

孤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真正的孤獨不是被遺棄,不是沒朋友,不是受冷落,而是無知音,不被理解。那才是彌天的孤獨,曠世的寂寞。程嬰是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后的孤獨者。雷濤要塑造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政治寡人。
嚴格意義上講,這是一場曠日持久又慘絕人寰的政治斗爭。曠日持久達到15年,趙氏孤兒成長的長度正好見證了這場斗爭的全過程,恰恰做了這場斗爭色彩紛呈的名片。慘絕人寰到不得不用一條老命和一條小命來換取一場結果未知的斗爭。這場政治斗爭的制高點其實就是趙氏孤兒。從某種意義上說,孤兒代表了正統,是一面獵獵飄揚的旗幟。屠岸賈要爭奪并要奮不顧身摧毀的其實不是趙氏孤兒,他要斬草除根的也不簡單的就是一個未來的復仇者,令他寢食難安的,其實是一種潛在追隨的無形的力量,以及這種力量的隨時召集者——趙氏孤兒。而可以引爆這顆定時炸彈的,只有雷濤演繹的這個忠義俠程嬰。
《屈打》是《趙氏孤兒》全劇的一個節點,從某種意義上說,等同于紅軍長征途中的遵義會議。以屠岸賈為代表的奸佞、邪惡、殘暴的一方,以及以程嬰為代表的正義、忠貞、善良的一方,力量對比發生了顯著變化。新主登基了,朝綱重振了,趙氏孤兒長大成人了,統帥三軍的大將軍韓厥奉召回朝了,戰爭反轉的機會成熟了。《屈打》正是在這樣一個曙光乍現、霞光初射的節點上拉開了序幕。在歷史的轉折點上,可憐可嘆可哀而又可敬的老程嬰,一個臥薪嘗膽的政治潛伏者,走向了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韓厥。身著土黃色的道袍的雷濤走向了程嬰命運的轉折點。
“為孤兒十五年吞聲飲恨,在人前強笑臉苦在心中。今夜晚見韓厥細盤細問,看一看他如今是忠是奸。”
背負著全天下的罵名,背負著隨時隨地都會遭遇的忘恩負義賣友求榮的聲討,老程嬰屈辱而又勇敢地走向了韓厥,走向了晉國乾坤大挪移的反轉點。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訪友,這是一次頂著天大的政治風險和人身風險的良知探測。如果韓厥乃趨炎附勢的勢利小人,則老程嬰的政治理想破滅,他將口吞黃連屈辱到死。倘若韓厥為忠臣良將,那么他要遭遇的可能就是一場鋤奸的伏擊,不是皮開肉綻,便是頭掛高桿。老程嬰走向的就是這樣的刀尖滾鍋。四十多歲的雷濤,首先以滄桑的步態,沉穩的臺架,準確地表現出了老程嬰的年齡感。他不是一般的老頭,他曾經在晉國最大的兩個府第生活過大半生,經歷了太多政治斗爭的風起云涌,并且親身參與其間。他是有豐富閱歷的,他是有不凡身份的,他是屈辱到極致又能爆發到極致的政治家。雷濤用滄桑的沉穩勾勒著老程嬰的閱歷。雖然衣冠并不華貴,但臉上身上彌漫出的氣息,確是偉人氣度。雷濤身材修長,扮相儒雅飄逸,眉宇間閃爍著剛氣。他用這些綜合因素,恰如其分地雕刻出了老程嬰應有的范兒。那種勢,那種閱盡蒼生、度盡百劫之后才會有的沉穩從容,又不失堅毅的范兒,被雷濤準確地捕捉到了。
我們考量一個演員的水平,其實尺度只有一條,那就是他走近人物的距離。角兒零距離地浸淫到角色里,其表演不一定逼近準確。但不在角色里的表演,是萬萬不會有準確的可能性的。就像臨帖不一定會成為書法家,但不臨帖永遠不可能成為書法家的道理一樣。準確是需要功力的,扮相的準確,臺架的準確,氣質的準確,唱腔的準確,表演的準確,都需要演員滅了自己,找到人物,活在人物里,才不會有多余一絲一毫的東西。他所有的動,都是人物必須的。他所有的不動,更是人物應該的。此時候,雷濤準確而又深沉地走進了老程嬰蒼涼偉岸的精神世界。雷濤的氣質造像,首先完全被我這個挑剔的看客認可,幾千年前精瘦而又隱忍的政治復仇者,就是雷濤這般模樣。或者說,雷濤就是為了老程嬰的永垂不朽而天意準備的。
他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得到一個同黨,一個支持者,一個知音,好將這15年積累的重如泰山一般的憋屈,傾瀉出來。然而,如果不探明對方的政治立場,而將這天大的秘密和盤托出,必然再一次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老程嬰迫切地耐心著,不動聲色地焦急著。試探,讓這一折戲充滿了蒼翠欲滴的看點。雷濤不亢不卑地寒暄著,警惕地客氣著。“韓大人在此,焉有我程嬰的座位?”
豈料韓厥竟然企圖通過自己攀附屠岸賈得到擢升,雷濤從鼻腔里哼出了一串冷笑。這冷笑像青鋒一樣,削割著韓厥對自己的侮辱,像鐮刀一樣一茬一茬割著韓厥的趨炎附勢。程嬰的蔑視,宛如鍘刀一樣寒光閃爍著。這個時候,我可以悲涼地揣想,老程嬰絕望到了極點。“怎么,奉送千金你還嫌少?”老程嬰的蔑視,再一次遭罹到韓大將軍的誤解。畢竟是手握重兵,上馬足以定乾坤的三軍統帥,國家柱石,朝廷重器,于是一剎那撕開面具,顯出廬山真面目——15年來對這個小人的怨氣、恨氣、怒氣,一股腦在棍棒之下鋪天蓋地地傾瀉出來。這才有一場千古傳唱的《屈打》!
“今日里犯我手豈能饒你,管教爾貪富貴無有下場。”屈打的韓大將軍,雨點一樣的棍棒,點點滴滴,灑落的都是忠臣良將的熠熠星輝。屈打的老程嬰,竹節一樣的疼痛,一節一節,生長的都是義士怒放的歡快。為孤兒挨打他開心,為國家挨打他暢快。韓厥打得越解氣,程嬰心里越暢快,雷濤放聲大笑。那笑聲刺破漫天的陰霾,回蕩在晉國朗朗的乾坤。那笑聲是開閘之后歡快奔涌的洪水,那笑聲是春來之后及時怒放的花蕾。他發自靈魂的箱底,直接和精神對接。一個潛伏者,一個親手舍了自己親骨肉的潛伏者,一個十五年被社會責罵,被唾液洗臉的潛伏者,最大的痛沒過于無人可訴,最大的樂莫過于找到了知音同黨。雷濤用一種按捺不住的流淌著的喜悅,滄桑中不乏清亮的嗓音,恣肆汪洋地渲染著老程嬰的歡暢:
“韓大人打得我心歡意滿,十五年無知音我愁眉不展,今日里烏云散我見了晴天。這一打將我的愁眉展,從此后我再也不獨自悲傷。”

雷濤痛并開心著。他是真的痛,他在棍棒下反轉扭曲,匍匐掙扎。他是真的快意,他的笑,他的唱,五彩冰紛落英滿地鋪展著斑斕的希望。可是我們觀眾,卻忍不住想大哭一場。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心腸,才會獻出親子的性命?一個人要有怎樣的氣度,才會為國犧牲骨肉而不讓世人知曉?一個人要有怎樣的政治抱負,才會在同黨的棍棒之下開心暢笑。雷濤忘了自己是雷濤,忘了戲臺是戲臺,忘了臺下觀眾是觀眾,他完全穿越到遙遠的戰國,附體在老程嬰的精魂中。
《屈打》中的程嬰是樸素的。頭戴鴨尾巾,那身土黃色的道袍,掛在他清瘦的身架上。樸素到簡陋的地步,完全不是屠岸賈的心腹應有的打扮。那是絢爛到極致之后的復歸平淡,那是不用外在修飾而氣節畢現的風范。這副簡陋的衣冠里邊,裹著的是一具屈辱的傲骨。這架清瘦的身板里邊富藏著的是一尊偉岸的靈魂,胸懷著的是國家與黎民、鴻志和力量、浩然正氣和隱忍的胸襟。
雷濤最善于用細節刻畫人物的精神世界。其實藝術說白了即是玩細節,戲和細同族,有細便有戲。細節的多少和質量,指定關乎著藝術的品位。真相大白于韓厥之后,遍體鱗傷的老程嬰舉步維艱,當別人要來攙扶時,他倔強地拒絕了。擺擺手,再擺擺手,然后一個堅毅的背影,雖踉踉蹌蹌,卻剛毅堅韌。心中的塊壘冰消了,懷中的希望升騰了,得器不如得志,這是他最痛的一天,又是他最開心的一天。老程嬰此時內在所有東西的集合,都被雷濤用一個背影密密麻麻地編制了出來。透過這個背影,我們完全能想見得到老程嬰臉上層層疊加的信心、力量和希冀。藝術是要給觀眾留下空間的,高超的畫家,要想畫出的東西往往都是在宣紙的空白處。雷濤這個背影,以及涂抹出來的老程嬰的造型,銅雕一樣,永遠矗立在了觀眾心里。
老程嬰提供給雷濤可以施展的表現工具,只有胸前那一襲雪白的髯口。痛時他在雷濤的胸前雪花一樣灑落抖動,恨來他在雷濤的手中綾羅一般絞扯。宣泄處,它在雷濤的胸前怒濤一般翻滾。一把三綹銀絲,被雷濤把玩得生動,仿佛柳梢長在柳樹上,那一把雪髯,真的是長在了老程嬰的情志根上。一動一架造型,一動一處水墨,一動一尊凝固的雕塑。仿佛那不是掛在胸前的胡須,那是人物喜怒哀樂的特別延伸和騰空光焰的反射。雷濤的髯口是夸張的,但因其在準確的氛圍里,我反倒覺得若非如此,不足以是老程嬰。我見過的名角中,能把髯口揮灑到如此精妙絕倫的不多,雷濤不只把玩到妙境,而且每一個動,都分毫不爽地動在需要里,動在必須中,動在不可或缺間。沒一點多余,也沒一點不夠。既淋淋盡致,又恰到好處。沒有要擺弄玩耍的意思,不漏痕跡地地道天然著美。
雷濤的扮相儒雅俊朗,像高山之巔的青青翠竹。雷濤的唱腔清亮中透著絲絲滄桑,像熟到剛好的西瓜,沙而不面,甜而不硬。雷濤的表演激情澎拜,宛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奔騰喧囂而又絲毫不亂。雷濤為程嬰而預備,《屈打》成就了年輕而又成熟的雷濤。雷濤在《屈打》中,綻放著遏制不住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