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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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施耐庵其人問題與《百耐庵賦》
·陳二祥·
摘要古人的名、字往往是家長或別人所起,體現的是他人的想法和愿望,而號多是由本人自取,寄寓有個人的思想與意趣,體現了自己的追求和情懷。最早以“耐庵”為名號的當是宋末元初人“耐庵”,或即是“施耐庵”。明、清兩代共有30余人以“耐庵”為號(或室名),而無一人以“耐庵”為字。明人楊守陳的《百耐庵賦》敷陳“耐道”之義,被譽為古代文人的“座右銘”。賦文指出“耐道”是“君子之道”,是南方的“含忍”之道,是“恕道”。“耐道”的核心在于“容忍”,即“有忍”、“有不為”,其目的在于“有濟”、“有為”。“施耐庵”的“耐道”或也可于此中取義。
關鍵詞耐庵《百耐庵賦》耐道含忍
一、施耐庵其人問題
一部《水滸傳》,載譽數百年。可是關于施耐庵是否為其作者,是否確有其人,籍貫是哪里,名號究竟是什么等問題,至今為學術界一樁未了的公案。關于施耐庵的生平事跡,雖不見于史傳,但據現存的零星資料,如果進行細致的梳理和分析,我們還是可以從中了解到施耐庵生平的基本情況。
明代人高儒在《百川書志》卷六《野史》中說:“《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高儒《百川書志》作于嘉靖十九年(1540),這應該是明人最早談及《水滸傳》作者的文獻資料。隨后,明代人郎瑛在《七修類稿》卷二十三《三國、宋江演義》條寫道:“《三國》《宋江》二書,乃杭人羅本貫中所編,予意舊必有本,故曰編。《宋江》又曰錢塘施耐庵的本。”指出是有施耐庵其人的,并稱其是“錢塘”人。明萬歷間沈德符在《野獲編》中稱“新安所刻《水滸傳》善本”,“題為施耐庵集撰”。這里都指出施耐庵是《水滸傳》的作者。同是明代人的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中說:“今世街談巷語,有所謂演義者,蓋尤在傳奇雜劇下,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世率以為鑿空無據,要不盡爾也。余偶閱一小說序,稱施某嘗入市肆細閱故書,于敝楮中得宋張叔夜尋賊招語一通,備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潤飾成此編。其門人羅本亦效之為《三國志演義》,絕淺陋可嗤也。”指出施耐庵的生存年代是元代,并說起編纂《水滸傳》的源起是“宋張叔夜尋賊招語一通”。明末清初人周亮工在他的《因樹書屋書影》中說:“《水滸傳》相傳為洪武初越人羅貫中作,又傳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覽志馀》又云:‘此書乃宋人筆。’近金圣嘆自七十回之后斷為羅所續,復偽為施序于前,此書遂為施有矣。予謂世安有為此等書人當時敢露其姓名者,闕疑可也。定為耐庵作不知何據。”這里開始懷疑施耐庵是否就是《水滸傳》的作者。清無名氏《傳奇匯考標目》:“施耐庵名惠,字君承,杭州人。(筆者按:著有)《拜月亭旦》《芙蓉城》《周小郎夜戲小喬》。”這條材料明言施耐庵就是“施惠”,并說他是“杭州人”。
以上這些都是比較可靠的史料記載,近人關于施耐庵其人問題的爭論,主要也是圍繞著這些材料展開。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認為《水滸傳》“簡本撰人,此題羅貫中……比郭氏本出,始著耐庵,因疑施乃演為繁本者之托名”。魯迅認為簡本在先為羅作,繁本(郭刻本)乃施編,郭刻本之前已有署名“施耐庵”百回本《水滸傳》行世。“施耐庵”為托名的說法前代學者早已論及,周亮工就提出過質疑,魯迅先生在這里繼承其說,并做了一番詳細考論。吳梅先生在《顧曲麈談》中說得肯定:“《幽閨記》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滸傳》之耐庵居士也。”這和上揭《傳奇匯考標目》中的記載一致,吳梅先生之后,附議此說且為之多方尋找證據的是王利器先生,王先生在《〈水滸傳〉是怎樣寫成的》第四部分《施耐庵“的本”與施惠》一節中,詳加考證。胡適先生提出了一個更加大膽的觀點,他在《中國章回小說考證》中說:“明朝嘉靖萬歷時代的人,也不能斷定《水滸傳》是施耐庵做的還是羅貫中做的”,而且“元明兩朝沒有可以考證施耐庵的材料”,更有意味的是“那七十回本《水滸傳》著者刪去了原百回本招安以后的事,把《忠義水滸傳》變成‘純粹草澤英雄的《水滸傳》’一定有點深意,一定很觸犯當時的忌諱,故不得不托名于別人。‘施耐庵’大概是‘烏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個假托的名字。”胡適先生認為“施耐庵乃是明朝中葉一個文學大家的假名”。
當代人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如戴不凡在他的著作《小說見聞錄》的《疑施耐庵即郭勛》一文中,認為“郭本是《水滸傳》小說的最早刻本”,“施耐庵其實并無其人,極可能就是郭勛門下御用文人的托名”(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張國光先生進一步考證,在《魯迅的“施耐庵”為繁本〈水滸〉作者之托名說無可置疑》(《水滸爭鳴》1982年第1期)一文中認為:“郭刻本就是《水滸傳》最早的刻本,它其實就是郭勛的門客執筆的,成書不早于嘉靖十一二年,即十六世紀三十年代初。”黃霖先生在《宋末元初人施耐庵及“施耐庵的本”》(《復旦學報》1982年第6期》)一文中認為:“施耐庵為宋末元初錢塘人,是《靖康稗史》編者耐庵。”其依據是《靖康稗史》中署名“耐庵”的一篇《序》:“《開封府狀》《南征錄匯》《宋俘記》《青宮譯語》《呻吟語》各一卷,封題‘《同憤錄》,下帙,甲申重午確庵訂’十二字,藏臨安顧氏已三世。甲申當是隆興二年,上冊已佚。確庵姓氏亦無考。所采虜皆中書,絕筆于梓宮南返,當是奉迎諸老手筆。高宗朝搜禁私家紀述,《南征錄匯》間有傳本,余僅見。上帙當是靖康元年閏月前事,補以《宣和奉使錄》《甕中人語》各一卷,靖康禍亂始末備已。咸淳丁卯耐庵書。”羅爾綱先生認為:“施即是羅貫中,《水滸傳》為羅貫中所著。”(《從羅貫中〈三遂平妖傳〉看〈水滸傳〉的作者和原本問題》,載《學術月刊》1984年第10期)顧文若、焦中棟二位先生在《“施耐庵”為羅貫中之托名》一文中指出:“‘施耐庵’是羅貫中的托名,為‘是乃俺’的諧音,這是羅貫中為避文禍,根據杭州風俗做的一個隱語,羅貫中才是《水滸傳》唯一可靠的作者。”(《晉陽學刊》1999年第1期)
關于施耐庵其人問題研究,目前存在較大爭論的是施耐庵是否就是江蘇白駒施彥端。《施氏家簿譜》的世系表云:“第一世始祖彥端公,元配季氏、申氏,生讓。”在“彥端公”的右旁下側,又有小字寫著:“字耐庵”。又《施氏長門譜》世系中載:“第一世始祖彥端公字耐庵元配季氏申氏生讓。”(筆者案:“字耐庵”三字,原抄本是寫于正豎行右側。有研究者認為是施之后裔“慕名認祖”而后添的)最為集中而完整的展現施彥端生平事跡的資料是署名淮安王道生撰的《耐庵墓志》:
公諱子安,字耐庵。元末賜進士出身,官錢塘二載,以不合當道權貴棄官歸里,閉門著述,追溯舊聞,郁郁不得志,赍恨以終。公之事略,余雖不得詳,可以縷述。公之面目,余雖不得見,僅想望其顏色。蓋公死之年七十有五,而余尚垂髫。及長,得識其門人羅貫中于閩,同寓逆旅,夜間灺燭暢談,先生軼事,有可歌可泣者,不禁相與慨然。先生之著作有《志馀》《三國演義》《隋唐志傳》《三遂平妖傳》《江湖豪客傳》(案:即《水滸》)。每成一稿,必與門人校對,以正亥魚。其所得力于弟子羅貫中者為尤多。嗚呼,英雄生亂世,或可為用武之秋。志士生亂世,則雖有清河之識,亦不得不赍志以終,此其所以千古幽人逸士聚一室而痛哭流涕者也。先生家淮安,與余墻一間,惜余生太晚,未親教益,每引為恨事。去歲,其后人述元先生,移柩南去,與余流連四日,問其家世,諱不肯道。問其志,則又唏噓嘆惋,問其祖,與羅貫中所述略同。嗚呼!國家多事,志士不能展所負,以鷹犬奴隸待之,將遁世名高,何況元亂大作,小人當道之時。先生之身世,可謂不幸矣。而先生雖遭困頓,而不屑卑躬屈節,啟口以求一薦達,閉戶著書,以延歲月。先生之立志,可謂純潔矣。(墓志只此,下已剝蝕)
這篇墓志詳細交代了施耐庵的名字、科第、著述、門人、家世、后裔等。也是這篇墓志引發了現當代的一場“《水滸》熱”“施耐庵熱”。何滿子先生認為“施為施惠,即江蘇白駒施彥端”,“如果他(按:指施彥端)又叫施耐庵,則耐庵當是他的別號”(《施耐庵之謎》載《光明日報》1982年7月8日)。劉冬先生堅持認為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是可信的,“施為白駒施彥端,但非施惠”(劉冬《施耐庵生平探考》《施耐庵文物史料辨證》,載江蘇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施耐庵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章培恒先生認為:“此三字(案:指“字耐庵”三字)的筆跡與《施氏家簿譜》中其他諸字相同,當亦為滿家手筆,而非他人竄入。我認為,這是關于施彥端即施耐庵的唯一證據。”(章培恒《施彥端是否施耐庵》,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6期)又有新發現材料:施耐庵遺曲《秋江送別》一文,其末落款有云:“耐庵施肇瑞譜于秋燈閣。”張惠仁先生在《施耐庵的名、字、號及其生卒年新論》一文中指出:“幼時由長輩命名為肇瑞,同時或若干年后取字彥端。有‘肇端’一詞起關聯作用;及長,社交廣泛,閱歷豐富,乃自號耐庵。晚年,避難隱遁,瞞去原有‘名’與‘字’,化名子安,仍字耐庵。從而可以確認施耐庵實有其人。”(《北京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
關于施耐庵其人問題的爭論非常多,異說層出,莫衷一是,概而言之,主要有四種說法,即:托名說、施惠說、郭勛或郭之門人說以及《靖康稗史》編者耐庵說。值得注意的是,張惠仁先生在《施耐庵的名、字、號及其生卒年新論》一文中,對“耐庵”一詞是名、字還是號的問題加以了關注,啟示后學。我國古代文人不僅有名、字,還有自號、別號等,有些風雅文士還給自己的居處或書房起個別致的室名、齋名等。名、字往往是家長或別人所起,是受之父母長輩,體現的是他人的想法和愿望,未必符合自己的意愿;而號多是根據自己的志趣與愛好,由本人自取,因此也能更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追求和情懷,寄寓有個人的思想與意趣。查閱古人名、字、號、室名等,據筆者目前所見,最早以“耐庵”為人名、號者,是《靖康稗史》的編纂者、宋末元初人“耐庵”。學界有認為《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即是《靖康稗史》的編者“耐庵”①,如果這個觀點能夠成立,那么以“耐庵”為字(號)者,就是從“施耐庵”開始。
二、《百耐庵賦》本事考
學界關于“施耐庵”的研究,主要聚焦點在于是否確有其人、籍貫是哪里、名號究竟是什么等問題,且爭訟紛紜,莫衷一是,而對“耐庵”一詞的涵義,卻鮮有較為深入地討論。我們近來在點校陳元龍《歷代賦匯》的過程中,得明人楊守陳的《百耐庵賦》一篇,賦文鋪陳“耐道”之義,究其所言,或可有助于理解“耐庵”一詞的內涵,在目前學界尚未有一致認可的、關于“施耐庵”生平事跡的材料的情況下,對了解“施耐庵”的思想與志趣也許能提供一個視角。
現移錄賦文如下:
越有搢紳先生,宦居于楚。門不容車,室僅環堵。楹敧不支,壁壞不補。旁招日星,上漏風雨。蓬藋之與隣,泉石之為伍。榜曰:“百耐之庵”,日冥棲而燕處。有華軒大夫、文袴公子,聞其風聲,議論飈起,偕謂:“先生之處世也,泉茗日飲,黍稻時炊,不若老釋之徒能耐渴饑。冬衣纊綿,夏服苧,不若貊粵之人能耐寒暑。步履舒徐,不耐勞憊。行峻潔清,不耐污穢。一耐之不能,而況于百乎?”
于是先生之高第弟子相與爭之曰:“昔者,先生年少氣銳,謂勛業可指取有,謂名節可戾契致,大欲覬廟堂之尊,小猶希藩臬之位,頤指而左右奔趣,跬步而前后呵衛,志得敷于時,名得焯于世也。然而數奇不耦,志屈不伸,名僅齒于鄉舉,秩不班于朝紳。隨牒遠仕,荒陬寂濱。棲棲壇杏,采采頖芹。屹若槁壤之木,塊若枯池之鱗。于是下隸庸夫,樵人牧稚,行偕友朋,話相汝爾,先生耐之,寂若不聆不睇。仡仡勇夫,截截諞子,盛氣橫侵,巧言深詆,先生耐之,視若一蚊一蟻。同寅并座之儒,鼓篋踵堂之士,或逝梁而贊蘇,間彎弧而射羿,先生耐焉,不怨不忮。列藩專城之官,衣繡持斧之使,或怙寵而作威,亦竊權而張勢,先生耐焉,不侮不畏。至若嗟粥不啜,盜泉不,耐茲饑渴,列仙不如。炎天盛服,雪夜劬書,耐茲寒暑,胡粵不殊?皓齒傾國,翠笄倚門,先生耐之,寧樂綦巾。盛富賈怨,積財囮兇,先生耐之,四壁寧空。五侯之地,先生耐而不至。七貴之門,先生耐而不趨。驚枕若馬,運甓若陶,晨朝吃吃,不耐何勞?裸裎與偕,舊惡罔記,行兼惠夷,不耐何穢?在昔宣尼不報無道,亦有子淵犯而不校,耐之上也。出胯不辭,起為漢將,唾面不拭,任為唐相,耐之次也。獨不見夫十月之雷乎,形藏地中,可掘而食,及其奮迅,則震撼乎八極。又不見夫百川之源乎,濫觴于土,可壅而止,及其決溢,則奔注于四海。龍耐而蟄,乃躍于淵。鵬耐而伏,乃翔于天。故事必有忍而后有濟,人有不為而后可以有為。子焉知先生之能耐?又焉知耐道之盛至于斯?”
于是二子慚伏而去。先生聞之,顧弟子曰:“誰使爾多言哉?”泊然而休,澹然而處,舉一世之,無足以芥其靈府也。②
細讀這篇賦,首先要明確這篇賦寫作的本事問題。這篇賦的作者楊守陳(1425—1489),字維新,號晉庵,鄞縣(今浙江寧波)人。祖范,有學行,曾教守陳以精思實踐之學問。景泰二年(1451)進士,擢翰林院庶吉士。后在家居喪七年。天順二年(1458)服滿,授編修。成化初,為經筵講官,八年(1472)遷侍講學士,名重一時。參與修《英宗實錄》《宋元通鑒綱目》及編《文華大訓》。孝宗嗣位,授吏部右侍郎,修《憲宗實錄》,擔任副總裁。弘治改元,因史事繁忙,乞解部務,乃以吏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專門從事史館工作。二年卒。謚文懿,贈禮部尚書。著有《楊文懿公文集》等著作二十余種。楊守陳屬鏡川楊氏(今櫟社楊家),與其弟楊守阯、楊守隨、楊守隅、楊茂元皆為進士出身,號稱“一門五進士”,與楊守阯曾對掌南北翰林,同為尚書,又“一門兩尚書”,一時傳為佳話,著績文壇③。
這篇賦也收錄在《楊文懿公文集》卷六《東觀稿》中。《東觀稿》題下有自注曰:“起己卯天順三年(1459),盡丁亥成化三年(1467);自三十五歲至四十三歲所作。”這篇賦是楊守陳在三十五至四十三歲之間,為同邑的好友章廷玉的燕處之齋“百耐庵”題作,賦前有一段序:
吾邑章先生廷玉,始自鄉舉高第,累官重慶府教授,所在名其燕處之齋曰“百耐庵”,而求搢紳之言,積成大卷矣。閑來京師,復屬余言。余閱其卷,則寶墨華潤,天葩陸離,乃楚王殿下之文與書冠于其首。蓋先生之子銳被選為亞中大夫、宗人府儀賓,故獲寵賁若此,而諸作亦皆彬然可觀也。從而問其所以百耐者,則曰:“忿欲之火熾于中,不耐則不能修德;毀譽榮辱之戟森乎外,不耐則不能聽天。吾為一文學而宴然處之,若都尊官享重祿者,其耐之功邪!”余旨其言乃為賦之。
章廷玉也是浙江鄞縣人,名氣不大,倒是他的兒子章銳,字元進,成化八年(1472)進士,歷任刑部,剖析滯獄,如老吏出,后知鳳陽府。賦序中說章銳“被選為亞中大夫、宗人府儀賓”,明代官銜按照品級分為九品,從三品官的文官初授為“亞中大夫”。章廷玉少年時也曾年輕氣盛,才氣縱橫,有渴望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但因為命途多舛,郁郁不得志,孤苦寂寞地宦居在楚地,門室狹小,窗破壁壞,只能與草木、泉石比鄰而居,以“一文學而宴然處之”,于此也可見其“耐之功”。這篇賦為章廷玉而寫,運用賦體的主客問答格式,通過“華軒大夫、文袴公子”與“高第弟子”的對話,把主人的“耐道”敷陳而出。
其次是“耐庵”史的問題。這篇賦中的“耐庵”之名是章廷玉的燕處之齋名。《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之“耐庵”,究竟是名、字,還是號、齋名呢?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張惠仁先生認為:“由于‘號’是自己創作的,直寫心聲,有所寄情,有所寓意。……以‘耐庵’二字與‘肇瑞’‘彥端’比較,耐庵是號無疑,‘耐’字一詞,凝聚著他顛簸、動蕩的生活遭遇。”④另一個是1952年《文藝報》第21期提供的《興化縣續志》卷十四補遺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謂:“公諱子安,字耐庵。”要弄清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梳理一下“耐庵”史。自取別號或齋名的歷史,隋唐時期其實還不很普遍,宋代才逐漸多了起來,元明已相率成風,至清代最為突出。自宋末元初人耐庵(或者說就是施耐庵)以后,以“耐庵”為號(或室名)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初步統計,明代以“耐庵”為號(或室名)的人,列表如下⑤:

姓名籍貫字號、室名沈節甫烏程以安耐庵、玩易樓李珙湘潭耐庵吳翰洛陽受夫耐庵吳麟武海鹽玉書耐庵余光莆田希之耐庵谷文光鄞縣電飛、殿蜚耐庵施莊⑥錢塘康夫耐庵胡琬華亭公炎耐庵陳煃山陽葆耐庵曾世袞莆田長修耐庵、東亭
清代以“耐庵”為號或室名的人非常多,大致列表如下:

姓名籍貫字號、室名伊湯安滿洲正白旗小尹耐庵朱蘭余姚久香、心如耐庵、補讀室朱根深嘉興少琛耐庵吳嘉驥寧鄉龍媒耐庵范夢龍無錫渭占耐庵汪鉉六合爾調耐庵、澄思堂吳廷弼無錫舜卿耐庵姚大勛常熟受東耐庵、醒齋胡元倓湘潭子靜耐庵殷世安常熟濟公耐庵、延古齋張永溥上元拙存耐庵張琴江都桐峰、桐仙耐庵、涉園張翰揚束鹿翼沖耐庵

陳偉諸暨耐庵、一小樓焦光俊江寧章民耐庵、稚泉賀長齡善化耦庚、耦耕耐庵、西涯潘亨榖吳縣子嘉耐庵、仲衢潘學博吳江若思耐庵蔡新武陵德民耐庵錢駿祥嘉興新甫耐庵、念諼
據楊廷福、楊同甫二先生編纂的《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統計,明、清兩代共有30余人以“耐庵”為號(或室名),而無一人以“耐庵”為字的。
施耐庵為什么叫“耐庵”?施耐庵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施耐庵在江陰游學時,祝塘鎮的大財主徐麒請他來東林庵講學。有一天,施耐庵寫到《水滸傳》中石秀智殺裴如海,頭陀敲木魚一段,突然想到了東林庵珍藏的木魚木槌,心中疑惑不解。便向徐麒問道:“你為何這般珍視這個木魚木槌?”徐麒道:“這庵里原先住著一位老和尚,法名慧能。這個慧能念經拜佛,用心極誠,潛心念經,堅持不懈,你看,這木魚的凹陷處就是他敲了三十年的結果。我常常帶孩子來看,想讓他們懂得,念書、做學問就是要專心致志。”施耐庵聽了,連連點頭,若有所思:“我們寫書,也要有慧能和尚那種鍥而不舍的精神才行啊!”事后,他提筆蘸墨,寫了“耐庵”兩個斗大的字,貼到門楣上面,意這思是告誡自己要排除一切困難,寫好《水滸傳》。⑦
這個傳說是說施耐庵寫了“耐庵”二字,貼在門楣上,倒也可以說是“燕處之齋名”,或者說施耐庵以“齋名”為“號”。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人以“耐庵”為號呢?這篇賦文所敷陳的“耐道”或許能夠給我們提供一些解釋。
三、“耐道”內涵、耐庵情思與《水滸傳》思想主題
“賦者,敷也,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以“賦”這種文體來鋪陳“耐道”,當更能彰顯“耐道”的內涵。《百耐庵賦》賦文末云“又焉知耐道之盛至于斯”,何謂“耐道”?賦文首先演繹出六組鋪排,敷陳“耐道”的十二個具體所指:耐山林村野的孤獨與寂寞、耐勇夫小人的盛氣與巧言、耐功名、耐強權、耐饑渴、耐寒暑、耐美色、耐富貴、耐攀附官宦、耐趨附貴族、耐勞作、耐污穢。接著運用四個典故闡明“耐道”的層次。“宣尼不報無道”,典出《禮記·中庸》:“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注釋說:“南方風氣柔弱,故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君子之道也。”“耐道”是“君子之道”,是南方的“含忍”之道。“子淵犯而不校”,典出《論語·泰伯》:“曾子曰:‘以能問與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通俗地說,就是受到別人的觸犯或無禮也不計較,魯迅在《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中說:“犯而不校是恕道。”孔子、曾子的“耐”是“耐之上”。“出胯不辭,起為漢將”是西漢名將韓信受胯下之辱的典故。“唾面不拭,任為唐相”,典出《新唐書·婁師德傳》:“其弟守代州,辭之官,教之耐事。弟曰:‘有人唾面,潔之乃已。’師德曰:‘未也,潔之,是違其怒,正使自干耳。’”別人往自己臉上吐唾沫,不擦掉而讓它自干,這是受了污辱后的極度容忍。韓信、婁師德的“耐”是“耐之次”。最后以四對類比點出“耐道”的要素是藏、容、蟄、伏。歸根到底,“耐道”的核心在于“容忍”,即“有忍”、“有不為”,其目的在于“有濟”、“有為”。明人張萱編撰《西園聞見錄》時收錄了這篇賦,將該賦著錄在“容忍”篇中⑧,意亦于此。
清人浦銑在《復小齋賦話》中稱贊楊守陳的《百耐庵賦》“可當座右銘”⑨。古人取“耐庵”為號、為書齋名,大概都有以此為“座右銘”之意。清人孫奇逢在日記中,有“題耐庵”一條云:
孟南讀書渥城,索為書齋題額,予以“耐庵”二字令公勇題之。公勇請“耐”字之旨,予曰:“一人有一人之耐,一時有一時之耐,耐固不同矣。然其大旨居家宜耐淡薄,不淡薄則不能明志,居心宜耐寧靜,不寧靜則不能致遠。武侯是大有耐性人,從古英雄豪杰,未有不能耐而能有濟者也。”公勇曰:“善。”遂欣然操筆而書之。⑩
孫氏的“耐旨”是“耐淡薄”“耐寧靜”,其實也不出《百耐庵賦》中的“耐道”內涵,均是在“耐”中“有濟”,“施耐庵”的“耐道”或也可在此中取義。
施耐庵能詩、能詞,《水滸傳》中存錄有他的詩詞數十首,但除此之外,不曾留下什么詩詞佳作。他的遺曲《秋江送別》,或可從一個側面反映施耐庵的“耐庵”情思:
施耐庵遺曲——秋江送別即贈魯淵道原、劉亮明甫
[新水令]西窗一夜雨蒙蒙,把征人歸心打動。五年隨斷梗,千里逐飄蓬。海上孤鴻,飛倦了這黃云隴。
[駐馬聽]落盡丹楓。莽莽長江煙水空。別情一種,江郎作賦賦難工。柳絲不為系萍蹤;茶鐺要煮生花夢。人懵懂,心窩醋味如潮涌。
[沉醉東風]經水驛,三篙波綠;問山程,一騎塵紅。恨磨穿玉洗魚,怕唱徹瓊簫鳳。盡抱殘茗宛詩筒,你向西來我向東,好倩個青山互送。
[折桂令]記當年邂逅相逢,玉樹蒹葭,金菊芙蓉,應也聲同。花間嘯月,竹里吟風。夜聽經趨來鹿洞。朝學書換去鵝籠。笑煞雕龍,愧煞雕蟲。要論交白石三生,要惜別碧海千重。
[沽美酒]到今日,短檠前,倒碧筒;長鋏里,掣青鋒。更如意敲殘王處仲。唾壺痕,擊成縫,蠟燭淚,滴來濃。
[太平令]便此后,隔錢塘南北高峰,隔不斷別意離宗,長房縮地恐無功,精衛填波何有用?你到那山窮水窮,應翹著首兒望儂。莽關河,有月明相共。
[離亭宴帶歇指煞]說什么草亭南面書城擁:桂堂東角琴弦弄,收拾起劍佩相從。撩亂他落日情,撩亂他浮云意,撩亂他順風頌。這三千芥子,多做了藏愁孔。便傾盡別筵酒百壺,猶嫌未痛。那堤上柳,贈一枝,井邊梧,題一葉,酒中梨,傾一甕。低徊薜荔墻,惆悵薔薇櫳,待他日鶴書傳奉。把兩字兒平安,抵黃金萬倍重。
耐庵施肇瑞譜于秋燈閣
這首曲是鹽城人周夢莊先生于1936年5月13日在白駒鎮施氏宗祠中遇一施逸琴先生所抄,收入其《水滸傳本事考》中,全套七曲,屬于元曲中雙調體系。此曲落款署作“耐庵施肇瑞譜于秋燈閣”。“肇瑞”蓋是為耐庵的字;“秋燈閣”或是耐庵書齋名。魯淵字道原,浙江淳安人,元進士。張士誠稱王,聘為博士。洪武初,不出,卒于故里。劉亮,字明甫,吳郡人,元末曾仕于張士誠,后離去。兩人之名均曾見于史籍。他們與施耐庵一度共事,又在張敗死前先后離開蘇州,因其政見相合,性情相投,遂有此送別之曲。其寫作時間當在元至正二十三年(1286)九月,地點在張士誠占領下的蘇州。魯淵辭去博士之職,正在這個時候,題名《秋江送別》正相吻合。與一般朋友之間的離愁別緒不同,這首曲子一開始就顯露“歸心”,希望在一個平淡無奇的生活中度日,但因現實境況,讓人膽寒,只好擊劍狂舞,唱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壯歌”,可是最終還是歸于“平安”二字。這首曲子的情思總體上是由“歸心”到“壯歌”,再到“平安”,這是符合“耐道”的“耐庵”情思。
《水滸傳》在思想主題上面有個鮮明的傾向性,即歌頌敢于向強權、奸佞、邪惡勢力作斗爭的英雄豪杰。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英雄豪杰多是受到強權的欺壓,奸佞的排擠以及邪惡的陷害,被“逼”無奈才走上梁山的道路,如禁軍教頭林沖奉公守法,逆來順受,可是最終被害得夫妻離散、家破人亡。王進本是一個無辜良民,但被逼得逃亡異鄉,最終不得不走向梁山……這些英雄們的“耐”力都是驚人的。以宋江最為典型。宋江本是一個忠于職守、循規蹈矩的能干押司,“殺惜”后,宋江只好逃亡江湖,流落異地,但一再拒絕上梁山入伙,直到最后在蔡氏家族直接控制下的江州,遭受到了極大的迫害,第三次身陷囹圄,當他被綁赴法場臨刑的危險時刻,梁山泊英雄們大鬧江州,劫了法場之后,實在無路可走,才終于走上了梁山,這是宋江人生的第一大轉折:從“耐”走向“有為”。宋江上梁山后,先輔佐晁蓋,坐第二把交椅,后又接替晁蓋的尊位,做了梁山泊的統帥,然后是統領大軍,不斷攻城略地,取得了輝煌的勝利。可就是在梁山泊形勢一片大好,有可能圖王霸業、逐鹿中原的時候,宋江率領眾英雄全伙接受朝廷招安。宋江曾在潯陽樓上“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在壁上題詞曰:“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潯陽樓上題反詩,這是宋江向整個壓迫他的社會發出的反抗宣言書,但“潛伏”“忍受”還是他的思想傾向。宋江在菊花會上即席賦詞《滿江紅》最后一句云:“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心還在于安,在于“耐”。宋江人生的第二大轉折是接受招安:由“有為”又走向“有不為”。《水滸傳》的一個重要創作主旨就是:耐——有為——有不為,忍耐,反抗,最后接受招安。
注:
① 參見王利器《〈水滸全傳〉是怎樣纂修的?》(《文學評論》1982年第3期)、黃霖《宋末元初人施耐庵及“施耐庵的本”》(《復旦學報》1982年第6期)二文。
② [清]陳元龍編《歷代賦匯》之《補遺》卷十一,鳳凰出版社2004年影印本,第697頁上。
③ 楊守陳生平事跡據(清)錢維喬《(乾隆)鄞縣志》卷十五“楊守陳傳”整理,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同邑的章廷玉之子章銳的小傳,緊隨楊守陳之后。
④ 張惠仁《施耐庵的名、字、號及其生卒年新論》,《北京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
⑤ 按:列表中的人物字、號據楊廷福、楊同甫編《明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增補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增補而成。
⑥ 按:現存關于施莊的資料很少,漢代王充的《論衡》(明天啟本)有施莊所作《序》一篇,末題:“皇明天啟六年,歲在丙寅,七月既望,錢唐擁書人施莊康夫氏書于南郭草堂。”又(清)丁丙編撰《武林坊巷志》載:“施莊,字康夫,居紫陽山。少貧,力學,左方伯吳某極重之,延上座。莊衣大布衣,著高齒屐,踞客位,高談古今,燭跋不使去。義烏傅巖奇其才,以妹妻之。巖成進士,而莊屢躓浙闈,設館鳳山之陽,戶外屨恒滿,武林號為施氏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二冊第177頁。
⑦ 《施耐庵為什么叫“耐庵”》,詳載寧稼雨先生著《水滸別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0頁。本段文字據此壓縮而成。
⑧ [明]張萱《西園聞見錄》卷十四,題曰“百耐庵銘”,民國哈佛燕京學社印本。
⑨ [清]浦銑《復小齋賦話》卷下,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刻本。案:浦著原寫作“楊守阯”,當為“楊守陳”之誤。
⑩ [清]孫奇逢《孫征君日譜錄存》卷十八“康熙元年(1622)壬寅七十九歲九月三十日”,清光緒十一年(1885)刻本。
*本文系安徽省重點教學研究項目“高校理論課教師隊伍建設的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2013SZXM057)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安慶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王思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