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一個來自寒帶的學者,到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熱帶地區。以前,學者的工作是些“關于天真、關于善、關于美”的文章,但誰也不愿意聽這類的事兒。到了熱帶以后,強烈的陽光把學者的影子變成了故事的主角,它脫離了主人,跑進“詩神”的宮殿,從那里出來之后,他就變成了一個“人”。它聲稱自己看到了一切,并且懂得了一切,還指責它的主人沒有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
然后,這個自稱洞悉了人間之真相的影子,誘惑學者與他一起旅行,一路上不著痕跡地將自己與原來的主人掉了包——影子成了主人,而主人成了影子。然后,與所有童話故事一樣,他們遇到了一位公主,這位公主以“目光銳利”著稱,卻輕易為影子所騙。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學者卻無緣得見,因為他早已被處決。即使以安徒生的標準來說,這也是一個異常悲慘的結局。

詩人藍藍與她編選的《童話里的世界》
這個故事被收入詩人藍藍編選的《童話里的世界》里。當問到安徒生那么多童話,為何偏偏選了這一篇時,她說:“童話就像詩歌一樣,其迷人之處就在于,有許許多多闡釋的可能。”
在她看來,安徒生也許是在談詩歌語言的魔力,也關涉詩歌與良知的關系。詩歌所創造的形象大于詩人,并能獲得獨立的生命——正如影子所說:“如果我想擺脫奴役,贖回自由,我也可以辦得到!”同時,她也認為,使用詩歌語言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為詩歌一旦成為工具,為邪惡所利用,就會變得非常可怕。對于影子的故事,她至今仍有許多不解之處:影子何以從“詩之宮”出來后便獲得了如此巨大的能力?或許是詩歌特有的語言方式賦予了它這種魔力。它所說的“我內在的天性、我的本質,以及我與詩的關系”到底是什么?僅僅是一個陰謀者的妖言惑眾,還是作者另有深意?
但正是這些“為什么”,是她挑選這批童話的首要標準——“當一個人愿意讓自己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時候,能夠思索并問‘為什么是第一步。”
《萬古》雜志的專欄作家達米安·沃爾特在一篇名為《大逃亡》的文章中寫道,今天的我們可能面臨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逃亡——從令人失望的現實世界撤退,穿越到惡龍、女巫、吸血鬼的幻想世界。這些純屬幻想世界的印記正從極客們的罪惡小樂趣變成大眾文化的寵兒——圖書、電視、電影、游戲里比比皆是。

莉絲白·茨威格為經典童話畫的插圖。她的畫里有一種夢的特質,含蓄、優雅
在作者看來,這是當下人類社會面臨的一個絕妙的反諷:在科學技術驅動之下的現代社會,崇尚科技,背離神明,擁抱現實,但技術并沒有消滅我們對魔法、恐懼、神秘的強烈興趣。我們清空教堂,緊接著就把它們改造成了電影院。《哈利·波特》和《饑餓游戲》取代了《圣經》;我們想象力的內在世界曾經是祈禱和靈修之所,現在則嵌入到了計算機構筑的數字疆域中。當所謂虛擬現實、增強現實之類的技術真正混合了現實與幻境之后,我們如何能忍耐回到現實?
也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人從來都是不肯接受現實的動物。我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逃避現實,有時候愚蠢,有時候荒唐,但有時候也充滿了奇思妙想。比如童話,一石一木,一草一樹,一蟲一鳥,都蘊含了語言無窮的潛力和世間萬物的奇妙。這些奇思妙想雖然看似與現實完全背反,卻為心靈、心智和想象的真實留出了空間。
托爾金在《論童話故事》中所提出的,童話的第一個功能其實就是“恢復”。他所謂的“恢復”是一種重新找回的過程——找回清晰的視野。這并不是說要加入哲學家們的討論,去“看到事物的原貌”,而是試圖“看到我們本應看到的樣子”——這些事物是外在于我們自身的。在現實生活中由于人們對身邊事物熟視無睹,萬事萬物都變得模糊不清了。我們需要“擦亮自己的窗戶”,這樣世界就會變得更清晰,我們也能從熟悉感、貧乏感和對事物的占有感之中突圍。
比如《童話里的世界》里收錄的第一篇故事《黑羊》,與其說是一篇童話,不如說是一則直指社會政治現狀的諷刺寓言——
從前有一個國家,人人都是賊。這里的人們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因為他們互相偷竊,互不指責,互不虧欠,相安無事,沒有誰要站出來破壞這里的和諧安定,因為每個人都是這一偷盜社會的受益者。直到一個誠實的人來到這里,他無力反抗這個社會的邏輯,但也不愿意違背自己的內心,最終只能餓死。
“這個故事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不禁四下環顧,一邊清點著自己身上屬于賊的那一部分,一方面搜尋著周圍出沒的賊影賊形。我無法不去忍著心中絕望的痛苦,無法不去咽下那苦澀的尷尬和悲哀,蓋因我既不是一只令人尊敬的黑羊,也絕不愿意當麻木變態的羊群中一只寡廉鮮恥的白羊。所以,我經常憂心忡忡地給身邊的達人、孩子們講這個故事:從前有一個國家,人人都是賊。”
“孩子也許聽不懂這個故事,但作為成年人,我們應該懂,而且我們應該引導孩子們去思考,去追究,去問為什么?”藍藍說,“童話跟詩一樣,都是培養人的敏感和想象力。我所知對善良一詞最好的定義是:善良是對他人的痛苦的想象力。經受過這樣的童話的滋養,具有了這種想象力,一個人就絕不會變得冷酷,也決不能忍受野蠻的生活。”
藍藍說自己六七歲開始讀童話,但直到40歲的時候才恍然明白一個重要的道理——想要真正讀懂一篇童話,你得擁有99歲的智慧。
在她看來,童話是一個神秘的套盒——你幾乎永遠不知道下一次再打開它時,它會有什么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篇杰出的童話,10歲時讀和50歲時讀,你會感覺自己讀的不是同一個故事。比如她初一讀到安徒生的《海的女兒》,但直到很多年以后一個下雪的深夜,才忽然明白,小人魚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一個王子,并不是愛情,而是靈魂的不朽。安徒生寫下的,不僅是一個童話故事,而且是對救贖與神學的思考。
《童話里的世界》一共收錄了30多篇童話,是她陸陸續續花費10年時間收集而得,“都是一些可以有多重解釋,能隨著一個人的成長而繼續生長的故事”。作者中除了安徒生、格林兄弟、宮澤賢治之外,還有大名鼎鼎的哲學家、詩人、作家、藝術家,還有科學家、博物學家、戲劇大師、演員等。其中哲思玄妙者如《兒童玩具的故事》《白貓和黑貓》,溫柔深情、如詩如夢者如《給手表上發條的蟋蟀》,有雅諾什活潑明朗、童稚可愛的《我會把你治好的!》,也有宮澤賢治那神秘恐怖、讀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規矩特別多的地方》。
在《一封發燙的信》中,捷克作家、現代喜劇大師卡雷爾·恰佩克以天才的想象力,將艱深的哲思轉化為一個可以被孩子的想象力所捕捉的童話故事——一到夜晚,郵局就變成一個充滿了秘密和未知的奇妙世界。一群留著白胡子的小矮人跑來跑去,忙忙碌碌,有的負責疊信件,有的負責分郵件,有的稱郵包、貼標簽,有的數鈔票,有的發電報……
工作完畢,小矮人就圍成一圈拿信件打牌,而信件的價值由寫信人的心意而定,比如最小的牌,二點,是說謊的信;次小的牌,三點,是公文和宣傳單;四點是應酬信……衷心幫助別人的信是王后,愛人之間的情書是國王,而最大的牌則是掏出整顆心寫的,像是媽媽寫給孩子的信,這種牌是壓倒一切的牌。更神奇的是,小矮人有一種奇特的方法可以判斷這些信件的價值:沒有感情的信是冷冰冰的,有感情的信則是溫暖的,感情越深則摸起來越滾燙……
我個人最鐘愛的則是《8點鐘的諾亞方舟》,一個令人笑到噴飯的故事,作者是一位德國的喜劇演員。這是他創作的第一本小說,藍藍卻覺得是一個“極幽默、極深刻”的童話。
大洪水要來了,諾亞方舟就要起航。負責傳遞消息的鴿子,終于找到了最后一對企鵝,并將兩張船票送給了它們。這兩只企鵝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因為它們還有一個伙伴——一個品行有點問題的小個子企鵝。最終,“種族”和“責任”讓它們冒險將小企鵝藏進了行李箱,偷偷帶上了船……
一次荒誕的末日旅行,一只健忘抓狂的鴿子,三只荒唐可笑、亦正亦邪的企鵝,在一次次貌似天真傻氣的爭吵與辯論中提出了許多重大的哲學、宗教和倫理問題:幫助朋友可以走多遠?是否應該撒謊?是否可以背叛?什么才是正當的行為準則?上帝存在嗎?如果存在的話,他會贊成企鵝和鴿子的愛情嗎?
關于這些問題,故事里沒有提供任何現成的答案,而是不斷地挑戰讀者去思考、去探究,不接受任何的預設與成見,而且如此地幽默和好玩。
“童話是幽默的文體。它以溫柔的方式洞穿真相,能解構表面上看來很冷酷的無情的東西。歐洲有一個童話,講一個小孩跟前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妖怪,小孩覺得很好笑,就哈哈大笑,結果妖怪變成一股煙,消失了。”藍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