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吉·弗格森++蘇鷹
醫學的進步讓人類的壽命越來越長。但不管怎樣,人總有一死。在走向死亡時,人們應當避免什么、接納什么呢?瑪吉·弗格森的探究給了我們一些參考。
去年夏天,我父母給當地的殯儀館打電話。這并不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時日不多:父親86歲,母親82歲,他們身體健康,能夠獨自料理生活。但是他們想在臨走前,清理好老房子,盡量少給5個孩子添麻煩。為自己的葬禮做準備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部分。
父母都不懼怕死亡。他們都有信仰,相信約翰23世教皇所說的——葬禮上常常引用的話語——“死亡,就像出生,只是生命狀態的變化,簡單自然得就像在這里睡去,在那邊醒來。”所以,當殯儀館的客服女士在交談中盡量避免“死”的字眼時,我們都感到有些不適。她羅列了冗長的棺材樣式名單:“巴爾默勒”、“修道院”、“秋日橡樹”——都是些能讓人聯想到死后會移居世外桃源的名字。她還向我們保證會在“需要的時刻”提供完美的服務。當我姐姐進一步問她殯儀服務具體包括什么時,她回答說:“總之,我們會將他們的遺體置于最佳溫度的環境中?!?/p>
我們不禁失笑,但是我們能夠理解他們為何盡量不提“死”的字眼。事實上,世界上每半秒就有人死去,而如果范圍縮小到英國,那么每分鐘都會有人死去。但如今,“死亡”似乎成了禁忌的話題。美國外科醫生、《終有一死》的作者阿圖爾·葛文德認為死亡是始終存在的可能性,“無論你是5歲,還是50歲,每一天都有可能面臨死亡?!比缃瘢藗冏呦蛩劳龅姆绞脚c以往不同了。50多年前,大多數人都在家里死去。現在,雖然有70%的人想在家里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但實際上,只有12%的人在家里死去,而絕大多數人臨終時都在醫院、療養院或臨終關懷醫院。很多人——或許是大多數人再也無法理解死亡的真實面貌?!?00多年前,每個人都知道人是怎樣死去的,”療養院護士敏·斯達克普勒說,“現在很多人懼怕在家里留下遺體?!?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04/hwwz201606hwwz20160626-1-l.jpg" style="">
減輕對于死亡的恐懼,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死亡臨近時,淡然面對?!拔蚁朐趯W校里和孩子們聊聊關于死亡的話題,”倫敦一家大型臨終關懷醫院的護士瑪麗·弗拉特利說,“我想在生命的盡頭,淡然地面對死亡?!爆旣悺じダ乩浥惆?00多個人度過臨終時間,她對死亡的恐懼已經日漸減少。
死亡咖啡館
九月,一個沉悶的周一傍晚,倫敦西南部帕特尼,比爾餐廳的一角,12人圍坐在一張木桌旁,喝著綠茶或礦泉水,談論死亡。最初,是瑞士社會學家伯納德·克雷塔茲提議這項活動的。10年前,他愛人去世后不久,他就萌生了組織死亡話題討論的想法,希望人們在自由、無拘束的氛圍下討論這個話題。他給這項活動起名為“死亡咖啡館”,參與討論的人們都想在沉靜中走向生命的終點。很快,這項活動傳播開來。2010年以來,人們可以在死亡咖啡館活動網頁上輸入自己所在地區的郵政編碼,查看附近的活動。每次活動大約兩個小時,參與人數從3人到100人不等,活動場所可能是咖啡館、療養院或是墓園。
我冒雨前往帕特尼的那天,心里仍有一絲疑慮。我覺得自己會遇見一些內心孤獨、古怪陰郁的人,或許大多數人年齡都比較大。然而,51歲的我卻是參加者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心理健康、極具智慧的人。有位年輕的媽媽說,她將死亡視作不再在世界上存在,因此就不害怕了。“就像你出生前,不存在于世界上一樣,那么為什么要害怕死后,不存在于世界呢?”討論中既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自我墮落的悲觀。我們談論的話題從如何平復喪親之痛到教導孩子正視死亡,從臨終關懷到來世之說?!拔覀冋務摰牟⒉皇恰壹磳⑺廊?,”喬恩·安德伍德說,“而是正視走向死亡的過程,讓人們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時間是有限的,從而更加珍惜生命,生活得更充實?!彼f,很多人只是活著,但沒有充實地生活——正如詩人艾略特看到倫敦橋上通勤的人們時所發出的感慨:我沒有想到,死亡毀滅了這么多?!拔也幌朐谏Y束時,”喬恩說,“再去想‘我做了這些事,但是沒做那些事,我很害怕自己會悔恨?!?/p>
平靜地離開
“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蔽铱赐赣H回來后,一個朋友對我說。在那個所謂的“家”中,電視的噪音終日不停,病人們坐在輪椅上,為數不多的樂趣就是看著門打開又關上。
“那又能怎樣?”
“如果是我,就選擇一針安樂死。”
但是,現在幾乎所有允許安樂死或他人協助死亡的國家或地區——包括美國俄勒岡州、華盛頓州、佛蒙特州、蒙大拿州、盧森堡、德國、瑞士和比利時——都只允許人在完全能夠掌控自身意識的情況下,由他人協助死亡。唯一的例外是荷蘭,原則上,在病人意識清醒時同意安樂死的前提下,允許醫生在病人喪失意識時,為病人注射安樂死。
荷蘭2002年通過《終止生命請求和協助自殺法案》,此后每年實施安樂死的人數都在增加——從2003年的1626人到2013年的4829人。2012年,每35位荷蘭人中,就有一人申請安樂死。對于阿圖爾·葛文德來說,這并不是成就,而是失敗——“畢竟,我們最終的目的,不是讓人們沒有痛苦地去結束生命,而是讓人們體面地走到生命的盡頭?!比欢?,對于生活在倫敦的荷蘭商人馬克·武萊辛來說,安樂死的做法是“文明的高度”——“它授予了人們死亡的權利?!?/p>
馬克的母親瑞杰·巴克·武萊辛是晚期癌癥患者,2014年夏天簽了他人協助死亡協議,那時她剛被告知只剩2到4個月的生命了。荷蘭規定只有熟知病人病情的醫生才可以開具為病人安樂死的申請,而且還需要第二位醫生審核。最終決定將交由倫理委員會討論,如果委員會認為有任何一點違背法規——比如認定病人并不是完全自愿結束生命,或者他們的病痛并不至于結束生命——那么申請將被駁回。
2014年6月11日,瑞杰在荷蘭東部的聚特芬臨終關懷醫院慶祝了自己81歲的生日,子孫們圍繞在她的身邊。她告訴孫子們說,她離去后,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她沒有一絲優柔寡斷”。兩天后,馬克得知母親當天下午5點將被實施安樂死。于是,午飯后,他帶著蠟燭、鮮花和香檳,與姐姐和爸爸來到了醫院。他們圍繞在母親的床邊,回憶往事,笑著笑著就哭了。正當他們回憶著歡樂時光的時候,聽到了敲門聲,“就像莫扎特的歌劇一般”。醫生進來,解釋說瑞杰將接受兩針注射,第一針可以讓她在10秒內入睡,第二針可以讓她的心臟在3分鐘內停止跳動。她微笑著離開了人世。馬克說:“作為家人,這是我們所能見到最美麗、最人道的目送她離開世界的方式。我覺得過去或以后都不會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感受了,就連我孩子的出生,都不及那一刻令我動容?!?
絕癥病人的歸途
上學時,我們曾經玩過“戰俘點名(Tenko)”游戲。這個游戲的名字和一部電視劇相同,游戲內容就是在無聊時,討論如果進入戰俘營,要攜帶些什么東西。如今,我有時會想:在生命的盡頭,誰會陪伴在我身邊?,旣悺じダ乩兔簟に顾似绽斩际抢潇o、有能力、富有同情心的人,她們都在我的陪伴名單中。但是最打動我的還是蘇格蘭教士簡·米勒德。
80年代中期,英國愛丁堡是艾滋病高發區。主教理查德·霍洛威任命簡為艾滋病感染者做牧師。正像簡在回憶錄《離開亞歷山大》中所描述的那樣,那里是個“彌漫著死亡與悲傷氣息的教區”。她估算,1985年到1994年間,她認識的人中有48人死去。很多人都被家人拋棄,她會陪伴在這些人身邊?!拔以囍鴮⒁磺兄弥韧猓鲆粋€旁觀者,”她說,“在無力回天的時刻,我要保持冷靜,以冷靜和內心的力量來感染那些飽受病痛的人,因為有時連我自己也無法忍受那種目睹他人絕望掙扎的痛苦?!?/p>
不眠夜里,她在紙袋上、菜單上、信封上記下自己的經歷,她將這些筆記稱為“觀察者隨筆”,下面就是其中一條:
她懼怕死亡?!拔也幌胨?。他會上樓去拿棍子,然后沖我大喊,讓我下地獄。我很害怕,我不想被他吼?!?/p>
我抱了抱她,此時神學的語言已經顯得蒼白。她依偎著我。
“陪我說說話?!彼槠f。
“從前,有個男人,他有兩個兒子……”我給她講了浪子與慈愛父親的故事。
“我死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么?請告訴我你會的,那時候你還會給我講這個故事?!?/p>
我說會的。一小時前,她死了。現在我們正在等殯儀館的人來。
并不是每一個絕癥病人的歸途都如此平坦,還有人被教會認為是有罪的。“可是他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依然具有掌控生命的能力,依然有生命的尊嚴。”這些話語回蕩在阿圖爾·葛文德的腦海中:“當人們知道死神將近的時候,他們便不再苦苦追尋什么了。他們不再需要更多的財富、更多的權力,唯一需要的就是,被允許繼續塑造自己余下的生命?!?/p>
他們對生命的“塑造”將持續到最后時刻。愛丁堡大學的職工喬·霍克利曾是圣克里斯多福臨終關懷醫院的護理顧問,因其出色的護理工作而榮獲過英帝國勛章。她把死亡視作新生一般的積極和不易。她在愛丁堡的家中,和我敘述了人臨終時的表現。首先,人們開始嗜睡,對普通的飯食失去食欲,而愛吃果凍、冰激凌等甜食。逐漸地,他們只吃流食了。通常,在這一階段,他們意識到了死亡的來臨,“他們說一些‘我敲門,但門鎖了或是‘他來找我了,但我需要一張門票等話語?!碑敗按笙迣⒅痢钡臅r候,他們的四肢變得冰涼,血液集中于軀干。接著,他們的呼吸變得費力,脈搏仍然跳動,但呼吸不再規律。臨終時,他們的脈搏變得微弱,體內氧氣變少?;艨死f:“這時,大概只有4到5小時的生命了——人們常常會留戀人世?!弊詈笙У母杏X是聽覺——“從此時到生命結束,你要向他們表達愛意?!?/p>
對于敏·斯塔克普勒和瑪麗·弗拉特利來說,還有一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天,會有另外一種感受?!耙恍┤耍备ダ乩f,“并沒有做好死亡的準備?!彼麄儠洑v一段“臨終的不安”——因為不愿離開人世而感到悲痛。沒人知道他們那時的感受,是焦慮,還是僅僅是器官逐漸衰竭的痛苦。但是有宗教信仰的人無法抵御瀕死的悲傷:“事實上,根據我的經驗,相當多有信仰的人走向死亡時都很艱難,”斯塔克普勒說,“也許他們正是因為畏懼死亡,才信仰宗教,也許這兩者之間存在著關聯?!蔽蚁肫鹆宋业淖娓?,一個虔誠的信徒,他最后的時日是在倫敦醫院度過的。就在他臨終說完最后一些話后,他的臉上突然冒出了汗。“天啊,”當天值班的愛爾蘭護士驚嘆道,“他在掙扎。”
但是,盡管有些人會經歷“臨終的不安”,斯塔克普勒還是發現大多數人在死亡越來越近的時刻,恐懼會有所減少?!爱吘?,”她說,“還有很多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p>
“比如說呢?”
“有一次我看護一位極度失落的老婦人。我記得她跟我說,‘我不介意死去,我只是不想再痛苦到發瘋。”
父母從老房子搬走一年后,我父親已經虛弱到無法離開療養院——雖然有時他還會惦念起那所老房子(后來老房子被推土機鏟平,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新建筑)。母親則仍然忍受著癌癥帶來的病痛,她每天都會與父親度過幾個小時的時光,然后盡量起身去散步。她最喜歡去她與父親將會被埋葬的墓園,她常常在那里駐足。最后一次與她散步時,我想,這到底是病痛帶來的對死亡的恐懼,還是真正的無所畏懼呢?也許答案就像奧利弗·薩克斯去世前所說的:“現在,我變得虛弱,呼吸逐漸吃力,曾經健壯的肌肉隨著癌癥融化。我的思緒飄到了安息日,休息的日子,一個星期的第7天,或許也是人生中的第7日,那一天人們明白自己已做完了所有應做的事情,然后帶著無可比擬的充實感安息。”
[譯自英國《智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