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屏
波斯納對當下學者們的一團和氣的狀態,更有一種看破紅塵而又無可奈何的解釋:“大家都是混口飯吃,謀求一份體面、舒適的學術職業和一份高薪?!?/p>
這本書是一名美國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法學教授對大致在四十年代前后出生的法學前輩的訪談。書中的“非凡的時光”是指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這個時段里,這本書的采訪者正在法學院上學,在校園里,他能夠感受到風起云涌的理論撞擊,在這一撞擊過程中,他看到的是那些看似橫空出世的法學理論大師的智慧的碰撞,才華的展演,與激情的揮灑,就像中國的八十年代,也曾經是理論探索如火如荼的時代,各種思潮以眼花繚亂的節奏轟擊著人們的思緒。其實,上個世紀的世界思潮雖相隔著不同的國度與社會,卻有著內在的脈絡暗通,《非凡的時光——重返美國法學的巔峰時代》這本書大體是將采訪的焦點對準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美國法學界。
《非凡的時光——重返美國法學的巔峰時代》一書中選擇的十名法學理論家,并不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細辨他們的立場,可以發現他們大致分成了兩個陣營,按簡單的分類辦法,就是左翼與右翼。左翼流派的代表是批判法學,右翼流派的代表是法經濟學。這兩派的學者,即使時隔多年,他們所倡導的流派到了今天早已今非昔比,但是,兩派學者之間在言談中還是對他們的論敵抱有“深層的敵意”。
這兩派的學者追溯起他們的理論分野,可以從六十年代他們對激進運動的態度看出他們的差異。批判法學的領軍人物鄧肯·肯尼迪非?;钴S,積極參與當時的反越戰運動,而書中另一位批判法學的重要參與者莫頓·霍維茨(批判法學的三位大將之一,另一位是埃德溫·貝克爾,本書不在訪談之列)在訪談中,也對六十年代越南戰爭與民權運動在法學院學生中產生的巨大反響印象深刻,而法經濟學的重要人物也是在中國名聞遐邇的理查德·波斯納卻對60年代后期的激進思潮抱著溢于言表的反感,他稱:“我不喜歡60年代后期的那些暴亂,你知道,抗議越戰之類的東西。我管那個叫無序?!薄2ㄋ辜{這個人很有趣,據介紹,他的母親卻是一名共產黨員,而他卻與他的母親的信仰嚴重背離。
作為法經濟學家代表人物的理查德·波斯納在我們中國法學界受到極大程度的追捧。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曾在2002年出版過一套“波斯納文叢”,搜羅了理查德·波斯納包羅萬象的各類法律著作。這位理論家以他的快筆頭而使得中國的同行嘆為觀止,甚至感嘆閱讀的速度都趕不上作者的寫作速度。波斯納倡導的法經濟學在八十年代中期喧囂一時,而對它的批判不遺余力,卻可以從批判法學學者肯尼迪的態度中看到遺痕。
肯尼迪與波斯納為代表的批判哲學與法經濟學,到九十年代后,他們的交鋒日益沉隱。尤其是批判法學,更像大浪淘沙一樣,被毫無疑義地宣示“衰敗”(波斯納語)了。這一原因,如果細究起來,則與九十年代左翼思潮的衰退有著明顯的呼應關系,而不可忽略的是,蘇聯的解體為左翼運動的背景支撐拆離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支柱。雖然肯尼迪在他的訪談中,聲稱他早在六十年代就已經看出蘇聯急劇且不可逆轉地走向衰落,但是,當前蘇聯徹底崩坍之后,帶來的卻是左翼激進主義的大潮衰落,批判法學在美國法學界已經徹底地喪失了影響。而波斯納的法經濟學,也遭遇到了不僅僅局限于來自批判法學的批判鋒芒,就在本訪談錄中,即使信奉自由主義法學理論的學者,也對法經濟學的局限性多有劍指。如書中“法律與哲學”學派的代表朱爾斯·科爾曼就直指法經濟家把“效率作為評價法律的獨一無二的合適標準”是糟糕透頂的。相比之下,批判法學代表肯尼迪在他的訪談中對法經濟學的批判更是火力十足,毫不客氣,他稱法經濟學“只是把意識形態宣傳用技術化的經濟分析包裝起來” 波斯納也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存在的不足,逐漸地偏離了他原來所倡導的法經濟學的理論地域,而轉向了新實用主義。
這樣就出現了本書采訪者在每一篇采訪的最后,都要提到當今法學理論家的各自為政、缺少交鋒興趣、關進小樓成一統的現狀。而法學研究的技術化、專業化、細分化也導致了法學理論被切割成無數的分支領域,每一個學者都可以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皓首窮經,不問是非,呼朋引類,自得其樂。而正是這樣的心態,導致了美國當今的法學理論界再也不見了八十年代大旗飄飄、理論林立、交鋒正酣、生氣勃勃的“非凡時光”。而波斯納對當下學者們的一團和氣的狀態,更有一種看破紅塵而又無可奈何的解釋:“大家都是混口飯吃,謀求一份體面、舒適的學術職業和一份高薪。”既然把學術的理想已經跌落到最低微的生存的塵埃,還去爭什么高下呢?
現在中國的法學理論家,在忙于對國外的法學理論進行吸納與消化,對某一種理論也多持俯首伏地的膜拜態度,但在本書中,我們看到,美國的法學理論界對曾經流行的某種理論已經到了一種揭露其體無完膚的地步,我們中國的法學界在接納西方法學理論的時候,也應該用我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思想,批判地予以吸納,而不是一味地跟著人家的理論后面亦步亦趨。這才能真正推進中國自身的法學學術的進步與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