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清川
我的家鄉是仙游,莆田下轄的一個縣。多數情況下,當我說到自己籍貫的時候,會先說仙游,再說莆田。那時候游醫危機還沒有爆發,我只是本能地認為,仙游是一個更好的故鄉的名稱。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我有多么地熱愛仙游。事實上,我對于福建的認同感,北部的福州,南部的廈漳泉三角洲,都有著些文化的親近感,而對于無論仙游還是莆田,從未產生過什么桑梓故里的依戀。

我在仙游一直生活到我考上大學。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童年時候就決定了一個人的性格或者命運。但是我似乎在自己身上從來沒有找到什么形塑自己性格命運的元素。一個人背棄自己的故鄉恐怕需要特別慘痛的經歷,可我也沒有什么不堪的記憶啊。
仙游是一個乏善可陳的縣,迄今為止仍然如此。在我記憶之中開始的仙游,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地方。我所生長的村莊,在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主要農作物是甘蔗,因為那里有一個糖廠。我父親是廠里的小干部,我母親是鄉下的裁縫,因此我其實并沒有經歷過太多的農業勞作。不過,為了教育我努力讀書考上大學,我父親也經常會逼著我下甘蔗田,主要是要讓我了解農事的辛勞從而驚起奮戰,考取功名。可惜我從小是一個學渣,初中的時候便受金庸小說毒害,居然逃課去寫武俠小說了。結局大家都知道了,我變成了一個行俠仗義的記者,一種失敗的俠客。
仙游之乏味到可以用三句話來形容人們的日常生活:種甘蔗,“辦面目”和媽祖慶生。到了今天大約可以換成另外三個字:搞紅木家具,“辦面目”和媽祖慶生。
“面目”是指人情往來,紅白喜事,年節做壽。我父親是“有身份”的人,倒也不太過問這些事情,然而我母親深諳此道,村里紅白喜事,何人壽誕,她極其清晰。“辦面目”乃是一個專業活,沒有什么容錯空間。不同的親戚朋友,不同的鄰里關系,必須采用不同的待遇和不同的物質輕重。禮品在以往匱乏時代包括了線面、豬肉、雞蛋等等。親戚關系親近的,必須有較多的禮品,用紅盒子裝好挑過去,馬虎不得。
當然,“辦面目”之所以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因為錢。所有的紅白喜事和壽宴,都必須交錢的。而如果對方邀請不到場,這就幾乎是斷交宣言,萬萬不能錯過。
你可以想象,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家庭月入只有幾百元的情況下,要如何籌措“辦面目”的錢,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任務。
我從小便目睹父母親年年為“辦面目”一籌莫展,也目睹在所有的紅白喜事、壽宴滿月中,人們拱手作揖,觥籌交錯。然而奇怪的事情是:人們從來不曾在如此沉重的人情交往中,獲得多少真正的友情、親情或相互協助的快樂。相反地,在整個仙游縣,我所看到的,多是兄弟反目、親戚交惡、朋友翻臉、鄰里仇寇的案例。
也就是說:當人情成為一種負擔之后,人們為此積累了許多怨氣,從而從一件關系建設,變成了一種關系破壞。
但是我倒也非常理解。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十分拮據和困頓。但是社會關系卻是不得不維護的必需品。親戚、鄰里在物質匱乏的時代,乃是一個家族力量的重要武器,惟有依賴于此,最少表面地依賴于此,你才可能獲得更好的生存空間。
然而物質匱乏時代的結束,并沒有改變人們的行為習慣。尋找家族力量的動作,改成為了尋找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的運作。“辦面目”依舊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不過對象不再是親戚鄰里,而是村里或親友中,有錢或有地位的人。
因此,仙游人是極度現實的一個人群。在過去的20年里,他們的主要產業都是快速致富的產業,依附于外在市場的行業。最初是甘蔗,后來柑橘出口形勢較好,齊刷刷全改了柑橘種植。現在,你在仙游幾乎只能看見一種行業:紅木加工。
其實我們的崇拜也是一樣。其他的宗教形態在仙游都是異類的。我們是一個多神崇拜的系統。大家都說自己信佛教,但是其實媽祖崇拜并不在佛教系統里。但是這不管,每年一度的媽祖慶生大游行(在正月里),那是仙游全縣的大事。在各村各鎮游行之后,要將村里的媽祖護送到湄洲島去朝圣。這樣的一件大事,各家是要抽丁參與的。無丁可抽的,就要捐獻了。
可是非常“政治不正確”地講,我真的不以為(至少是我們村里)對媽祖的崇拜到底有多么虔誠。這么說吧,他們和中國大多數人號稱虔信佛教但不過是和佛祖做交易一樣,他們是和媽祖做交易。保佑發財,保佑考大學,保佑開枝散葉。
我對莆田就更加缺乏什么心靈認識了。在我考上大學的90年代,福建的交通還是十分不發達。丘陵地區的地形,使公路的開通具有不可逾越的技術難度和龐大財政投入的困難。因此,從仙游去趟莆田,在早年間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因此,我對莆田的認識,恐怕還趕不上我對我后來生活了多年的廣州、上海,甚至是紐約的認識。
當然,我還是去過莆田許多次的,后來。主要在莆田市的城區。這也是一個乏善可陳的城市。沒有什么林立的高樓,也沒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文物古跡。惟剩下的美好的記憶就是南少林,在莆田稱為光化寺,以及它的法物流通處。那是一個真正的弘法之地,人們可以在那里免費獲得各類佛經。所以后來聽說莆田人承包了許多寺廟,我是頗為吃驚的。
但是畢竟是和仙游語言相通、風俗相似的地方,因此莆田的習俗與仙游也大致相同,也是“辦面目”的世界,也是媽祖慶生的世界。也是正月初三集中辦壽宴。約莫人們對于“辦面目”的苦惱都是一樣的吧。
莆田人在外面大量當游醫,這是自90年代開始的事情。在90年代之前,莆田和仙游是一樣潦倒困頓的。據我所知,當時也有一個莆田糖廠,約莫也是當時的經濟支柱。
莆田和仙游經濟分野的開始,是90年代之后,腦子更加靈活的莆田人開始普遍地興辦鞋廠,為國外的品牌做代工,之后便開始了一波在全國銷售假鞋的生意,當時莆田生產的假耐克和假阿迪達斯在全國知名。因此如果要論莆田經濟的話,切莫以為游醫是莆田的經濟支柱,客觀地講,莆田市本身的經濟實力,應當是依靠當年的來料加工獲得了第一桶金,而非來自游醫家族。游醫家族的富庶,頗應該有點藏富于民的意思。
對于我個人而言,其實對于莆田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在《南方周末》當記者時,被指派參與了對莆田游醫的調查報道。具體的情節我已經多數忘卻了,但是有一個事件我卻深刻銘記。
我們當時在游醫最為集中的秀嶼鎮下面一個村里采訪。據說這個村乃是游醫的老祖宗。當我和我的同事采訪村長的時候,村長興高采烈地講起一個傳說故事,說是村里有一個林姓的小伙子,救助了一個瀕死的老者。這個老者給了小伙子一個藥方,說是包治百病。原來是神仙!于是,這個林氏就用這個藥方行醫全國,救人無數,自己也因此而發財了。林氏不愿獨占秘方,于是拿回村里分享,于是就有了莆田游醫。
這個故事真是令人啞然失笑。原來每個哪怕是害人的產業,都要給自己一個正義化的包裝。是因為莆田游醫群體知道自身產業乃是一個缺德行業,因此要偽造這個神話故事,來彌補一些心理虧欠嗎?
幾年前開始,我成為了一個上海的生意人。對于已經蔚為大觀、勢力龐大的莆田土豪,我自然不能放過做生意的機會。于是,我開始通過一些朋友的關系,接觸到一些莆系的二代掌門人。
和我假想的面目可憎、滿嘴鑲滿金牙的莆系青年土豪不一樣,他們多是溫婉可親的青年一代,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尊重知識,并且尊重像我這樣曾經充滿家國天下情懷的南方報業人。他們即便不曾聽說過我,后來也都努力讀過我的書或文章,并且深表敬意。
他們和我一樣,對于已經來到的互聯網大潮充滿了恐懼和期待,并且試圖尋找通往互聯網的途徑。他們非常詳細、并且專業地和我探討關于互聯網和新媒體營銷的各種可能性和方案,對此充滿期待。
雖然因為各種原因,我終于也沒有和他們達成大的生意單子(這倒不是我在虛飾逃避,我做的是正行生意,做成了也不會心懷愧疚),但是我始終與他們維持著良好的朋友關系,偶然互致問候,間或小酌兩杯。
對了,他們多數不在和醫院生意直接相關的領域里,而是在金融、營銷、市場等業務中。
不過,我仍然耿耿于懷于他們的團隊。因為,幾乎清一色地,他們都是莆田人,并且多數都有親朋關系。即便沒有,也都是從莆田帶出來的人馬。我沒有說出口,但是我想我的口吻和語氣出賣了自己:他們都那么土,這你們也能忍?
他們雖然身處在大上海里,見慣著上海的紙醉金迷以及職業專業,從事著這個國家最先進的互聯網金融、互聯網醫療和互聯網營銷產業,但是他們依然依靠著最原始的血脈關聯和家族管理,來擴展和執行他們的業務。他們的孩子也在上海上學,他們也在上海買房子,住在上海的高檔小區里。我看著覺得一臉的不協調,可是他們卻沒有一點違和感。
還有,他們基本上都很崇拜和順從他們的上一代:那些依靠著行騙和假藥發達的游醫。
因為當記者,我到過許多福建的大小城市鄉村,也到過許多中國的大小城市鄉村。在我看起來,這些城市鄉村多數和莆田、仙游和我家鄉一樣,乏善可陳。沒有林立的高樓,也沒有什么保護良好的人文古跡,人們像游魂一樣穿梭在其中,種甘蔗、“辦面目”和媽祖慶生。
我在紐約的時候,去到美國的城市里,那些人聽說我從紐約來,半是鄙夷,半是艷羨地說:紐約不是美國,紐約就是紐約。
大約和上海一樣,上海不是中國。上海就是上海。
但是莆田不一樣,莆田就是中國,莆田就是中國的一個普通的市。這樣的地方,生存的所有內容就是:種甘蔗、“辦面目”、為媽祖慶生。
我無法回溯仙游在我記事之前的樣子是怎樣的。我隱隱約約地從我外公的身上看見一點點的影子。他曾經是我們村的支書,擁有幾乎神一樣的權威。他幾乎沒有什么公權力,但村里的大小事情,幾乎一力靠他的權威來確定。但是我們家仍然十分貧寒,我完全依靠著我母親日夜不停的操勞和父親微薄的工資來長大。
我對于我村、我鎮和我縣,幾乎不存在任何無法割舍的感情,除了對我父母之外,這些地方輕飄飄得像今天它就算從地球上直接抹去,也賺不到我的一滴眼淚。
可是我特別能夠理解我家鄉人的現實與冷漠。他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于生存的壓力,他們的生命輕賤到可以隨著任何產業的變動而搖擺。他們種甘蔗,因為糖廠能讓他們生存,他們種柑橘,是因為柑橘能讓他們生存,他們搞紅木家具,是因為紅木家具能讓他們生存。命不由己,多說何益?
他們“辦面目”當然也是為了生存啊。他們能依靠什么呢?我外公過世之后的局面,是村里不再存續任何的個人權威和紐帶了。村里沒有什么權威可以作為他們的憑靠,祠堂也不再存在,只有錢才是最后的憑借。“辦面目”能讓無力者有力,讓無權者有權,依附的目的不就是為了獲得力量嗎?
當然他們仍然相信了媽祖是一種神的力量。迷信也是一種力量吧,相信自己能夠被保佑,至少有所憑借,也不至于最終的歸宿都無所知曉。
然后當一切全部都消解完畢的時候,到底他們依靠什么來證明自己曾經以及仍然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并且這種生存是踏實的不是虛幻的?只有錢嘛。
莆田游醫約莫心里都非常清楚這門生意的確挺缺德的。他們一直通過各種非正式的渠道在告訴人們:我們雖然騙錢,但是我們不害死人的。這何嘗不是一種心理補償機制:從最初治性病的紅糖水,到現在做整容的微整形手術,不都是騙錢不殺人嗎?那個神話的心理機制也是一樣的。
但是他們最終憑借了什么來確認自己呢?還只是錢而已。秀嶼鎮里,遍布著大大小小宛若鬼城一般荒無人煙的別墅,這是一種花錢的攀比,也是一種自我確認:我有錢故我存在。
我沒有義務也沒有興趣為我的家鄉和莆田辯護。我想說的只有一件事情:莆田只是一個普通的市,仙游只是一個普通的縣。和所有的地方一樣,他們沒有青面獠牙,也并不喪盡天良。但他們也不是官方言辭里說的少數壞人作祟,也不是那些熱愛家鄉的人所辯護的山明水秀人杰地靈。他們就是集體無意識地跟著錢走了。他們行尸走肉般地做游醫,“辦面目”,拜媽祖。
缺乏自治能力的人,只能跟著錢走;缺乏社會能力的人,只能“辦面目”;缺乏思考能力的人,只能拜媽祖。這個情況,放在任何一個中國的縣市里,都是一樣。它們一樣地乏善可陳。
好吧,我黑了我的家鄉。我愿意去保護泉州,去保護滬語,去保護每一個值得我保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