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命運

鄭亞洪

出發，永遠是個好詞。

半個月前海南一晚，我在水里，一個死嬰的腦袋浮上來，狠狠地咬住手指，半天才脫出來。夢醒后兩日，動車就撞了。

貝多芬音樂會的票7月份訂好了，8月1日我去買火車票，售票點冷冷清清，無人問津，接下幾日甬溫線上動車因信號故障，連續多趟停運或晚點。三日始，氣象部門掛出超強臺風“梅花”來襲預報，一時間“梅超風”覆蓋了所有的媒體，有人比喻它“陰冷、多變”，它的作風影響到來上海演出的巴倫博依姆和他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六日他們北京演出完畢后為不得不放棄飛機改坐京滬高鐵。一場臺風竟然在它所影響到的浙滬蘇一帶掀起媒體狂浪，聽說七日動車要停運，我一早來到火車站證實，許多人在排隊改簽，售票人員告訴我沒有接到火車停運的通知，七日火車會正常出發。從車站里出來，頭上天空艷陽高照，樹木巋然不動，一點也沒有大風來襲前的樣子，昨晚間時候一輪彎月掛在天空，少許些云飄浮著。讓-菲利普·圖森的小說《逃跑》，此時打開閱讀是否比平時更有效果？還是習慣性動作？比如：“第二天，我在一棟寧靜的房子里醒來。”太普通的小說句子，以致讀者失去了閱讀的耐心，《做愛》和《逃跑》寫在路上，巴黎——上海——東京，一場逃跑了后的“在路上”，愛而毫無目的。我再一次坐上了去上海的早班火車。火車開動，車廂里卷起一股陰涼的風，帶著隔夜飲料、蔬菜腐爛味，從一個隧道里跑過，穿過另一個隧道，兩個隧道之間陽光連接，車站候車室里的扶手欄桿上貼著警示標語：“危險！請勿倚靠欄桿。”半個月前發生的動車悲劇沒有人記起它，除了這欄警示語。太陽甚濃，水稻已經豐碩，一名鄰座男子打開手機音響聽流行音樂，窗外閃現過清江灘涂，雁蕩山從隔江對面拔地而起，棉絮一樣的云團低緩著，車過臺州，云團濃烈起來，這里還留有大量的殘云，兩個地區昨天遭受臺風影響截然不同。一個月前我讀了巴倫博依姆的自傳《生活在音樂中》和薩義德對話錄《在音樂與社會中探尋》，這次巴倫博依姆上海之行攜薩義德遺孀一起來，二戰中上海是猶太人的避難天堂，巴倫博依姆和前妻大提琴天才杜普雷在傅聰上海家里認識的，此番他們上海之行恰好在七夕，抑或“多情應笑我”的中國人有意促成？

巴倫博依姆和他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在上海有兩場貝多芬音樂會：七日在文化廣場上演《第六田園交響曲》《第七交響曲》，八日在東方藝術中心上演《第一交響曲》《第八交響曲》和《第五交響曲》。按我的聆聽習慣，從貝多芬莫扎特柴科夫斯基一路聽到馬勒布魯克納肖斯塔科維奇，再重新回到貝多芬，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多年，十多年里我較少聽貝多芬的交響曲，我在一些小曲子里如三重奏發現了他的迷人之處，這決然不是外人所提及的憤怒的貝多芬，而是一個有情感、多角度的貝多芬，在指揮家切利比達克手下，孤零零而多愁善感的貝多芬回來了，從“貝七”“貝八”到“貝二”“貝四”，再到《英雄》。有一天，我從網上下載了切利指揮的《命運》，這首喚醒自由人內心的交響樂整個兒顛倒了過來——從第三樂章開始——與其說過去一直被過度闡釋“扼住命運的喉嚨”的交響樂，現在聽來完全是貝多芬內心獨白，猶疑，緩慢，再靠近些，一朵白玫瑰。

我終于到達復興中路上海文化廣場，一座嶄新的音樂廳，2011年上海夏季音樂節misa （Music in the Summer Air）演出大本營，乳白色環形飛檐，在藍色夜空下像一枚晶瑩剔透的手鐲，建筑為下沉式音樂廳，臺風過后的城市上空出來半彎月亮，云彩飄浮一邊，似乎為晚上的音樂盛宴助興。巴倫博依姆上臺，起拍于無聲處，他的《生活在音樂中》里的文字：無聲代表的是一種音樂的延伸。巴倫博依姆以指揮歌劇見長，擔任過芝加哥交響樂團總監達十五年之久，指揮莫扎特貝多芬和瓦格納是他的拿手戲，無論什么曲目都拿得起。他的指揮手勢幅度較小，有時停下來沒有動作，樂隊正常演奏，只有在強調全隊齊奏才有彎腰大幅度動作，他的指揮完全來自神助。《田園》開篇見風情，鳥鳴聲漸次打開，代表“夜鶯”的長笛，代表“鵪鶉”的雙簧管，代表“布谷鳥”的單簧管，幾分鐘時間出來木管演奏的小小華彩，成立才十二年的西東合集樂手是勝任這支盛名的樂曲的，他們的表現在觀眾心目里布下了認可的種子。一幅田園牧歌式景象，游走在維也納郊外大自然中的貝多芬“初到鄉間時的愉快心情”被描摹得淋漓盡致，貝多芬在首演時強調交響樂“更多的是表達情緒，而不是描繪”，所以整首交響樂帶來的是貝多芬的情緒：一反第五《命運》的理性和強悍，如一條溪流般溫和、寧靜。西東合集管弦樂團對樂器的把握穩健、熟練，長笛和雙簧管的音色決定了本晚音樂會。《田園》結束后，巴倫博依姆向觀眾介紹樂手，吹長笛和單簧管樂手獲得了雷動的掌聲。

中場休息后進入下半場音樂會——貝多芬《第七交響曲》。切利比達克的慕尼黑愛樂版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難以撼動，到了第二樂章小快板的慢樂章，巴倫博依姆對葬禮進行曲的處理不遜色于切利，速度雖然沒有切利刻意的慢，但他抓住了樂曲靈魂——哀婉、慢栩。第三樂章急板完畢，西東樂手們翻過樂譜，他們的翻頁動作極其一致、快速，到第四樂章起拍幾乎沒有停頓，這個看似無關聯的細節表明這支年輕人為主的樂隊在七十多歲的巴倫博依姆手下訓練得何其有經驗，為第四樂章有力的小快板出場做鋪墊，此刻的巴倫博依姆如一名得了天令的指揮家，作曲家貝多芬靈魂附體，命令他去完成，慢慢積蓄了能量后，聲音的“狂飆”在一個轉彎后極速奔向終點。

貝多芬《命運交響曲》音樂會。

比起昨晚上新開張的上海文化廣場，今晚來上海東方藝術中心的人沖著巴倫博依姆和他的西東合集管弦樂團，還有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上海文化廣場適合音樂劇演出，在一排觀眾和舞臺之間有下沉樂池，舞臺上豎立隔音板，形成演奏區，雖然他們做了處理，音響效果不如東藝音樂廳。觀眾席上年輕人居多，與我同排里頭點的一對年輕男女很早就來了，從頭到尾沒有交流過一句話。后面一家人，估計父親從事音樂工作，對交響樂頗熟，時不時地給旁邊的女兒灌輸音樂知識，他們的說話聲音從后面傳進我耳朵。前排一位女青年從包里拿出iPhone手機上網聊天，東藝觀眾席上手機是被屏蔽的，不知她如何上得了網絡？昨晚上的音樂會由某基金會贊助，來的外國人特別多，有一些拿贊助票，我鄰座兩位德國女士嘰嘰咕咕聊個沒完，到音樂會開演才停下。我提早半個小時來到音樂廳里，舞臺上幾位拉低音提琴的樂手在練習，幾個音符在場內傳播開來，伴隨它們的是窸窸窣窣找座位的觀眾，到演出正式開始七點半遲到的觀眾仍然在入席，音樂會被推遲了五六分鐘。他們是否在外面經歷了一場暴雨？或許他們出于習慣造成遲到？今晚演出三首貝多芬交響曲，上半場為《第一交響曲》《第八交響曲》，下半場《命運交響曲》。“貝一”編制偏小，無論音高、節奏、力度和音色都是在有組織下進行的。昨晚《田園》表現非凡的管樂選手似乎有所收斂，這當然與音樂本身有關。第二首曲目《第八交響曲》演奏人員有所增加，長笛、單簧管和雙簧管增加到四把，法國號兩把，樂團人數基本上符合大型交響樂的規模。我最關心第二樂章“詼諧的小快板”，巴倫博依姆比切利比達克快許多，我聽了多個指揮版本，沒有比切利更慢的了，其實慢并非一句“延長拍子”的話就可以解決，它關系到時間，以及慢下來后所帶來的時間問題。巴倫博依姆依照小快板指揮出一個“詼諧的貝多芬”，2009年維也納愛樂新年音樂會上的海頓《告別交響曲》就是他幽默詼諧的典型例子。上世紀末我有一盒磁帶庫爾特·馬舒爾指揮的貝多芬“貝七”“貝八”，我格外喜愛這兩首使人愉悅的交響樂，它們從貝多芬巨大的交響曲中脫穎而出。

到《命運交響曲》，這是個等待的問題，誰都知道《命運》意味著什么，我在上海兩晚聽貝多芬就是為了《命運》到來。在它之前，《田園》、“貝七”“貝一”“貝八”紛紛馳過，到頭來為了《命運》的出現。在現場之前我聽過無數次的《命運》，有段時間我厭煩了《命運》，我的厭煩是因為它承載了太多非音樂的東西，如“命運的動機”“命運三次敲門”，直到我來現場了，我才真正聽懂貝多芬和他的《命運交響曲》——此刻它來了，巴倫博依姆在瞬間推動了音樂，朝他的方向發展：貝多芬寫下音樂，巴倫博依姆再現音樂。巴倫博依姆善于把握兩種對比力量，處處懸于關口，在全樂團齊奏頗為“殺氣騰騰”的勢力下，一把單簧管單獨弱奏，悲鳴著，嗚咽著，含淚推開迷茫，隨即法國號跟上來，一切明朗起來，煙消云散，所謂“四兩撥千斤”。有一天你經歷了一場悲劇，大悲大慟，第一滴雨就擺放在你面前，你看見雨的嬌媚不免動了憐惜之心，它原先就存在于內心的，木管在舞臺底部輕輕喚出，整個樂隊醒來。第三樂章快板有段撥弦動作，似乎在醞釀下不滿的情緒，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積蓄起更多的陰霾，依然是單簧管化開了主題，在一段很長的引子后直接沖進了第四樂章（樂章之間沒有過渡，獨立性被打破，為作曲家的敘事鋪平道路），西東合集如一駕奔馳的馬車，指揮家駕馭住了它，在強音部分加強，用雙倍的力量結束了早該完結的“命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