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華
一
“金華,你把學習搞好哩,就可以走出這個山村!”
說這句有著明顯方言特點話語的人,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忘記了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我一直記得。這是我在家鄉(xiāng)農(nóng)村初中讀初一時,班主任朱德海老師對我說的。朱老師是代課老師,當時應該是他高中畢業(yè)后做代課老師已經(jīng)有幾年了。我的家鄉(xiāng)內(nèi)良鄉(xiāng)離縣城大余有50公里遠,處于群山環(huán)繞之中,地理位置非常偏遠。1989年8月我上初中時,師范院校的畢業(yè)生能分配到家鄉(xiāng)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來任教的很少,為彌補任課教師的缺口,當時的教育管理部門從縣城重點高中找了部分未能考取大學但學業(yè)較好的畢業(yè)生來代課,朱老師就是這樣被請來做老師的。朱老師與我是同村人,當時他教我的語文課。
朱老師鼓勵我,是因為看到了我當時在年級里一直保持第一的好成績,覺得如果我發(fā)展良好,應該能考取縣城里的重點高中,進而有考取好大學的希望——后來我猜想,朱老師的這句話,或許多少也有他自己未能考取上理想大學的遺憾,而希望自己的學生能超越自己的心理。而我當時年紀還小,囿于自己的見識,本來就沒有什么太清晰的目標,根本沒有想我為什么要讀書,也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讀好書把成績搞好后將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只是覺得大家都在讀書所以我也就要讀書。讀書學習對我的意義何在,在朱老師對我說“金華,你把學習搞好哩,就可以走出這個山村”之前,我從未有過任何的意識,沒有過任何的思考。但當時因父親早逝家庭一直極為困難,母親一人獨自撫育我們兄弟三人的艱難,是我無法不面對的;吃穿用度月月愁年年愁的現(xiàn)實與難堪,學費也交不起的心痛,是我無法不親歷的;每次帶著弟弟在外婆家玩兒或逢年過節(jié)在外婆家做客,外婆常說的“華仔,要懂事,不要讓媽媽操心”的話語,是我無法不記著的。想要改變生活,想要改變自己,想要改變母親的艱辛與家庭困苦的境況,是隱藏在內(nèi)心的,而實現(xiàn)這些也是我最渴望的。可怎樣才能做到,我腦海還只是一片混沌,也根本沒有將讀書與自己想要改變的一切建立起任何的聯(lián)系。
“金華,你把學習搞好哩,就可以走出這個山村!”一下子就點亮了我!它讓我思索把學習搞好的意義,讓我明白搞好學習最直接的意義是可以走出這山村;它讓我思考,走出山村后的我可能會怎樣,會不會讓自己更好,會不會讓母親更好……思考的結(jié)果是,我懂得了要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最現(xiàn)實最有可能也是我當時唯一的路就是把自己的學習搞好,要努力做到最好,考上重點高中,考上大學,然后最起碼的保障是國家會分配工作,再然后一切都會有好的轉(zhuǎn)機。
此時,另外一個人,是我更直接的動力源,他是我同村的三舅舅。只比我年長6歲、平時一直都帶著我與兄弟玩的三舅舅,因為學業(yè)成績優(yōu)異,1989年7月初中畢業(yè)就考上了江西省贛州師范學校,三年后他將由國家分配到某一學校做老師。三舅舅必將改變他自己的這一現(xiàn)實榜樣,給我打了一支效果極強的“強心針”。三舅舅的“躍龍門”,那時在農(nóng)村是舉村皆慶的喜事,母親在知道我學習成績很好后,在假期里偶爾也會跟我提提:“華仔,你看能不能像三舅舅一樣,考出來做老師也好啊!”話語不多,但我明白,那里面是困苦中的期待,是艱辛中的愿景,是家庭改變的希望。那時我也認為,只要我努力刻苦,成績優(yōu)異,我就能像三舅舅一樣或者比三舅舅做得更好,并開辟出一條自己的路。
目標認定后,初中三年中的我,就像一臺停不住的發(fā)動機,從不懈怠,也從未在學習上叫過苦,成績也一直穩(wěn)定在年級的第一,努力與堅持只為著一個已定下的目標。記得在初三時,已改教我生理衛(wèi)生(當時需要計入中考總分的一門學科)學科的朱德海老師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金華,蠻(很)扎實哦,你看你,早自習后大家都吃飯去了,你還在教室學習,蠻扎實!總看到你在打飯的最后時間里跑著去!搞得(學得)蠻扎實!”那時,我知道,朱老師半開玩笑的背后,是肯定,是贊許,是期待。
1992年5月初中升學志愿報考時,我在是報考重點高中還是報考中等師范學校上非常糾結(jié),但鑒于家庭經(jīng)濟條件困難,無法承受高中及其之后有可能上大學的費用,相比之下,師范學校不僅不收學費而且還有補助的優(yōu)勢就明顯了。在當時學校校長也是本家伯父的鼓勵下,經(jīng)過權衡與抉擇,我報考了師范學校。后來我以超過縣城重點高中錄取分數(shù)線100多分的成績,考取了三舅舅就讀的師范學校,正好那一年,三舅舅師范畢業(yè)。
現(xiàn)在我常常想,一個在成長中的人,對自己未來的世界將會怎樣、自己將向何處去,起初往往是不自知而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周圍的世界就朦朧在自己的身邊,自己就處于這朦朧中央,這時如果沒有一個指引自己的向?qū)В瑳]有一個可以讓自己朝向明確的方向,自己將永遠在這混沌和朦朧中打轉(zhuǎn)或停滯不前,根本無法激發(fā)自己朝前走。所幸的是,我那時得到了老師及時的指點,看到了前進的路,并得到了親人極大的鼓勵,在那混沌與朦朧中,較早地看到了自己的可能性,并為之付出了努力與堅持。
一句話,可以點亮一個人,我親身感受到了;一句話,可以恒久地激勵、改變一個人,我切身地體會到了。現(xiàn)在我做老師很久了,也已經(jīng)走出生我養(yǎng)我育我的小山村來到了北京,在21年的教學生涯中我也常常有意識地激勵我的學生,回溯其本源,應該都得益于朱老師那句話吧。
二
在小學四年級時我就喜歡上了閱讀。
學習之余,我除了幫母親做做家務,跟母親上山砍砍柴火,農(nóng)忙的早上在上學前幫母親看看早飯后就要翻地的牛,以及幫母親照顧弟弟帶弟弟玩耍外,最放松愜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閱讀。但那時農(nóng)村可供閱讀的書籍太少,上初中時因住校學校管理較嚴格,也沒有太多適合的書籍和更多課外時間來閱讀,我的閱讀一直處于饑渴和半饑渴狀態(tài)。當時同齡人最愛看的是連環(huán)畫,長輩最愛看的是各種雜志,以及梁羽生、金庸的武俠小說;當時我最愛看的是連環(huán)畫,也愛看兒童文學作品,也看各種武俠小說。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下午我?guī)б槐具B環(huán)畫倚在屋門前的石階上看,沐著夕陽,忘記了晚霞漸去;記得,曾經(jīng)在傍晚喂豬時守在豬圈欄邊,手捧金庸一本破爛的《倚天屠龍記》,忘記了蚊子叮咬的痛癢;記得,曾經(jīng)在假期里和外公去野外一起放牛,坐在烈日炎炎的樹蔭下,看《高山下的花環(huán)》……更記得,小學四年級時為了閱讀,曾在生活極為拮據(jù)訂閱不了價格較貴的兒童文學類雜志的情況下,說服母親為我訂閱了一份價格較便宜的《小學生學習報》,每期報紙到來后,我都視若珍寶。
現(xiàn)在想起,那是一段多么苦澀又甜美的時光。
初中三年舅舅帶回來的書籍是我啃嚼的重要食糧。三舅舅從師范學校放假回來時,常常會帶回一些學校的書籍,大多數(shù)都是文學作品,比如文學雜志《十月》《萌芽》和《中篇小說選刊》等,還會帶回一些現(xiàn)當代作家的小說作品或作品集,如趙樹理的《小二黑結(jié)婚》《三里灣》《李有才板話》、阿城的《棋王》、蔣子龍的《燕趙悲歌》、古華的《芙蓉鎮(zhèn)》、諶容的《人到中年》等,還有王蒙、鄧友梅、馮驥才、張賢亮等眾多作家的優(yōu)秀作品。那時舅舅帶回來的這些作品,讓我大開眼界——原來除了課本上的課文,還有這么多與時代緊密關聯(lián)的好作品好文章可以讀。每個假期,我都期待舅舅回來,期待舅舅帶回來一些我沒有看過的好書好作品,讓我痛快地過過閱讀的癮。
1995年9月,我進入師范學校學習。相對來說,師范的學習沒有重點高中那么強的升學壓力,但要求學習的東西更多。要學習文選課、語言基礎知識課,要繼續(xù)學習代數(shù)、幾何、物理、化學、政治等高中要學的學科,要學習“三字一畫一琴”(鋼筆字、毛筆字、粉筆字、簡筆畫和腳踏風琴),要學習音樂基礎如五線譜視唱,要學習教育學和心理學,要學習怎樣進行教學設計和組織課堂教學等,還可以學習素描、國畫、油畫、主持、攝影、計算機,甚至學習勞動技術……科目不少,內(nèi)容繁復,目的只有一個:將我們培養(yǎng)成為一個多才多藝、樣樣通曉的小學教師。學校里的大食堂干凈整潔,大禮堂中常有不同表演,藝術樓和琴房可供我們練習形體與練琴;學校里的老師長者學識淵博,親切溫暖,少者陽光俊朗,談吐幽默、才情四溢;最讓我欣喜的是這所學校有一個超大圖書館,據(jù)說當時就有藏書30余萬冊——這是以前我從未想到也不敢想的。這些豐富的學科和學習內(nèi)容,這些給人別樣感覺的師長,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學習世界;這些從未有過的學習條件讓我這個從山旮旯里走出來的人深深感到震撼:原來一個學校可以有這樣好的學習條件!同時也讓我暗下決心:我可以在這里學到更多東西,我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
在努力學好各種必修和選修課程之余,我最多的時間就是投入到圖書館,為我曾經(jīng)的閱讀饑渴做個了斷。在這個時期,我知道了這世界上的書籍竟然像生物學中的生物體系一樣有那么多的門類科別,也就是在這個時期,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的閱讀吃了很多偏食,太過偏重于現(xiàn)當代文學,這于閱讀的整個海洋而言只是一滴小水珠——現(xiàn)在想想,那個孕育了我又相對封閉的群山深處,在潤澤著純樸之子的同時又阻隔了多少世界訊息;囿于生活的沉重壓力與定于唯一目標之時,人的視線與視野又受了多少遮蔽!利用一切可以用的時間來閱讀!這是我當時內(nèi)心強烈的欲求。于是乎,在師范學校這三年,我讀了些國外文學作品,如司湯達的《紅與黑》、小仲馬的《茶花女》、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海明威的《永別了,武器》《老人與海》等等;讀了一些作品集,如短篇小說大師莫泊桑、歐·亨利等的短篇小說集,魯迅的《吶喊》與《彷徨》等;讀了一些古代經(jīng)典作品,如漢魏六朝詩歌、唐詩宋詞、元代戲曲和明代的小說作品等,還讀了一些政治經(jīng)濟學書籍及管理類的書籍。這些閱讀,當時并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突出的功利之心,只是覺得讀來舒服,讀來解渴,讀來酣暢。現(xiàn)在,曾經(jīng)讀過的那些書,有的已經(jīng)淡忘,有的則已深入了靈魂,與曾經(jīng)吃過的飯一樣成為了我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確,我現(xiàn)在已分不清是哪餐飯哪本書在影響我了!
或許,一直在影響我的是所有這些并不如煙散去的過往吧!
只要時間不止,我的文字就會如影隨形。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不是虛空或虛無的,往事不會成煙,那些曾經(jīng)或苦或痛或辛酸或甜的過往,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以其獨有的面貌再次出現(xiàn),召喚曾經(jīng)的歲月,在我的人生路上顯示其獨有的價值,并產(chǎn)生恒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