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遠方還好嗎

高娃

這幾日，內蒙古的天頗像南方，陰陰的，天與地融為一體，像一塊干凈的畫版。沒有往年春天強勁的沙塵。散落的枯枝清清爽爽地鑲嵌其中，開枝散葉的按照年輪形成獨有的自我，靜靜地佇立在空曠的田野。在灰色天空的映襯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棵樹細細的枝丫，似畫家手中的筆隨意地勾勒。夜的寒冷還未散去，剔透的冰晶懸掛在樹的枝葉，輕輕訴說著昨夜的故事。

透過車窗，我靜靜地望著如黛的遠山，零星的村舍，萌動的樹木，大自然的水墨畫讓我心旌搖曳。我不禁輕輕說道：“葉子，你在遠方還好嗎？”

葉子，是我上大學時的好朋友。她很獨特，圓圓的雙眸、厚厚的雙唇，微黑的皮膚，自創的服裝，總是吸引路人的注意。她說，回到她居住的小鎮，父親總是讓她遠遠地跟著，畢竟在那里，潮范兒的衣著是不合時宜的。

她對色彩的敏感、對畫的理解，成就她在美術系遙遙領先的成績。第一名的入學成績、第一名的畢業成績，讓多少人折服。

葉子，一度教過我學習水墨畫。在她租住的斗室，畫樹、畫山。她很接受我對她作品的點評，雖說我沒有一點基礎，只是內心感覺的描繪，但恰是這樣，可以真實地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葉子不善言辭，所有的苦樂都融在畫中，她在斗室中經常通宵不眠。寬大的睡袍，隨意挽著的頭發，畫筆、白酒、音樂、顏料，狂放的身姿在夜的幕布下，靜等東方的早霞變成一片深紅，當一道道金光射出，橫的霞，直的光，在天的東南角織成一部光華的蛛網：綠的田，樹，野草，都由暗綠變為發光的翡翠，頭上的天盡顯藍色，此時的葉子帶著驕傲，像指揮家演出結束時的驟然急收，所有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切歸于沉寂。素潔的畫布上流淌著葉子滿滿的濃情，渾然不知的她醉臥在睡床上。

在畢業畫展中，她的四幅抽象油畫，懸掛在展廳的正中。大塊顏料的堆砌，視覺的沖擊力很強，灰暗中光影與生命的糾結，吸引著每一個參觀者。畫中的彷徨、歡愉、傷痛、渴望，對愛的闡述，流淌出的那一份張力，與大眾相悖的理念，大膽的突破，葉子沒有把握。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如絲般順滑的長發，掩映著一張妝容精致的臉，淺淺的笑容壓制不住眼中渴望聽到專業評論家的神情。

她問我：“怎么樣？”我說：“那是青春的旁白。”并非專業的評論，我看到她眼中的晶瑩。她說：“爭議很大。但有人要高價收購。”我說：“那是生命之作，它只屬于你。”她微微點點頭，臉上雕琢的神情像是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融化在上揚的嘴角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

與我在一起，她喜歡聽我朗讀文章，尤其是徐志摩的詩歌。《再別康橋》引發了我們無數次的暢想。每次讀完之后，她總會從衣兜里，拿出最愛的冰糖，小心翼翼地分而食之。將她的財富全部放入口中，在甘怡中品讀文章帶給心靈的愉悅。我們靜默著，享受著，在陽光中、在暗夜下。

與葉子在一起，跳躍式的思維，會做我從未想過的事情。畢業前，兩人約定要像男人一樣看通宵錄像，一定要在錄像廳、一定要看足球賽。那是意大利甲級聯賽熱播的季節，男人們早早買上吃食占據好了位置。我們倆人也豪爽了一把，一夜無眠。

凌晨與熱情高漲的男人一同走出錄相廳。被奔放的男人，問聯系方式;被善意的男人，提醒丟了東西。緊縮的心在他們的目光中，慌慌然，唯恐問及兩個女孩子為何會來看錄相之類的問題，撒腿便跑。邊跑邊張望，待他們的身影再也看不到的時候，倆人相視，哈哈大笑，暢快之極，似乎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情。偶爾的妄為，發現男人的世界原來也很精彩。

與葉子在一起，會常喝酒。在即將畢業的那個夏季，我的生日，她做了一桌好菜，還有她的一個同鄉。在太陽正足的午后，將窗簾拉緊，屋內布置成夜的感覺，點燃蠟燭，許下心愿，邊唱邊喝邊聊，青春的記憶很快消失在酒精中。夜的靜寂，微風輕輕吹過，樹葉偶爾扭動一下身姿，生怕驚擾了我們。房東也早早關門閉窗，隱在了暗夜中，任由我們放任不羈。

青春的張揚留在了記憶的角落，曾經的癡狂隨風散去。那一夜，說過的話、看過的電影、流過的眼淚，看見的或看不見的感動，我們曾經的擁有，在時間的穿梭中，一切成為了永恒。

之后，為了留在首府，她去了一個鐵飯碗的單位。一年無藝術的生活，與語言有關的行業，葉子說她像一條遠離大海的魚兒。窒息的工作，終歸成了離開的理由。之后，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歲月的更迭中，我在父母劃定的生活路線中，結婚、生子，靜心過著日子。有一天，她欣喜地打來電話，說在廣東開了一家藝術畫廊，邀請我過去看一看。據她的同學說，畫廊很吸引藝術同行，她的風格影響了一批人。可是，在最巔峰的時刻，她決然出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

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愕然，笑了，因為那里有她青春的摯愛。她終是去了。那個飄著長發的文靜男生，像一縷陽光，溫暖著葉子曾經的不安、孤獨。如今，腳下的新鮮與活力像清泉一樣，流淌在兩人的生命之路上。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我不會相信，有一種人會讓你溫馨如一，有一種人可以百看不厭。做真實的自己，喜悅自己的內心。

如詩如畫的大自然，天然的畫板中，我好像看到了葉子的信手涂鴉;沿著自己的心性，無拘無束，潑墨也好，細描也罷，真實自在，灑脫無羈。

在生活的磨礪中，我們一直追逐著幸福，以為它在遠方，在期望的未來。暮然回首才發現，那些擁抱過的人、握過的手、唱過的歌、流過的淚、愛過的人。所謂的曾經，其實就是幸福。這種幸福像花一樣，悄無聲息，但卻將馨香留在彼此的心田里纏綿、漣漪，化作了生命中的一種永恒和地久天長。

畢業那天，我們曾約定：二十年后，在丁香花開的季節，在校園的那棵老樹下，都穿著艷麗的紅裙，懷著喜悅的心情，細數彼此的白發和皺紋。含著微笑，隨緣自樂。一個豐富、充滿可能性的你，一定是快樂的。

但今天，我好想問：“你在遠方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