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婷+李蘇
散文:苦難的詩意表達
《西海固情節》以西海固為創作背景,融入濃厚的地域色彩和民族風情,書寫了這片土地上某些生活片段。這些散文或記人敘事,或狀物寫景,或將敘事與對景物、人物的描繪聯系在一起。在這樣的基礎上,融入自我的情感和沉思,給讀者以不一樣的審美感受。三輯分別以山里的花兒開,放牧心靈,西海固我的家為題,每輯內容首尾呼應,結構十分完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山里的花、三月的雨、黃昏的云、山城的雪、故鄉的樹、金色的谷地等等這樣的景觀在作者筆下熠熠生輝,這樣的景象是沁人心脾的,仿佛把人帶到了一片廣袤的原野。此外,作者筆下這樣景物是典型的西部景觀,傾注了作者對這片土地深沉的熱愛。
第二輯主要描寫作者的心靈關照。他總是試圖為內心尋找一片棲息地。隨著社會的發展,從城市逃離回歸鄉村是大多數西海固作家的創作方向。城市總是在以建設越來越多的建筑物來體現她的現代化。夏天驕陽似火,那些鋼筋混凝土砌成的樓房里卻讓人感到陰冷。冬天天寒地凍,那些建筑物里卻顯得異常的燥熱。他常常在渴望去一片原野的希望中又不得不回到了那些冰冷的建筑物里。回族認為人是從土里來,最終還是要回到土里去的。作者放牧心靈,最終回到的就是老家,這個心靈的港灣。作者希望回到老家的愿望在某種意義上是將身體寄托在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而在精神上的寄托則是對信仰的執著。在《我們坐在牛街》中,作者描寫了人們對信仰的態度。食物與誦經聲相呼應,一種是食物的給養,一種是心靈的洗滌。信仰化解人們心中的苦難,也讓人們在艱難的境遇中從容的生活。她是這片土地上人們能夠賴以生存而不可或缺的精神力量。
在情感表達上,古原散文以敘事為框架,以情感流動把握整篇散文的脈絡。而語言的節奏是他的作品中最重要的抒情工具。他的散文中往往沒有冗長的句式,如《老家,心靈的港灣》中“麥秸垛。煙囪上的藍煙。陽光照耀著的黃土墻。一盤溫暖的土炕。亮槽上的牛哞。隔壁人家一只公雞慵懶的啼聲。紅紅的爐火。父親的咳嗽。母親的笑容。”這是一段只有三行的文字,作者卻用了九個句號。恰恰正是因為這九個句號,描寫了一個普通生活片段的靜止狀態,就像是一幅畫,安謐祥和。不同的是,這幅畫還有聲音,公雞的啼聲和父親的咳嗽為這幅畫增添了生動活潑的氣息。此外,以一句話為一段放在一篇散文的開頭或結尾也是作者常用的表現手法。一句話拋出作為一段,既呼應標題又引領全文,如《看看莊稼》中以“走進田園,看一看莊稼”。還有《黃昏云》中,“這一天的黃昏,我倚在窗口看遠處那架山”等等有很多篇都有這樣的描寫。放在中間的獨立段落則往往起到組織全文的作用,如《山城雪》,第一段,“雪來了”,第三段“雪落在山地上,山地的懷抱里是一座山城”,第六段,“雪已停,沒有一絲兒的風,厚厚的積雪給我的是內心的激蕩,這北國的雪在某種境界中也能給人綿綿不盡的暖意。”第八段,“今年的雪還沒有來”。最后一段,“我想雪會來的”等從對以往的雪的描寫,到最后表達對雪的期待。這幾段文字基本上構成了整篇散文的敘述基調。類似的散文俯拾即是,幾乎可以形成古原散文的一種敘述風格。
余光中先生對散文的語言提出很高的要求,他提出真正的散文,語言應該有“彈性”,就是“對于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并包融和無間的適應能力”,在散文《放牧心靈》中,我們試著將第一段分割開來就會驚奇地發現,“我是一個牧人//走過了柏油路//走過了砂礫坡//走過了想象中的蒙古包//在涼殿峽的腹地//讓心靈自由自在的呼吸”,這不就是一首詩嗎?不緊不慢的敘述,是感情的自然流淌,構成了整篇散文的基調。作者還常常使用暗喻和擬人的修辭手法,化平淡為生動,在《心語三章》里表現的尤為明顯。“莊稼地里很空曠,坐下去以后我發現地里原來長滿了陽光。”地里怎么會長滿了陽光呢?這顯然是作者一時的錯覺,而形象的表述卻讓這幅陽光照到地里的畫面在我們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樣是這篇散文里,“我自己成了一個沒被拾進背簍里的土豆,黑乎乎的土豆”“地里一定不冷”“那么,在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就水淋淋的,讓羊來啃”無論是比喻還是擬人,這些形象的修辭都讓整篇散文呈現出了凝練簡潔的藝術風格。
“雖衣衫襤褸,但求心靈潔凈”表達了作者對故鄉的期許和美好的心靈追求。而這種追求除了修辭的運用,意象的刻畫也是非常重要的手段。太陽便是作者傾注最多感情的意象。走在漆黑的夜里,哪怕一只螢火蟲的光也足以讓人感到快樂,何況那團掛在天空光芒四射的太陽。作者無力改變這片土地的現狀,只能寄希望于他的作品。在作品里塑造一個陽光普照的世界,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陽光已然成為這部散文集里最常見的意象。在《看看莊稼》里,“在莊稼和我的頭上,是離得很近的太陽,是照耀青麥成為金黃顏色的太陽”,作者這份樸素而美好的希望是陽光帶來的,就如同雨雪帶給西海固人民的感受是一樣的。此外,這部散文集的另一重要的意象是月亮,在《黃土墻上的月亮》一文中,“月亮很圓很亮,土墻顯得黃燦燦的”“土墻在月亮的光輝里,顯出了黃銅般的顏色”“月光潔凈、慈祥,如同我的去世了的祖母外祖母的臉”,月亮作為具有民族象征與隱喻的審美意象,它是高潔的,它象征了回族無比崇高的宗教信仰,不容任何人褻瀆。同時,它在文學作品里更是一種對苦難的冷靜關照,月亮維系的是這個民族的精神寄托,所以她自然也包含著作者深切的盼望。作為貫穿全文的“黃土高坡”也是西部作家通用的審美意象,這片山坡造就了一大批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他們抒發著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和深深的悲憫。
小說:《白蓋頭》的多重主題
近年來,寧夏西海固作家以濃重的筆墨抒寫著這片荒涼的土地上人民的生活,尤其是對回族人民的生活進行了細致的描寫與刻畫。古原的短篇小說集《白蓋頭》就屬于這樣的作品,為寧夏回族文學的發展注入了新鮮的血液。
初讀古原的小說感覺比較散文化,在他娓娓道來之時卻有一種與人親切交談之感。他的小說沒有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而是憑借細節鋪陳呈現了鄉村一隅的回族生活,大場,麥垛,頭戴白帽的婦女,表情虔誠的老者,所有一切都呈現在疏朗的晴空下。古原用他淡淡的哀情書寫了回族人民生活的真實狀況,同時也讓我們更加了解回族人民堅定樂觀的生活信念。
經過多次閱讀古原小說集《白蓋頭》總結出其中的幾大主題,下面對其進行詳細論述。
人世之情
人世之情的唯美自古以來一直就是文學所歌頌的主題之一,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愛情;有“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友情;有“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親情。在這人世之情中,古原對祖母的感情就像涓涓細流,永不停息。古原曾在小說集《白蓋頭》后記“生活的地方”中這樣寫道:“這個書名是為了紀念我的祖母和外祖母。在我的童年視野中,她們頭戴白蓋頭,面目慈祥,內心充滿了人世的傷痛而又不動聲色,清苦而又自尊地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一隅,對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形成有著深深的影響。”可見古原寫小說的出發點之一是為了懷念他的祖母,書寫他們之間悠悠的祖孫情。生活在從祖輩手里繼承來的一眼或兩眼土窯里,依靠窯前的幾十畝坡地,延續生命,生兒育女的回族人民,對自己艱苦的生活條件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勤勤懇懇地勞動著,生活著,守護著。這里沒有喧鬧的人聲,沒有堵塞的交通,沒有行人的擦肩而過,有的只是相互間道一聲“色倆目”,正是在這樣和諧的環境中孕育了悠悠的祖孫情。《白蓋頭》中的伊黑牙看到回鄉的河州奶奶第一感覺就是,這是個稀罕娃娃的老人,是一個會經常撫摸孫子頭發,用眼睛慈愛地注視孫子的奶奶。初次見面河州奶奶也對這個孩子有種親切感,這深深的祖孫情沖淡了時間的記憶。同樣在《童謠》《河道》《回到河西》《我是女子》等作品中也從不同方面詮釋了悠悠的祖孫情。此外,還可以從古原的《藍五》《齋月和齋月以后的故事》等作品看到土匪出身的藍五與黛兒之間純真的愛情以及齋月期間簾簾對楊師蒙朧的愛情;這一系列人世之情的作品都源于古原深刻情感體驗,尤其是這些老奶奶形象的塑造,不僅為我們刻畫了回族老人慈祥的形象,更讓我們對這份淳樸的祖孫情懷有深深地向往和眷戀之情。
生存意識
荒涼貧瘠的土地上生活著如芨芨草般的回族人民,回族特有的宗教信仰使古原筆下的回族人民具有特殊的生存方式和價值理念。古原就這樣徐徐拉開他們生活的帷幕,讓我們感受他們生活中濃濃的煙火味,輕盈地走進那神圣殿堂——清真寺,接受心靈的洗滌與凈化。每天、每月乃至每年的虔誠禮拜,讓他們的心靈純凈,胸懷寬廣,面對人世間的種種現象總處于一種淡然的境界,沒有大驚失色,更沒有恐慌,尤其是對生與死的態度,更是一種超然的境界,一般人是不可能達到的。生活的苦難加之于身,依然不會將懷有堅定生活意識的回族人民壓垮,即使遭受再大的苦難,他們依然堅守信仰,相信明天,相信生活所給予磨難的價值與意義。
在古原的作品中,反映生活的艱難其實是很普遍的,有在特殊年代僅為“偷苜蓿”而不幸喪失生命的姐姐;有渴望知識,想要不斷學習卻因為家庭生活困難要許給跛腳的男孩,賭氣出走卻被大雪覆蓋在山頂的黑女子……而給人印象最深的作品是《清真寺背后的老墳院》,作者用平淡的筆調和沉重的口吻敘述了坐落在清真寺背后老墳院里蘭家的家道變遷,遭受種種打擊與挫折的母親,即針香奶奶,在她的后半生,把經歷了的那些巨大悲痛深深埋在心底,留給兒子和孫子的是一些咯咯的笑聲,是她對世事艱難的寬容和理解。作者在這些作品中為我們展現的是回族人民尤其是回族婦女頑強的生存意識和承受苦難的堅韌力度。
心靈歸屬
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麥秸垛,煙囪的藍煙,陽光照耀著的黃土墻,一盤溫暖的土炕,亮槽上的牛哞,隔壁人家一只公雞慵懶的啼聲,紅紅的爐火,父親的咳嗽,母親的笑容。(散文《老家,心靈的港灣》),這一切都根植于作者的心靈深處,并隨著時間的流逝在記憶里不斷地翻滾。從《窯莊》《麥捆》《大莊》這些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久居鄉村的村民開始逐漸離開養育自己的土地,紛紛奔赴繁華喧囂的城市尋找新的生存機會,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選擇,也符合人類生存之道,偏僻落后的農村顯然已制約了人們的發展,出于人性的欲望和追求,他們也會選擇離開寂靜落寞的村莊。現代城市文明為他們提供新的發展機會與渠道,同時也使他們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土地、村莊隔離開來,無論是情感還是思想觀念上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幸的是,在城市里生活并不盡如人意。出門在外屢遭不順,想念自己的家鄉,這是人之常情,也是共通的人性。所以作者在一些作品中流露出強烈的歸鄉意識,無論是《老家的陽光》中常年外出打工只有冬季回鄉享受陽光的農民工,還是《黃土墻上的月亮》中渴望回到故鄉的馬利民,他們疲憊心靈的歸屬就是回去看看農村的家人,感受走在黃土路上那份踏實自在,聽聽枝頭鳥兒清脆的鳴叫,呼吸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將煩惱置之腦后。古原這種心靈歸屬感不僅在他的小說中有明顯的體現,而且在他的散文中也多有表達:這些年,鄉村游越來越讓人心動,這種趨勢的背后讓人想到了當代城市人疲憊的心靈。人們去鄉村,是在尋找失去的老家,人們需要片刻的時間,讓心靈休息,讓心靈靜靜地停泊在老家寧靜溫暖的港灣。
深入思考古原的創作,其作品背后傳達的是“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歸鄉”模式,在這種模式中,家鄉扮演的是中轉站,亦或是心靈棲息之所。在物欲橫流的現實社會,人們是該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心靈的凈土,是該有個棲息的愛巢,與此同時我們也該反思偏僻落后的鄉村是否真的是我們心靈的歸屬地,我們的歸屬是不是一種逃避的表現呢?究其出現的直接原因就是資源分布不平衡,也就是城鄉發展不協調,如果鄉村擁有和城市一樣的基礎設施、教育資源,那么會出現農村“空巢”現象嗎?更深層次地思考就會發現,這種“歸鄉模式”背后所隱含著一種認同感,在城市生活的農村人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過客,自己的根在農村,在城市找不到自己的歸屬感,這種歸屬感的缺失不僅僅表現在城鄉之間,而且在發達與落后的城市之間也有明顯的體現。現在流行的“北上廣”“北漂”等名詞就是這種現象的代名詞。人世的復雜與苦悶以及如何處理人類的生存境遇不僅僅是西海固作家所遇到的,而且是整個人類亟待解決的問題。
古原憑借干凈的文字感染著讀者,以平淡自然的人生態度對待平凡的生活,在平凡里體驗,在平淡中知感,為我們書寫不一樣的人生軌跡,增添不一樣的人生趣味,值得指出的是作者的寫作視野不應該僅僅局限在故鄉這片土地上,可以試圖將回族生活作為切入點,站在整個人類發展的歷史軌跡上觀看,書寫出既能反映回族獨特的生活韻味也能夠宏觀地體現人類發展歷程的作品,這樣的文學作品可能會更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