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惠海燕

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呆久了，就想出去走走。

可是，總得找點理由吧。

一天晚上，他正要上床睡覺，竟然收到一張紅色的請柬。底下沒有落款，不知是誰寄來的，怎么寄來的，就像他想的那樣，只是邀他出去走走。

正合我意！這個人想。

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還換了一身新衣服，他想既然出門，總得收拾得像個出門的樣子吧。可是一走出家門，他就發(fā)愁了，到底應該向哪個方向走呢？

“唉！”他嘆口氣，忽然覺得好茫然。

他再次拿起請柬瞅了一眼，上面根本沒說清楚到底上哪去。可是請柬上的字忽然像小蟲子一樣蠕動起來，連筆畫也拆開了，還螢螢地發(fā)著藍光，最后竟然拼接成一張地圖的模樣。

“這是告訴我上哪去吧？”

他剛說完這句話，身后的小屋竟然不見，眼前是一所大學的校門口。門前的路兩旁還植著高大的榕樹。

這正是地圖上標明的出發(fā)的位置。

門里面是高大的教學樓，剛才還亮著燈，一陣風吹過來，倏地樓里的燈全黑了，門前的路燈也熄了。

啪、啪、啪……

地面上揚起一陣青色的煙塵。路兩旁高大茂盛的榕樹左右搖晃著，發(fā)瘋似的甩動長長的頭發(fā)。

下雨啦！

沒想到第一次接受邀請，剛剛出發(fā)就遇到了一場暴雨。好在他的行李箱里有一把雨傘，他拿出傘，剛剛舉在頭頂，就聽到雨水敲打在傘面上，密集地響成一片。

“好大的雨呀！”

一陣涼風攜著大雨點吹進來，雨傘斜著帶著他，腳下是一個趔趄。

幾束車燈掃過來，從門里跑出來幾個學生模樣的人鉆進車身，車開遠了。

他按了按褲兜，好在里面裝著錢。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地方太偏僻了，還是因為下著大雨，過了好長時間，都沒開過來一輛出租車。

他焦急地跺跺腳，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小水坑里，雨水正汩汩從他的腳面流過去。他不得不挪了地方，這時終于有一輛車停在他身旁。

他坐上車時，不由得松了口氣。

借著車燈，只見外面的雨珠成串成隊地往下落，仿佛一個水晶的世界。能聽到車輪碾過雨水時嘩嘩的響聲，仿佛在劃船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車猛地停下來。

坐在前面的司機師傅嗡聲嗡氣粗著嗓子：“沒想到今年的雨水這么大，前面的立交橋又積水了。你就在這兒下車吧。”

沒想到第一次出門，就碰到這樣的壞天氣，前面的路可怎么走呀？

他嘆口氣，把錢交到司機手里時吃了一驚，那只手上的毛又黑又長，不像是人的手，再往上看，竟然是一張熊的臉。

從出租車出來，他驚地出了一身冷汗。

雨，下得小些了，但敲打在傘面上仍參差有聲。他撐著傘，一低頭，發(fā)現(xiàn)請柬上的地圖竟然會發(fā)光，雖然沒有路燈，但他借著地圖上的藍光，很快找到了附近的公交車站。

怎么車站上沒有一個人呢？

他孤獨地站在站臺上。萬萬想不到第一次出行竟是這樣的情形。除了他手里的一蓬藍光，四周黑壓壓的一片，仿佛黑暗的屏障。他在黑暗中獨自等了很久，一輛公交車才晃晃悠悠地開過來。

他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輛公交車上已經擠滿了“人”。

一只穿著背袋褲的小猴子在使勁抓住車頂上的吊環(huán)，坐在前排的袋鼠太太的口袋里探出兩只袋鼠的小腦袋，旁邊一本正經坐著袋鼠先生，再往后看，還有梅花鹿小姐、山貓大嬸，野豬大叔……

今晚碰到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好在這些“人”大概坐車坐累了，都面無表情，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前面一站還有人下車，他總算找了個座位坐下來，覺得身上也暖和些了。

公交車仿佛在一個黑暗的隧道里穿行，四周是晃動的黑影，他分不清外面一團團的黑影到底是什么，像成群的人，成排的樹，重重疊疊的山，又像是許多的妖魔鬼怪，跟在車窗外面號叫著飛奔著。自己的影子則靜悄悄站在車窗上，晃了一下兒，又晃了一下兒，感覺很陌生。忽然，一個黑影張牙舞爪逼近他——確切地說，是他的影子，一把捉起他的影子，他吃驚地張大嘴巴，他的影子也張大嘴巴，可是他的嗓子眼里卻發(fā)不出聲音來，他驚恐地閉上眼睛，抱緊腦袋。感覺到一只手用力揪住了他的頭發(fā)（也許是他的頭發(fā)嚇得立了起來），因為他竟然沒有感覺到疼，可是這個過程是緩慢的，那只手又緩緩把他從高空放下來，四周忽然變得格外安靜。

公交車靜悄悄地停靠在路邊上，他站起身，趕緊爬下公交車，臨下車前，他往里面看，整個車里面空蕩蕩的，哪里有什么司機師傅呀，哪里有什么小猴子、袋鼠先生和袋鼠太太呀……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剛剛離開公交車，一轉身，就發(fā)現(xiàn)公交車仿佛被雨水澆化了一樣，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一會兒竟然變成了火柴盒大小，最后竟然變成了一片樹葉，被一陣風卷走了。他對自己也產生了幻覺，是不是自己也在變小，變成一粒石子，或者變成一片樹葉，他……他已經不存在了。他摸摸自己的臉，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身體的各部分——還在……還在。他還是原來的自己，剛才不過是經歷了一場幻覺。

可前面一座高高的鐵架橋卻是真的，有人在往上爬。

腳下是青草與泥濘，鐵架橋看起來簡直高不可攀，與黑暗的天空交融在一起。好在已經有路，像魯迅先生說的，“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可仍是泥濘不堪的路。一個著黑衣的高大男人在他前面走著，嘴里還叼著煙卷，天空還零星的飄著雨絲，讓人奇怪他的煙是怎么點燃的，還有他走在泥路上悠閑的氣派——簡單是在閑庭信步。

他平常不喜歡說話，更不要說主動和人搭訕。可是這次不一樣，他不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更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翻過這座鐵架橋。于是，他硬著頭皮走上前，主動把雨傘遞過去，“喂，伙計，搭個伴怎么樣？”

黑衣人把傘擋了回去，但，也并沒有拒絕的意思。

黑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也許是陌生人，兩個人都不說什么，只是一前一后繼續(xù)向前走著。后來，他也覺出在這種路上打傘，簡直是在給自己增添負擔。于是，他收起傘，學著黑衣人的樣子卷起褲腿，一步一搖開始向上行。

走啊，走啊……

前面是一道鐵柵欄，黑衣人抬起長腿，輕輕松松地邁了過去，可是他就不行了，不要說他身材瘦弱矮小，而且還一只手提著一只笨重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拖著一把大雨傘。跳過柵欄的黑衣人轉身大度地接過他的行李箱與雨傘，他才連滾帶爬通過過了這道鐵柵欄。再往前走就是下坡的路了。下坡路要好走一些，路上還鋪著石子。兩個人仿佛共患難的兄弟，開始拉些閑話。原來，言談中他才知道，他竟然是傳說中的夜神，去拜訪一名叫暗的朋友。不想碰到了這場大雨。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沒想到能和夜神一路同行。可是，他們還不是同路的，走下鐵架橋，他們揮揮手，又各奔東西了。

再往前走，路兩旁的景物越來越清晰了，是不是天快亮了？他抬起頭，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月亮靜悄悄地掛在藍色的天幕上。是又圓又亮的月亮，仿佛在水中洗過，照得四周亮堂堂的。

路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后面掩映著沉睡中的村莊。

這是哪呀？他拿出地圖一看，剩下的路程已經不遠了，只要步行一段時間就能到了。

不知邀請我去的目的地到底是哪？經過這翻長途跋涉，他開始對將要抵達的目的地暢想起來，也是一場盛大的酒會，或者別開生面的生日宴會，對了，會不會是一場隆重的婚禮呢？真是讓人期待呀！

他這么想著，路上忽然出現(xiàn)了好多“人”。

這不是在公交車上碰到那些“人”嗎？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的是小猴子，和梅花鹿小姐，慢悠悠走在后面的是袋鼠先生和袋鼠太太，還有兩個袋鼠寶寶……再見到這些“人”，他不再感覺到害怕，他和他們親切地打著招呼。仿佛舊相識一般。可是奇怪的是，他們竟然仿佛看不到他一樣，對他置若罔聞，仿佛與他隔著玻璃生活在兩個世界里。

“快到了！”

他聽到袋鼠太太在哄布袋里兩只袋鼠寶寶。

“是呀，快到了。”

他興奮地對自己說，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他對自己剛說完這句話，腳下忽然一趔趄，他眼前一黑，頭沖下栽了下去。

“嗚——嗚——”他抱著腦袋大哭起來。今天晚上他怎么這么倒霉呀？好不容易快到了，怎么又掉進了坑里了呀？

他身上又酸又痛，不知自己到底傷到哪了？

“來人呀！”他大聲喊著救命。小猴子呢？梅花鹿小姐呢……

四周鴉雀無聲。

月光也不知道隱遁到哪去了。

如果天亮就好了，總會有過路人來救他的。可是他已經陷在一個古怪的魔法里了，如果他走不到目的地，也許天永遠也不會亮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坑底，覺得好絕望，好無助。臉上的淚早干了。真是丟人呀！幸虧沒人看到，他轉過臉去，不好意思的對自己啊啊呸了一聲。

四周漆黑一團。

什么東西在他的腳下幽幽地發(fā)著藍光。

原來是那張請柬。

借著請柬上發(fā)出的幽微的藍光，他站起身來，忽然發(fā)現(xiàn)坑并沒有他想像得那么深，事情也仿佛沒有他想像的那么糟糕，而且他還注意到，一側的邊緣上還有凸出來的梯子似的腳印，肯定以前還有像他一樣的倒霉蛋掉進過這個坑里，也有人沿著這些腳印爬出去過，想到這兒，他不再猶豫什么，他手腳并用，艱難著沿著坑壁上的腳印艱難地向上爬著，一直爬出了深坑。走出坑來，四周忽然變亮了，原來是在一片酸棗樹林里，小樹林上面明晃晃的大月亮還在。

借著地圖，他再次辯認一下方向。往南走，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再向東走一二里地就到了。

月亮向西沉得越來越快，最后只剩下的一個淡白的影子。仿佛一個遠行人孤單的背影。

天色越來越亮，四周的景物也變得越來越真切，路過一個小菜園，他不禁疑惑起來，怎么是似曾相識的感覺？再往前走，他愣了愣神，吱呀一聲，他推開院門，望到熟悉的小屋，門楣上是正是自己親手寫的：陌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