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盧伊
2016年“臘八節”傍晚,阿德走到家門口的黃河大橋旁邊,看四個捕魚者仍在捕撈“放生魚”。這一天是釋迦牟尼成道的日子,也被稱為“佛成道日”。寧夏當地一些佛教信仰者會集中購買魚類放生。在此之前,阿德已經聽說一些當地的捕魚者早就做好準備。每年類似的日子,這些捕魚者都會持續捕撈數日,滿載而歸。上游放魚,下游捕魚,如此循環不息。
阿德十幾歲開始信仰道教。在道家信仰中,“放生”是日常課業之一。平常,他游走野外,撿起快要干涸小池中的魚蝦,把它們放入附近的水源地。對于佛家居士們集中在“佛圣誕日”放生的行為,阿德很謹慎:“這些放生魚多是在市場買來的,基本都是人工養殖。剛放到野生環境,這些魚都要‘懵一段時間??墒遣遏~的人卻不等魚適應環境,就趁著魚‘傻的時候把魚都撈走了。”
有人專門為放生而人工培育或者抓捕動物,也有在放生后“撿漏”的抓捕人,形成了以“放生”為核心的產業鏈。阿德常常去河邊勸說這些放生的佛家弟子,將“放生”的注意力集中在“保護野生動物生存環境”上,放棄集中“購買、放生”的模式。捕魚者除了用網捕撈,甚至還會非法使用“電魚機”或者投毒劑入河,對當地的水域生態環境造成嚴重破壞。
阿德在受訪時反復強調不能透露自己的姓名,他擔心自己的話被上升至信仰層面,平白為自己未來的“游說”工作設置障礙。事實上,阿德所見已經不算是新鮮事件。放生亂象數年不止,放生主體也不僅限于佛家弟子。放生還是殺生,一直爭論不休。而究竟何為“科學放生”,卻未能有明確的界定。
放生的信徒
臨近春節,中國佛教協會在北京廣濟寺舉行了“文明敬香、合理放生、建設生態寺院”宣傳海報的發布儀式。中佛協副會長演覺法師在儀式上倡議佛教弟子要合理規劃、精心組織、如法放生。
春節期間,是佛家弟子放生活動的熱門時間。一家名為“全國放生聯系網”的網站公布了2016年的放生計劃,僅2月期間就有監齋菩薩圣誕、華嚴菩薩圣誕(除夕)、彌勒菩薩圣誕(春節)、定光佛圣誕、元宵節等諸多放生節日。并稱,“春節期間,從除夕至正月初六,每天多多少少都會放生,將連續放生七天!風雨無阻!”
這家網站上的放生時間計劃表已經排到2016年底,“每個月有5到10場左右的放生活動,每個月計劃放生十萬個生命”。而實際放生數量,取決于放生款的多少,“多了多放,少了少放”。
在網上搜索“放生”二字,可以見到名目繁多的佛教放生網站?!懊钣X善緣顯密共修論壇”稱,截至2016年2月2日,共有213位參與放生,累計放生金額4073萬元,放生動物數量高達3.4億。另一家名為“菩提洲”的網站僅2015年12月就“放生生命2954萬只”。
“中國人都有放生的概念,很多人都在做,只是佛教把這件事儀式化了”,南京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楊德瑞2008年開始關注南京的“放生熱”現象。楊德瑞在調查訪談中發現,南京的放生熱潮也是受無錫、蘇州、杭州等江南城市的影響才興起的。
放生的做法在中國源遠流長,有相當多的放生者并不訴諸佛教,而認為是一種傳統文化的影響。但“把放生塑造成為一套有神學理論、有儀軌、有規制的修行法門,并持續不懈地推廣到中國各地方各階層的民眾當中去,無疑應歸功于佛教”,楊德瑞說,“在中國,放生已經變成很多人表現宗教情懷的儀式,或者,是進入佛教的第一步?,F在中國佛教這么繁盛,很多人都是從放生開始做的”。
“大部分剛入門的信徒需要某種感應,單純的燒香感覺不到佛菩薩會對你有什么呼應”,楊德瑞觀察,在2005年以前,南京的放生活動以各寺院逢重大佛教節慶舉行的法會為主,在民間的傳播是緩慢穩健的。而此后,一些年輕的居士對放生活動的熱情開始急劇膨脹,甚至也引起了一些佛門神職人員和資深居士的煩憂。他們認為,“放生熱”將佛教流于表面,充斥著曲解甚至迷信,讓剛入門的信眾和公眾對佛門產生了誤解。
在楊德瑞看來,在符合佛教教義、且能夠把人引向佛教的所有活動中,比起誦經打坐,放生可以算是最“活潑”的形式,而且容易操作?!皬氖袌霭褎游镔I下,然后到公園或者你認為適合這種動物生活的地方,放生,這是花點錢就可以解決的事情”,楊德瑞說,“而且這種活動會讓人產生強烈的感應,當你看到市場中奄奄一息的動物,在看到它們走出籠子的歡快,就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悅,這當然是宗教行為中最活潑、生命力感應最強的活動。有不少放生者承認,他們曾不止一次被這放生結尾的高潮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支付平臺十分發達便利的現代,一些放生人的放生也更為便利起來,將放生資金轉給專門的放生平臺,不必要一定親臨現場。
放生能否科學
近年來,關于“放生”還是“殺生”的討論從未平息。甚至,放生毒蛇或外來物種侵害當地生態、威脅人與動物安全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民間驟然興起的“放生熱”,也并非佛教寺院樂見之事。2014年中國佛教協會發布《慈悲護生合理放生倡議書》,號召各地寺院引導信眾慈悲護生、合理放生。關于科學放生的呼吁也常見諸媒體。
根據“佛教在線”網站的不完全統計,全國各地的佛教放生組織共171個,然而這一數據僅更新到2008年,近幾年來隨著社交平臺的豐富,放生組織的數量更為難以統計。并且,仍有不少放生者屬于“游兵散將”,不存在于組織。
盡管一些放生組織在注意事項中聲明:“絕不預定購買動物,也絕不購買專供放生的動物”,“每次放生都避免大張旗鼓,以防止有心人尾隨捕捉”,不放生“有攻擊性或有毒性”的生物,一些負責任的放生組織者也會事先查閱資料,尋找哪些物種更適合放生,但也較少有機會和動物專家接觸,放生的科學性仍難以保證。
“放生是一個很復雜的技術工程,這個物種是否是外來物種,是否適應你所放生的環境,都是需要評估的”,廣東省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理事吳詩寶說,“實際上現在并沒有人真正去研究應該如何放生,但是有放生需求的人卻很多,很難制止。至少應該因地制宜出版適宜當地的‘放生名錄,讓放生者知道哪種動物適合被放生;或者有某種組織指導如何放生?!?/p>
吳詩寶曾親眼見到有人在市場買了上千元的鷹和蛇帶走,他好奇地詢問對方買來何用?對方回答:“放生”。
事實上,放生的不只是佛學信仰者,一些以保護動物為目的的民間組織同樣會組織放生活動。自2010年全國第一家由地方政府批準成立的專門從事動物放生活動的、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社會團體——廣東放生協會正式成立以來,全國各地也紛紛建立了類似的放生協會,而協會放生的時間也不再局限于佛教節日。比如在2015年9月9日,廣東放生協會就以“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為名舉行放生儀式。
一些野生動物保護組織會更嚴謹地選擇放生方式。IFAW北京猛禽救助中心是一家非營利性野生動物救助機構,也是北京市園林綠化局指定的“專項猛禽救助中心”。2001至2014年,該組織共接救包括形目(貓頭鷹)和隼形目(鷹)兩類猛禽(均為國家二級或更高級別的保護動物)3989只,放飛數量2078只,13年間,救助猛禽的平均放飛率為52.09%。該組織會對接收動物進行救助,并在放飛前對飛禽進行適應性訓練,并評估包括狩獵和捕獲獵物的技能、飛行能力(包括姿勢、強度、耐力、靈敏度等)、適應人類的行為(猛禽應表現出對人類適當的回避,對于那些不遠離或主動接近人類甚至乞食的需要糾正),在放飛時也會根據動物情況對放飛環境進行相應選擇。
然而,動物保護的民間組織同樣存在良莠不齊的現狀。2015年4月,北京一家公益組織在未跟當地打招呼的情況下,在江西省贛州市全南縣天龍山放生了三四百只狐貍,造成當地的困擾。當地林業局工作人員解釋,由于這些狐貍都為人工養殖,野外生存能力差,一次性大規模的放生不僅會對當地原有生態造成破壞,也會使這些狐貍發生大面積死亡。
放生缺乏法律監管
IFAW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對猛禽進行救助、治療和康復,需要由林業部門審批或核發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馴養繁殖許可證。如果涉及到動物的跨省運輸,也需要林業部門審批。但是,中心對動物的放飛是不需要林業部門審批,也不需要向林業部門主動上報,而是根據中心內部操作規程直接放飛的。因為在法律上,難以找到相關規定。
在民間放生亂象數次引發討論之時,一直有聲音呼吁法律監管。中國現行法律法規對放生行為缺乏批準主體、程序及范圍的明確規定。《水生野生動物保護實施條例》只規定“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破壞國家重點保護的和地方重點保護的水生野生動物生息繁衍的水域、場所和生存條件”,并無描述如何追究盲目放生水生生物者的法律責任?!蛾懮吧鷦游锉Wo實施條例》和《水生生物增殖放流管理規定》雖然針對放生行為作了相對明確的規定,但對于放生的物種種類、數量、區域等條件和要求都不明確。
作為上位法的《野生動物保護法》也沒有關于放生行為的條款和規制措施,僅有一些地方法規涉及到對放生的規制,比如2015年北京頒布《北京市園林綠化行政處罰裁量基準》,對擅自在濕地保護范圍內投放外來物種的行為進行了細分,最高處罰額度為50萬元。
現實中,對放生行為的監管也是難題之一。水域違法放生行為的管理機關為漁政部門;森林中的放生行為由林業管理部門負責監管;非法收購野生動物的行為由工商管理部門監管、懲處,缺乏統一的監督協調部門。
一位在相關政府機構從事動物管理四年的工作人員表示,實際上一些政府機構同樣存在放生難題。每年相關機構會從偷獵者、走私者等處查扣大量野生動物。這些野生動物也是“要吃、要喝、要喂”的,在場地或客觀條件的限制下,如果沒有照顧好,野生動物死亡也會影響機構的“業績”,而將查扣的動物放生就是“最簡單的方式”。而比較之下,這樣放生的科學性就較少能被顧及。
阿德經常會去勸說放生者:“你在這里放生,下游就有很多人在捕撈”。有的放生者并不以為然:“如果再被抓捕,也是這魚的命,沒有辦法”?!叭绻磺卸伎梢阅妹\來解釋,恐怕就無需討論放‘生還是放‘死的問題了。”阿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