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漸離
追求呼吸正常,其實是個悖論,當你意識不到你的呼吸時,你是最正常的,而當你意識到時,你反而不是很正常。
李云波還記得第一次接觸杜琪峰的情景。那是1996年,他在北京廣播學院上學時,幾個室友租了臺386電腦,有人搞來一盤《槍火》VCD,大家最初還以為是搞笑或者黑幫片,幾個人對著那破屏幕80多分鐘后,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它就是比較酷,比較慢,人物關系有點說不出來的感覺,當時覺得挑戰了自己正常的習慣,好像很特別但還沒有說特別的喜歡。” 李云波當時并不知道杜琪峰,但這部電影給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十幾年后,中國電影資料館,北京國際電影節一個展映單元上,李云波和節目策劃沙丹一起與杜琪峰對談。李云波之前把《PTU》看了十遍,他特別想從杜琪峰那里了解的是,作為一個類型片導演,杜琪峰從來不是寫好劇本才拍,而是一邊拍,一邊寫劇本,這種即興創作方式,到了現場是怎么工作的?
對談的第二天,李云波自己的導演處女作《呼吸正常》首映了。這部電影采用的,正是即興創作的方式,卻又是一部小清新的生活文藝片。講述廣州的四個年輕人在愛情與理想中的茫然。官方介紹是:四季輪換,他們從生活走進了電影,又從電影回到生活,在電影中扮演自己,又因電影而改變。
《呼吸正常》全部是非職業演員,故事情節大都來源于演員實際生活素材,一年的拍攝時間和電影時間線同步,故事線并不明顯,也幾乎沒有戲劇沖突。四個男性角色分別是:“薛定諤的貓”—搞地下藝術的天體物理博士老K;“跟蹤狂”—喜歡一個女生而沒能告白的阿浩;“懶癌”—糾纏于兩個女生的感情之間卻無法做抉擇該選擇哪個;“麥克白”—喜歡莎士比亞的文藝青年小張。
在影片中,有一場KTV的戲份,三個男主角和另外一位喜歡講心靈雞湯的勵志哥在一起喝酒唱歌,三人都遇到工作和愛情上的坎坷,交談本來是以新年愿望開場,卻開始互相指責對方的生活一塌糊涂。小張喝了一口酒,對著他們說,“我很討厭你們,因為你們都活得很虛偽,你們整天給自己找各種借口,掩飾自己的欲望、無能、麻木、假。動不動就上微博,上豆瓣,上知乎,秀個優越感,裝個小資,談個國家大事,冒充一下學者。你們他媽的懂個屁……天天就知道上網,當個鍵盤俠。整天說為這個,為那個,其實都是為了你們自己,一個大大的我寫在你們頭頂,你們是瞎了嗎?看不到?”
勵志哥開始一直勸他們不要抱怨,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卻被嘲諷只會說心靈雞湯,美化現實。最后他搖著頭說,“現在的年輕人負能量太多了。”
首映式現場,沙丹問幾個主演,“像我這種80初人,總覺得你們這批90后、80末的人生活又好,吃飯不愁的,怎么身上那么多負能量?”
小張對他解釋,“我們這個年代出生的人,在物質上已經沒有什么困惑了,但畢竟現在經常講理想,沒人說我心甘情愿去做一份非常普通的工作,大家都覺得自己能做點什么。很多時候每個人天賦、運氣、各種條件都不一樣,所以我覺得當你求而不得的時候,就會很痛苦。”
這部電影里面出現了很多廣州的地標,像廣州塔、中山紀念堂、南越王墓、天河北、白云山、北京路、獵德大橋、沙面、大學城等等,并且粵語對白占了全片大部分。類似的城市電影在中國是比較少的,李云波就想拍出一種城市空間的感覺,試圖讓每個主角出現的地理、空間位置和廣州本地的某些地域特點相關起來。
他是十年前南下,定居廣州的。在此之前,李云波一直在北京,從北京廣播學院新聞系畢業時,正是互聯網最紅火的時候,網易在納斯達克上市。他在網易的新聞頻道一直做到新聞主編。互聯網泡沫期來臨時,網易股價跌得厲害,很多人離職,他也成了其中之一。
那段無業的時間里,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李云波待在海淀區的出租屋內,看了楊德昌的《一一》,看完時已經凌晨兩點多。“那個時刻很浪漫的,窗外下著小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也有可能是出租屋廁所沒沖干凈。”
片中,楊德昌借一個小青年之口,說出了被影迷廣為流傳的那句話:“電影發明以后,人類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長了至少三倍。”他感到如受天啟。心里想著,拍出一部像這樣好的電影,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吧!他像日劇主人公那樣在心里點了點頭。
按照當時的干勁,他估摸著最多只要三年就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我當時精心計算過,三年后我還不到26歲,大家知道26歲對一個電影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嗎?”
他后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全世界電影導演默默在心里達成共識的重要秘密是:如果在26歲之前拍出一部牛逼的電影,那將意味著有可能趕得上一位一百年前出生的電影天才—奧遜·威爾斯,其在26歲拍出了公認影史第一的《公民凱恩》。
李云波把幾乎所有積蓄拿出來,花一萬五左右買了人生第一件奢侈品:Sony的一款3CCD的DV。然后,“下個月吃什么”成了一個問題。
他去了央視底下的一些節目組,在各個頻道間串,從一套到二套再到六套,做過一段新聞,也做過一些專題片,后來又做了電影的文案策劃。那時工資大概從四千到六千之間。
同時期,他要重新學習電影。以前,他也在學校上過一些電影語言或視聽分析的專業課,有時電影學院的教授周傳基會過來講課,他印象非常深刻。得知周傳基在網上開了網絡教學班時,李云波成了第二期學員。
周給他們布置作業,去生活中拍攝。第一堂課就是拍生活中不同大小的圓形,但是在鏡頭里要拍得一樣大。李云波后來覺得這對視覺的鍛煉非常有用,馬上就會發現生活里哪里有圓形,什么地方形狀是合適的。后來,李云波用那臺DV再去拍方形、三角形,滿大街去找,發現越來越難。
“以前有些學校的老師,會從一些劇本入手,讓你先來一段故事,其實是不太好的。學電影應該先從電影鏡頭了解它的原理。因為它的基礎是光和聲音組合,最開始甚至沒有聲音,只有畫面,那就是空間和時間的關系。”李云波說,“你要把這個基礎打實了,然后再去發展其他的問題。周傳基老師講的就是基礎的這一部分。”
這個準備在電影事業上大干一場的年輕人,開始大量看名片,一天看三四部,持續了兩三年。那也是他買盜版碟最瘋狂的時候,從VCD到DVD,全部是大師系列。碟沒有封面,直接刻錄著楊德昌、阿巴斯、安東尼奧尼的作品名,一張從10塊錢到15塊錢不等。
他也嘗試用DV去拍一些片子。有個朋友開了個酒吧,他想把酒吧的籌劃、建成拍下來。拍了一半,剪出來一個版本沒法看,就停下來了。“后來想,紀錄片確實是特別耗費時間和精力的,你得完全地投入到他的狀態里面去,如果是簡單的兩三個月拍肯定不行,得很長的時間。”他覺得精力和錢都不足以支撐繼續拍下去。
26歲很快過去了,李云波知道趕上奧遜·威爾斯肯定是沒戲了。但這個時候反而不急了,因為看的電影多了,他還知道了以下這些事:橫掃三大電影節最高獎的大導演羅伯特·奧特曼的第一部劇情長片《Countdown》,42歲才拍出來;大導演邁克·哈內克,雙金棕櫚得主,第一部劇情長片《第七大陸》,47歲才拍出來。“有這兩位大神墊底,我放下了心。”他說,“要擱在如今,這是一種病,叫拖延癥。”
李云波有了女朋友,是在網易音樂論壇里認識的。女友當時在北京做廣告,不太適應北京的干燥,想回廣州,兩人就南下了。很多想拍電影的人都北上,而李云波卻不介意離開北京。“年輕的時候還真沒有太多的焦慮,就是覺得自己去哪里都能生存,不知道哪兒來的這種自信,因為在北京確實也學到一些東西。”他也聽周傳基講過一個觀念,“他說不一定在北京,你有想法還是可以在一些很有特色的地方拍出自己的東西。”
南下
廣州的夏天充滿了悶熱和潮濕,李云波蝸居在共和大街小巷子的一間小屋里,那條小巷子胖點的人要側身才能通過。他每天要洗三次澡,不然穿一件干凈的衣服出門,一個小時回來就會濕透。
剛到廣州,他還沒有工作,每天晚上睡不著,樓下有人在戶外打麻將到凌晨四五點,他甚至數著輪到第八圈有個胖子坐莊時起來小便。在一篇《各自遠飏》的日記里,他記錄了這種狀態:“《彩云追月》的旋律下,凌晨三點的月光鋪向城中村那密集、高矮不等的小屋。窄窄的巷子亮著昏黃的街燈,罩著下面綠色的麻將桌,以及光膀子大漢、黑短袖瘦漢、胖大嬸與吊帶花妖精。在旁邊的三樓上,一個打著呵欠、睜不開眼的屌絲青年站在陽臺上發呆。”
“那時有非常多的負能量吧。所以這么悲催的人生,只能上網麻醉自己了。”無意中,李云波瀏覽到了Moviegoer這個網站。
上世紀90年代,是網絡影評野蠻生長的時代,一大批影評寫手如李霄峰、顧小白、程青松、張獻民、史航、張立憲、陸川、綠妖、藤井樹等,活躍于各大BBS,并在后來先后轉行為編劇、導演、作家、出版人等。
到了2005年,BBS逐漸式微,博客開始流行。南京大學大氣科學系畢業的magasa聯系到《看電影》專欄作者,在法國讀電影博士的李洋,創立了一個邀請制的群博客網站Moviegoer,只有少數經過刪選的作者才可以發表文章。
“作者們首先是一名電影愛好者,其次他們必須在電影藝術及科學的某一方面具備比較專精的知識儲備,最后非常重要的是,他們也應該是熱衷分享、觀念開放、樂于探討的互聯網傳播精神的代表人物。”
李云波之前也寫過一些影評,覺得“這個博客逼格挺高的”,想加入他們,并和magasa一拍即合。他給自己起了新的網名叫“云中”,2005年8月6日,云中發表了第一篇文章《樸贊郁,很贊》。magasa在下面評論說,“云中十分強調‘電影化、‘視聽語言宗旨,三句話都不離呀。”
2005年12月1日,陳可辛的《如果·愛》上映,云中第二天就寫了一篇《如果·愛·印象》,大家因為這部片子爭論起來,持肯定、否定態度的雙方掀起群博討論的一個高潮,最后留下134個跟帖,創下紀錄。后來2008年杜琪峰的《神探》上映,云中寫的《神侃<神探>》,又掀起一陣討論熱潮,回帖超過了160。
但李云波一直認為,自己的文章應該叫視聽分析,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影評,“我本質上一直都是想成為一個創作者和導演。” magasa后來總結,“就像戈達爾說過的那樣,寫電影是他為將來拍電影做的準備,他(云中)的所有影評,其實都是某種導演思維的體現。”
2007年6月底,楊德昌在美國病逝。云中從楊德昌的電影里截取片段,剪輯成8分鐘多的短片。短片從《一一》開始,小男孩洋洋出現在鏡頭里,又過渡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鏡頭不斷切換,從《麻將》到《獨立時代》,再到《恐怖分子》,關于事業、感情、社會的話題,楊德昌似說教般的對白不斷穿插在人物之間。
最后又回到《一一》的結尾,在婆婆的葬禮上,洋洋拿著寫給婆婆的話的本子念起來:“他們都說你走了,你也沒有告訴我你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說不定,有一天,我會發現你到底去了哪里……”
隨著互聯網社區的發展,博客也逐漸沒落,大家都在2006、2007年左右注冊了豆瓣,之后微博、微信又興起,Moviegoer逐漸更新得越來越少了。盡管后來在2012年進行了改版,但再也趕不上新媒體發展的步伐了。
2013年5月,Moviegoer創建8年,他們把網站里2005—2012年精選出一些文章出了一本書《木乃伊防腐指南》。書名怪怪的,“木乃伊”的概念來自于電影理論家巴贊,magasa、李洋、云中、謀殺電視機四個作者當時接受《東方早報》的采訪。
“巴贊指出,所有藝術都有一種延續生命、抗衡時間的內在驅動,這就是所謂的‘木乃伊情結,而電影正是通過活動影像來捕獲和保存人類的行為。所以,‘木乃伊是對電影的隱喻,而《木乃伊防腐指南》是關于何為不朽的電影。”magasa回答說。
記者問他們,從2005年到2012年,各自的人生際遇發生的變化,李洋、magasa、謀殺電視機都說了自己寫作的變化,而云中說,“在2005年的時候,我百分百地認為2012年的我肯定已經拍出一部電影了。理想很豐滿,而現實卻骨感到已經快骨質增生了。雖然我在電視臺拍攝了各種節目,但沒有產出任何對我來說屬于正能量的作品。這一點對我的影響很大,我只好把那么多發泄不出去的創作欲望扔進了文字里。那些截圖分析、鏡頭分析、敘事分析,一切的一切都展示了一個電影熱血青年那顆在木乃伊冷酷外表包扎下,仍要強烈跳動的表達的心。”
在一個關于將來的問題里,云中回答:“毫無疑問,我的主要精力仍將集中在拍片上面。我決定用最低的成本、最少的空間、最費腦細胞的方式,拍出一部還過得去的電影。”
2013年10月7日,他終于在豆瓣上發了一個招聘的日記《我要找演員》。
開機
“十多年來,我們這些朋友不知道問過云中多少次,你的處女作啥時候開機啊?他總是說快了快了,但從來沒有動靜。我也不免疑惑,你到底在等什么呀?這事,要到后來我才理解。”magasa說。
云中到廣州后,去了廣州電視臺,開始時做攝像,后來又去做編導。一個月三四千的工資,慢慢漲到現在一萬上下,但也攢不下什么錢。后來他結了婚,買了房,至今還沒還清房貸。
他參與過一些專題片《嶺南星空下》《阮玲玉》,也做美食節目《勁愛大胃王》,相親節目《全城熱戀》等等。但有時候電視臺的東西有很多條條框框,有一個套路,他不喜歡這些。像《阮玲玉》是蠻大的題材,但只有幾天的拍攝時間,很多方面讓他覺得不足,他只能把這些當體系內的正常工作,而非個人的作品。
“按照大多數想拍電影的人的路數,第一,你得在北京;第二,你要拼命混圈子,結交各路制片人、投資人;第三,你要寫大量劇本。除了第三條寫劇本,前兩條云中都不符合。”magasa說,“他長居廣州,而且是從北京逃離出來的,他也不混圈子,沒什么通天的人脈。就這條件,一般人根本拍不了電影。”
2005年到2011年之間,云中寫了一些劇本,都是偏推理方面的。那段時間,他看了大量的日本推理小說,那時東野圭吾還沒紅。后來,他學著東野圭吾的推理寫了一些,“但拍的話很難,首先你的劇本往哪兒投都不知道。”
他嘗試過把劇本送到圈內的一些人看,基本上沒有什么回音。“他們的判斷并不一定基于電影本身的,他們基于的是市場或者是大眾的喜好。”他找不到合適的渠道,只能以自娛自樂為主。
“所以影評人有的時候也挺煩人的。因為眼光比較挑剔,總覺得這個片子怎么怎么樣,大多數的片子都不太好,好的是一些經典的或者是有個性的,其實往往這一部分的電影并不是很受大眾的歡迎,也不受市場的歡迎。”云中說。
在云中看來,愛電影和拍電影都是生活的某種方式。在廣州優哉游哉喝早茶是他喜歡的生活方式,那么如果拍電影,也要按照這個方式來。所以他不愿意像有的年輕導演那樣,苦大仇深,破釜沉舟,一頭扎進那個染缸,陪投資人吃飯,抵押房子,刷爆信用卡,把自己壓箱子的那個劇本苦心孤詣地變成電影。
“我們看到的永遠是冰山一角,每年還是有很多的新導演的新片出現,可能只是10個導演中有一個,或者是20個導演中有一個,剩下的9個、19個就消失了。這就是這個圈子比較殘酷的地方。”
那段時間,李洋等朋友經常給予他鼓勵,在電視臺的十多年,也給他提供了大量經驗,拍攝紀錄片、新聞片、綜藝節目、晚會、MV、宣傳片、短劇等等幾乎全涵蓋了。他也把廣州的整個歷史和人物典故基本上都了解了一遍。
拍攝最大的問題當然還是錢。云中想,現在一般拍一部文藝片的預算也得兩三百萬,而類型片可能就得七八百萬,這樣的資金他無法承受,“那我就想就拍一部生活文藝類,但是還是可以用一種很低成本的方式來實現。”他說,“還有我想講的故事怎么去做?就是講一個廣州,這個主角是廣州的,然后底下是一群年輕人的故事。”
在招聘里,云中要求演員至少可以長時間呆在廣州,這樣才能長時間磨合、排練,改劇本,再是拍攝。他直接告訴演員是沒有報酬的,“這是獨立制作,小成本。絕不是個來錢的活兒,想賺錢或成名的人別騷擾我,我沒時間。一不留神,你還可能會虧幾頓飯錢。”
招聘發出去,云中并沒有把握,因為不知道能招到什么人。而且他對表演還有所期待:“電影的表演,與戲劇不同,與現實生活更不同。它是成立在一個視聽語言體系里的,是構成那個“銀幕世界”的一部分,演員可以在那個世界里盡情發揮。所謂分寸感,以那個世界的要求為準。說到例子,我比較喜歡伍迪艾倫、楊德昌、羅伯特·奧特曼、邁克李這些導演電影中的演員狀態。”
到了那年12月份,陸續有兩三百人來到廣州電視臺一間辦公室里面試。他從長相、氣質各方面挑了二十幾個,之后又排練了半年,教他們基本的表演訓練:怎樣面對鏡頭,表情的喜怒哀樂,怎么放松自己,怎么做情景的小品。慢慢地演員之間產生一些火花,有些人在一起會有感覺,有人身上特別有戲份。云中覺得可以拍了,他整理出幾條故事線,誰和誰對戲。
電影從2014年6月開拍,整整拍攝到2015年6月份,一年期間,云中根據四個人在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來構造劇本,臺詞也讓他們自己寫,然后再改,像一個業余興趣小組一樣。“每天拍戲都很少,因為不會拍很多遍,就會靜心去設計講究調度,表演。”
云中并不擔心會拍不下去,“因為生活是永遠都可以拍下去的。”他當時就想拍一年作為節點。“這個時間、空間上我覺得都達到了電影的一種純粹的美。所謂的故事我覺得已經很不重要了,這部電影就是我個人對電影藝術的追求,是時間和空間而不是追求故事和人物。”
這并非說故事不重要,“大多數人對我們都有這個誤解:你們只是看技術,看得懂故事情感人物嗎?這不扯淡么,其實本質都是先看懂它的內核,從內核上面才發展出它的技術是怎樣的,不存在一部電影技術和內容是完全脫節的。”
為了云中的電影,李洋專門在長春成立了公司作為制片方,他來做制片人,負責電影的立項、手續、后期制作等。云中所在的廣州電視臺底下的公司作為投資方,拍攝的一些設備都是與公司合作,一些拍攝場地租借費用的折算金額,基本上都靠人情減免了。云中說,粗略估算總共有100萬左右的投入。
后期剪輯了半年, 2016年元旦,云中在電影中常出現的博爾赫斯書店給演員們內部放映了一場,大家都挺開心的。“每個人都只知道自己的戲份,不知道別人的戲份,因為是群像戲,看完整個片子的時候,好像既熟悉又陌生,又像是自己拍的,又不像是自己拍的,出來的結構風格調性都是在他們想象之外的。”云中說。
在這之前,一些影評人朋友也看了一場。朋友們都知道云中最喜歡羅伯特·奧特曼、伍迪·艾倫、科恩兄弟、樸贊郁、杜琪峰這類戲劇沖突強和視覺風格突出的類型片導演,也積攢了不少推理、燒腦、黑暗的犯罪電影劇本,沒想到呈現的竟然是一部小清新的文藝片。
首映
2016年4月16日,云中來到北京,第二天他跟杜琪峰對談,第三天即是《呼吸正常》的首映。600人的放映廳,座位被訂滿。他看到自己的電影出現在大銀幕上,“效果還可以,沒有露怯。然后在試聽的感覺上和技術的層面好像還挺符合我的要求。”
剛開始,電影叫《花城紀》,他們整個的拍攝團隊就叫“花城紀創作組”,因為廣州被稱為花城,即記錄了花城的意思。云中和朋友商量了一下,覺得這個名字太小眾和地域化,很多人一聽到就不愛看,在宣傳上會有一些弱勢,于是改成《呼吸正常》。
在電影開頭,有一場小張在夜晚的大學城跑步的鏡頭,伴隨著呼吸聲,整個電影開始。“這些年輕人的生活可能就不算正常,他們會有很多的苦惱糾結的地方,可能他們會追求呼吸正常的感覺。但是這有一個悖論,就是你意識不到你呼吸正常的時候,你其實是最正常的,當你意識到的時候,你反而就不是很正常。”云中覺得,它挺有意向性,會給人更多的想象空間,跟片子的基調符合,有點酷酷的怪怪的。
在首映后的沙龍,宣傳語故意叫做“you can you up”。“這是以前評電影時很常見的一種論調,我們說某一個導演拍得不好,那個導演會說你行你上,‘you can you up,no can no bb。”云中說。
影評人拍電影,必然會被觀眾揪住自己電影的缺點。在北京電影學院放映的第二場,有觀眾當眾對云中說,“您的閱片真的超過一萬的話,電影還拍出這樣,那我以后可能就不敢看電影了。”
“沒關系,謝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和自己的喜好,看一萬部可能會拍得很爛,像我這樣。”云中如此回復。
豆瓣上有人指出這是影評人們互相吹捧,“小圈子自戀”。云中的朋友們基本評價都偏向于正面,但也指出有明顯的缺點,尤其是KTV那場戲算作一個高潮,他們認為拍得并不好,演員不自然。“那個空間不行,每個人好像被壓縮在空間里面,這部電影受到環境(影響)也給他加分,也會限制住他。我們都覺得不太好,他自己也認可這個說法。”木衛二說。
后來,云中都在豆瓣發了一條廣播:“《呼吸正常》是部挑戰觀眾的電影,一開始我就知道它會引發爭議。它沒有正常的拍攝方式,沒有正常的敘事與高潮,沒有正常的‘藝術追求和‘主題,它不屬于已有的既定概念,它提供游離在主流敘述外的真實生活和真實的人,它是自由的,觀點只存在于你們心中。向高分和一星致敬,你們都是目標觀眾。”
在電影里,老K的真實身份是天體物理博士畢業的李會,他比其他演員都大,80初人,結了婚,是廣州人,卻生活在南京。他曾拍過幾部獨立電影,喜歡把物理和哲學結合在一起,自稱做的是地下藝術工作。拍攝的一年期間,往返于廣州和南京,一直想找影視相關的工作卻也沒找到。
剩下三個人是80末或90初人。小張的扮演者青島人張興超,為了拍戲專門來廣州打工,期間換了幾家廣告公司做文案策劃。他喜歡莎士比亞,曾在業余時間寫過一些小說、話劇;阿浩的扮演者周嘉亨是佛山人,家里開廠,平時幫家里干點活,拍攝時就去廣州,有點迷茫將來要做什么;阿洪的扮演者葉銳洪是歷史系畢業,在私人銀行推銷產品,工資不算低,但并不喜歡這種工作。
電影里的一年時間結束后,四個主角并沒有過得更好或有戲劇性的改變。而在電影外,四人當初都是因為單純喜歡電影而來的,因此李會和張興超后來到了北京,都做起了電影相關的工作,開始寫劇本。葉銳洪在電影中的女朋友同時也是現實中的女朋友,拍攝結束后,他們分手了,葉銳洪辭掉了銀行的工作,去了上海的方所書店。
周嘉亨在2015年9月結了婚,回到佛山,做起了小學生的輔導老師。他想從事電影相關工作,卻又礙于家人的影響,依然迷茫。
在電影里,他扮演的阿浩在一個偶然場合遇見女大學生樹樹,他一直在尋找這個女生,期待再次相遇。樹樹在電影里本來有很多鏡頭,成片后被剪得很少。電影結尾時,阿浩在公交車站看到一個女生很像樹樹,但他顯得很遲疑,沒有上去搭話,最后車來了,那個女生也走了。
而在現實中,這個素材來源是周嘉亨在拍攝前排練時認識了樹樹,后來表白,被拒絕了。
“這個片子雖然拍的是90后,但是我是以70后的眼光去看他們。我不會去給他們做一個選擇或者是評判,沒有的。”從北京回到廣州后,云中就辭職了,他可能會從事一些網絡電影的監制。《呼吸正常》還將參加一些電影節,發行方也還在談。眼下他終于成為一個“導演”,今年他3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