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杰 施戍杰



隨著中國經濟發展進入到新常態,原有依靠政府主導投資促進增長的發展模式已經無法持續,進一步促進民營經濟發展是當前供給側改革的重中之重。這是穩定經濟增長速度,改善經濟結構,進而在2020年如期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關鍵所在。可是當前民營經濟的發展仍然面臨很多阻礙,其中最根本的一條是在思想意識層面上的,很多人仍然認為只有公有制經濟才是共產黨的執政基礎,擔心進一步發展民營經濟會動搖黨的執政地位。持這一偏見的主要理由是:民營經濟存在剝削,公有制經濟則有利于再分配,因此認定民營經濟比重的提高會違背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本質。但如果仔細推敲,上述論據并不成立。馬克思對所有制與分配關系的分析是深刻而辯證的,他并非單向度地否定私有制,應當在對馬克思分析思路整體把握的基礎上思考新技術條件與組織方式下的民營經濟和分配的關系。我們認為民營經濟同樣是黨的執政基礎,民營企業應當與國有企業共同發展。
一、民營經濟在生產關系中的比重不斷擴大
1.應從生產關系的維度衡量所有制結構
改革開放近四十年,中國的所有制結構已經并正在發生顯著而深刻的變化。在已有文獻中,所有制結構更多是從資產結構度量。但我們認為,應以不同所有制部門吸納勞動力的比例份額,也就是生產關系,作為所有制結構的度量依據。
在馬克思經濟學看來,所有制不是人與物的關系,而是人與人的關系。生產資料歸誰所有之所以重要,是在于它關系到不同階級間的勞動分配。只有在一定生產關系條件下,生產資料才從財產轉變為資本。生產資料占有者與無產勞動者間構成的雇傭關系,正是馬克思“資本”概念的核心。物質資本進入商品價值的只是其生產出來所消耗的勞動時間,剩余價值則是勞動者創造的超出勞動力價值的部分,各部門剩余價值生產的比例取決于勞動力所有制結構。因此,全社會勞動力在分配方式不同的部門中的分布,能夠反映出社會分配結構。
在西方經濟學看來,不同所有制之間效率的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不同所有制企業中勞動者的效率高低。例如,很多學者認為公有制之所以低效率,在于其缺乏激勵勞動者努力與創新的機制。且如果一定時期資本勞動比是一定的,那么勞動力的所有制結構也就能夠反應資本的所有制結構。再加上,相較就業數據,資產數據會大大低估私人資本比重,依據就業份額劃分所有制結構更為合適。因此,全社會勞動力在生產效率相異的部門中的分布,能夠反映出社會生產結構。
2.民營經濟的比重核算
在經驗層面,國家統計局按照國有、集體、私營、股份合作、聯營、有限責任、股份有限、港澳臺商投資、外商投資企業與個體工商戶,合計十類部門公布數據。在上述統計口徑中需要注意四點。一是既存在單獨統計的有限責任公司與股份有限公司,也存在涵蓋于私營企業大類中的私營有限責任公司與私營股份有限公司。兩者的區別在于,私營企業是自然人設立或控股的公司。因此,有限責任與股份有限公司符合理論中的混合所有制,而私營企業則更加符合雇傭型私有制的定義。二是股份合作企業與聯營企業應當被歸類為混合所有制經濟。雖然股份合作企業被定義為集體經濟組織,但由于存在出資入股,屬于不同投資者個體與不同經濟成分的混合,故應作為混合所有制。三是關于個體工商戶與私營企業的區分。馬克思曾評估,19世紀雇傭八個工人可以使資本家免于勞動。因此在改革開放之初,個體經濟與私營經濟的區分是以雇傭人數是否超過八人為界。這種界定遵循了馬克思經濟學的所有制分析范式,是具有分析意義的。2011年《個體工商戶》條例修訂,不再限制幫工與學徒的數量,個體工商戶與私營企業的區別在于法權上,前者為自然人而后者為法人,權利與義務存在差異。但是非企業的自然人所經營的商業組織分工較為簡單,因此仍然應當屬于個體經濟范疇。四是存在就業余項。全國城鎮就業統計自1990年始,各所有制單位就業人口加總不等于城鎮勞動力就業總人口,兩者之間出現差額且不斷擴大,稱之為就業余項。其原因在于,全國就業總數據在1990年以后是根據城鎮勞動力抽樣調查與普查推算而得;而各分項就業數據則是根據國家統計局勞動力綜合統計報表制度獲得,對于重組調整企業、自雇型就業與一些單位中的非正規就業(如臨聘)存在漏報和低估。因而,就業余項應當被納入民營經濟范疇,為方便起見將其單列。
我們的數據主要來自歷年《中國統計年鑒》的“分城鄉就業年底數”一欄。該數據中城鎮就業涵蓋上述十個部門。我們將其劃分為公有部門、混合部門、外商部門、民營部門四大類。其中,民營部門包含私營部門、個體部門與就業余項。
3.民營經濟的發展歷程
中國民營經濟的發展是與改革開放進程緊密關聯的。可以說,正是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逐步深化與對外開放的不斷拓寬,中國的所有制轉型才能夠一步步深入。大體而言,我們可以將改革開放后中國民營經濟的發展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民營經濟發展的第一階段是自1978至1991年。
改革開放前的總體思路是消滅私營經濟并壓制個體經濟發展。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經濟體制改革開始啟動,各種類型的非公經濟逐步得到承認,公有制就業比重開始緩慢下降,但直到1991年仍達到82%,占絕大多數。
最先得到發展的是個體經濟。城鎮個體勞動者在建國初期約900萬人,1966年文革前夕下降到近200萬人,1978年底僅剩15萬人。1980年全國勞動就業會議提出,鼓勵扶植個體經濟發展,實現勞動部門介紹就業、自愿組織就業和自謀職業相結合。1982年黨的十二大正式承認個體經濟是“有益補充”。這一論斷在當年寫入八二憲法。1993年城鎮個體就業達到930萬人,恢復至建國初水平。
改革開放后很長一段時間,私營經濟都未被承認。直至1987年黨的十三大才明確允許私營經濟發展,認定其為必要有益的補充。這一論斷在1988年寫入憲法修正案,正式將私營企業納入法律體系的保障范圍。同年頒布的暫行條例,進一步細化保障規范,并將其界定為資產屬私人所有、雇工超過八人的營利經濟組織。而在國家統計局的統計口徑中,私營企業是于1990年開始統計,但在初始階段吸納就業很少。至1991年,私營企業就業比重不到城鎮就業總數的1%。
第二,民營經濟發展的第二階段是自1992至2001年。
1992年鄧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進一步推動了中國的改革進程。同年,黨的十四大將市場經濟體制確立為資源配置方式,并明確允許多種所有制經濟長期共存與聯合經營。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論述在1993年寫入憲法修正案。1997年黨的十五大進一步提升非公有制經濟的政治地位,將其定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并寫入1999年憲法修正案。所有制結構轉型隨之大大加速。
一是公有制經濟的就業比重迅速下降,從1992年的81.24%,下降到2001年的37.02%。尤其是1997至2001年,隨著國有企業大范圍改制,大量國有員工失業,國有單位就業人數下降近3400萬人,成為公有制經濟比重下降最快時期。二是就業余項所占比重迅速上升,在2001年達到38.72%,甚至超過同年公有制經濟就業比重。就業余項的上浮趨勢與公有制經濟下降幅度相吻合。1997至1998年,公有制經濟比重單年下降16%,為其最大降幅;而就業余項比重同年上升11.5%,是其最大升幅。這標志吸納就業增量與存量的動力機制發生轉變,大量公有制企業的勞動者被推向靈活性強的非現代性企業部門。三是私營經濟、個體經濟、混合所有制經濟與外商經濟的就業數量均不斷提高。在這一階段,個體經濟所占比重要高于私營經濟,私營經濟所占比重則超過混合所有制經濟。
第三,民營經濟發展的第三階段是自2002年至今。
2002年以后,中國的改革開放進入到新階段。一方面,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真正融入世界市場;另一方面,非公經濟地位得到進一步提高。2002年黨的十六大確定了“兩個毫不動搖”方針,即對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的發展都要毫不動搖的支持。2004年憲法修正案正式明確合法私有財產不可侵犯,同時在愛國統一戰線中增加“社會主義事業建設者”。2007年黨的十七大提出以現代產權制度為基礎發展混合所有制經濟。2013年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都是“重要組成部分”的論斷,力圖徹底平等兩類所有制部門。
這一階段所有制轉型的顯著特征有三。一是國有單位就業人數逐步平穩,2003年以后基本維持在6500萬左右。雖然因由城市化進程,公有制單位就業比重隨城鎮就業人數增長仍有下降,2003至2012十年間僅下降10個百分點,始終保持在20%左右。二是就業余項所占比重逐步下降,縮小了15個百分點。三是民營經濟所占比重迅速上升。其中,增幅最大的是私營經濟,至2012年比重上浮接近3倍;而個體經濟比重也在不斷上升。從1978至2012年的時間里,中國的所有制就業結構從城鎮勞動力99.84%集中在公有制部門,轉變為只有20.02%仍吸納于公有制部門,這一變化是巨大而深刻的。民營經濟已經成為吸收城鎮就業增量與存量的主體。如此龐大的經濟形態,無疑不應排斥于黨的執政基礎之外。
二、民營經濟不等于兩極分化
1.應從整體上把握馬克思的分析思路
在很多人看來,如果基于馬克思經濟學,則私有制必然導致剝削,從而造成兩極分化。這是對馬克思的誤解。馬克思的分析是基于嚴密的邏輯,需整體把握。
無論是在《共產黨宣言》還是《資本論》中,馬克思其實區分了兩種私有制。第一種私有制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直接結合,稱為小生產者私有制,這更符合西方近代學者對私有產權“合法性”的論證,即勞動者憑借勞動獲得的私人財產。第二種私有制是同廣大無產者相對立的生產資料少數人占有,稱為資本主義私有制。在這里,剩余產品歸生產資料占有者而非勞動者所有,并累積為生產資料。私人財產已外化于勞動者并與之對立。馬克思肯定小生產者私有制中生產資料個人占有是實現自由與個性的前提,但同時指出它與社會化大生產不相容,最終會被第二種私有制取代。而對資本主義私有制,馬克思肯定了其創造出巨大的生產力,但同時強烈批判其等價交換外衣下的深刻不平等。馬克思認為,這種勞動與資本結構性的矛盾將愈發加劇,最終“炸毀”第二種私有制,并在生產資料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建個人所有制。馬克思強調,庸俗經濟學家所謳歌的田園詩歌式的私有制實質是小生產者私有制,正是被資本主義私有制自身所消滅的,他所號召的“消滅私有制”則是要消滅第二種私有制。
中國民營經濟的進一步發展,不是要形成第二種私有制,而是在社會化大生產中重建第一種私有制。如果我們堅持以發展的眼光看待馬克思經濟學,我們應當承認,這是可行的。一方面,在新的技術條件下,小生產并不必然被大生產取代。在馬克思看來,生產規模越大則成本越低,從而能以更低的價格銷售商品,最終必然吞噬小生產。但他沒有考慮復雜多變市場環境中的計劃成本與創新。企業規模越大,管理層級越多,對市場的靈敏越低,改變既定流程或者說創新的難度就越大。而小企業靈活多變。這使得大企業往往選擇將業務分包給小企業,也就是以市場協調的社會分工替代計劃協調的企業內部分工。更重要的是,發現新市場、發明新技術的主體大多是小企業甚至是個人,從而通過創新獲得超額剩余價值。隨著互聯網、物聯網、快速物流的發展,市場的交易費用進一步縮小,小企業通過信用杠桿迅速擴大規模,最終能戰勝傳統巨頭。另一方面,市場經濟的等價交換雖肯定資本對剩余的占有,卻并未排除勞動者獲得剩余的可能。擴大再生產的資本積累,將增加對勞動力的需求,導致工資上升。完全剝奪剩余的核心機制是相對過剩人口生產。競爭中努力提升勞動生產率的單個企業會選擇增加其資本有機構成的新技術。這一趨勢在全社會層次展開,將造成勞動需求量相對甚至絕對地減少,生產出相對過剩人口,工資從而會下降到適合資本增殖需要的水平。但我們應看到,這一機制并不必然成立。不斷在創新中產生的新生產部門,絕對剩余價值生產向相對剩余價值生產的轉變,政府的轉移支付,均可以讓勞動者獲得剩余。因此,進一步發展民營經濟并不必然出現資本與勞動的對立格局。
2.民營經濟與勞動收入占比的U型關系
在國民收入分配中,勞動收入所占比重衡量了各生產要素在初次分配中的比例關系,構成收入分配格局最基本的組成部分。而隨著所有制轉型,也就是民營經濟所占比重的不斷提升,中國的要素分配制度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從“大鍋飯”式的分配,發展到越來越多地允許資本、管理、技術等生產要素按貢獻參與分配。這在激勵各財富創造源泉充分涌流的同時,也讓一些學者疑慮,是否正是民營經濟的發展導致了這一時期勞動收入占比的持續下降,從而加劇社會的不平等。
勞動收入占比通常有兩種方法計算。第一種方法是將勞動者報酬除以收入法GDP,稱GDP法勞動收入占比。由于生產凈稅額不能衡量勞動與資本關系,第二種方法是將勞動者報酬除以扣除生產凈稅額后的收入法GDP,稱要素法勞動收入占比。圖1展示了1993至2012年兩種方式計算的勞動收入占比與民營經濟發展態勢。兩種方式計算的勞動收入占比趨勢一致,均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出現明顯下降,并在2008年左右逐步回升。因此,厘清民營經濟與勞動收入占比的關系必需回答兩個問題。一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與民營經濟發展相伴的勞動收入占比下降,是因由其他要素所有者侵占勞動報酬,還是因新的激勵機制增加產出所致?二是,這種變化是一種長期線性關系,還是一種存在拐點的U型關系?
第一個問題可以利用中國經濟發展的區域差異來回答。
中國區域間的勞動收入占比存在顯著不同。圖2顯示GDP法勞動收入占比在東、中、西三個區域的趨勢。雖然三區域的勞動收入占比都呈波浪式下降態勢,但中部與西部的占比長期高于東部地區。圖3顯示了三區域的勞均勞動報酬趨勢。東部地區的勞均勞動報酬始終高于中部與西部地區。據此,我們可以判斷:區域勞動收入占比的差異,并非因由東部地區的勞動報酬更低,而應當歸因于其勞動生產率更高。圖4展示了分區域民營經濟所占比重。可以看到中部與西部地區的比重接近,而東部地區則顯著高于前兩者。因此,民營經濟發展程度不同導致的勞動收入占比差異,不是因由利潤最大化的私營企業會壓低勞動者絕對收入,而是由于私營企業效率水平高于國有企業,因而其比重大的地區生產率水平會更高。
第二個問題回答的關鍵,在于認識到中國經濟處于雙重二元結構。
雙重二元結構是指:一方面,中國經濟存在異質企業的結構轉換,高效率的私營企相較低效率的國有企業比重不斷擴大。另一方面,中國經濟存在城鄉二元結構轉換,高生產率的城市部門相較低生產率的農村部門比重不斷擴大。民營經濟不僅將逐步替代低效率國有經濟在城鎮就業所占份額,也是吸引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從而推動城市化進程的主動力,其比重提升對勞動收入占比產生雙向影響。
第一,在所有制二元結構條件下,一個地區民營經濟比重的提高將產生資源再配置效應,與該地區人均收入水平呈正比,對勞動收入占比產生負向影響。
當一定量的資源未能發揮出最大效率,便存在資源錯配。此時,這些資源向效率更高的企業轉移將增加社會整體產出,這一過程稱之為資源再配置。國有企業相較民營企業的低效率是中國資源錯配的主要原因。民營經濟的發展會產生資源在不同效率企業間的重新分配,從而在工資水平不變的情況下提高人均收入。
第二,在城鄉二元結構條件下,一個地區民營經濟比重的提高將產生城市化效應,與該地區勞動報酬水平呈正比,從而對勞動收入占比產生正向影響。
城鄉工資水平由農村邊際產出決定。1992年后,中國城鎮就業的公有制經濟比重持續下降,民營經濟是吸引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的主渠道。因此,民營經濟發展促進了城市化進程,提高了農村邊際產出,進而提升城鄉整體工資水平。
第三,在雙重二元結構條件下,一個地區民營經濟比重的提高對其勞動收入占比的影響具有雙向維度。我們認為其最終影響將呈現為正U型曲線。
一方面,不同所有制企業存在效率差異。在統一的勞動力市場下,國有與民營企業工資水平接近而勞動生產率不同,故勞動報酬比重有異。所有制轉型會導致勞動收入占比下降。但另一方面,城鄉二元結構下的工資水平由農村部門決定,民營經濟是城市化進程主動力,其對農村勞動力的吸收會提升工資水平。因此,民營經濟進一步發展并不必然降低勞動收入比重,我們認為兩者呈正U型關系。在所有制轉型之初,生產率效應大于工資效應,勞動收入占比隨之遞減;當所有制轉型到一定程度,生產率效應會逐步降低并小于工資效應,勞動收入占比上升。
我們將按照以下模型對這一正U型曲線關系進行識別檢驗。
Poe代表民營經濟發展程度,Poe2是其平方項,為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為控制影響勞動收入占比的其他因素,我們引入一系列控制變量,見表2。
又由于2004年收入法GDP統計方式發生改變,個體收入從計入勞動報酬轉為計入資本收益,而集體林業收入又從資本性收入轉為勞動性報酬,外生影響勞動收入占比。因此,我們引入時間虛擬變量。2004年前虛擬變量取為1,2004年后取為0。以此控制統計口徑變化的影響。
本文使用自1993年至2012年20年間的省級面板數據。所選省級行政單位中除去了香港、澳門、臺灣、西藏。因重慶市1996年以前數據未單獨統計,將其與四川省合并觀察。數據總共有580個樣本觀察點。我們的數據來源包括,國家統計局數據庫(http://data.stats.gov.cn),歷年《中國統計年鑒》、《中國人口與就業統計年鑒》、《中國勞動統計年鑒》,及《重慶統計年鑒》與《四川統計年鑒》。
我們分別采用固定效應模型和隨機效應模型,對面板數據進行回歸檢驗。其中,模型(1)和模型(4)報告全部控制變量,模型(2)和模型(5)剔除不顯著的回歸變量,模型(3)和模型(6)沒有包含任何控制變量。在上述六個模型中,核心解釋變量與控制變量的符號與顯著程度基本一致,說明回歸結果的可靠。
民營經濟發展程度對勞動收入占比的影響顯著為負,其平方項對勞動收入占比的影響顯著為正。因此,核心解釋變量的綜合影響呈U型曲線。民營經濟比重的上升首先會對勞動收入占比形成下降壓力,但上升至一定程度后將促其增加。
對外開放程度的影響不顯著且符號不穩定,人力資本水平的影響雖為負,但數值很小。我們認為,這是由于上述兩個變量對于勞動收入占比的影響具有多重途徑,而不同途徑的效果相反,相互抵消導致整體效果微弱。政府支出的影響為正,這與Harrison、Jayadev、羅長遠的結論一致。外商投資的影響顯著為負,說明其生產率提升效應大于工資競爭效應。產業結構,即工業化程度,對勞動收入占比影響顯著為負。我們認為,這是因由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嚴重滯后于工業化,工業化對工資的提升遠遠小于其對效率的促進效應。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影響顯著為負,而其二次項的影響顯著為正,說明隨著經濟發展,勞動收入占比呈U型曲線演變,這與李稻葵的估計結果一致。
3.民營經濟與城鄉收入差距的倒U型關系
城鄉收入差距是中國收入分配格局的重要維度。該差距長期處于較高水平被認為是造成中國基尼系數超過國際警戒線的重要原因。因此,正確認識民營經濟發展與城鄉收入差距的關系,對糾正關于私有產權的傳統思維定式極為必要。
圖5標識了1993至2012年間民營經濟發展與城鄉收入差距的直觀趨勢。我們以城鎮就業中私營企業就業人數的比重衡量民營經濟發展程度,也即所有制轉型程度;再分別以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與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之比,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與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之比衡量城鄉收入差距。1992年以后,私營經濟迅猛發展。與此同時,全國城鄉收入差距則呈現在波浪中擴大的態勢(其1994年下降緣于政府提高農產品收購價格)。城鄉收入比雖自2010年始有所收斂,但2012年仍保持在3.1倍。城鄉消費比雖在2004年后開始低于城鄉收入比,但2012年也高達2.8倍。那么,如何認識民營經濟發展與城鄉收入差距的相互關聯呢?民營經濟比重進一步提升會繼續拉大業已處于高位的城鄉收入比嗎?
如前文所述,中國經濟處在雙重二元結構之中。民營經濟不僅是吸引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從而推動城市化進程的主動力,也將逐步替代低效率公有制經濟在城鎮就業所占份額。因此,民營經濟發展對城鄉收入差距的影響存在兩大效應。
機制一:城市化效應。因由城鄉二元結構,在劉易斯拐點出現前,農村經濟規模報酬遞減而城市經濟規模報酬不變。民營經濟發展將增加城市人口占總人口比重,通過城市化效應提高農村人均收入,從而對城鄉收入差距產生負向影響。
機制二:資源再配置效應。因由所有制二元結構,民營經濟效率高于公有制經濟。所有制轉型,將促進民營經濟就業比重相對公有制經濟的上升,其實質是初始錯配資源的再配置進程,提高城市人均收入,對城鄉收入差距產生正向影響。
因此,在雙重二元結構條件下,民營經濟發展對于城鄉收入差距的影響是雙向的。我們認為,其綜合影響為倒U型曲線。下文將從實證角度對此進行驗證。
待檢驗回歸模型中,下標i表示樣本省份,下標t表示樣本年份。d是城鄉收入差距,為本文的被解釋變量。Poe與Poe2是民營經濟發展程度的當期值及其平方項,為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控制變量見表4。數據來源與上一節相同。
模型(1)至(3)使用固定效應模型,模型(4)至(6)使用隨機效應模型。在模型(1)和模型(4)中,加入全部控制變量。其中,經濟發展程度及其平方項系數不顯著,且在兩模型中符號相反。模型(2)和模型(5)去掉這兩個變量,再次回歸,擬合優度基本不變或有所上升。由于當期城鄉收入差距對于民營經濟發展可能存在反向作用,為避免出現內生性問題,我們又在模型(3)和模型(6)的基礎上將民營經濟發展程度滯后一期并計算滯后平方項,擬合優度進一步提高。
在模型中,民營經濟發展程度的系數均為正,其平方項系數均為負,且基本在1%的水平顯著。因此,回歸結果驗證了前文的理論分析。隨著民營經濟比重的不斷提升,城鄉收入差距會先擴大而再縮小,呈倒U型曲線。由于部分控制變量影響因固定效應與隨機效應模型選擇不同而符號相反,我們進行Hausman檢驗,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接受固定效應模型。因此,模型(3)成為最為合適的模型設定。在模型(3)中,政府干預的影響為負,這可能由于政府資源雖然偏向城市卻因低效率拖累了城市人均收入的增長;對外開放水平的影響顯著為正,這可能由于對外貿易提高城市收入的作用要高于其促進城市化的效果;外商投資水平的影響為正,可能由于外商投資的生產率效應大于溢出效應;人力資本水平的影響為正,說明人力資本水平越高其城鄉分布越不平均,后者原因可能是,教育年限計算很大部分涵蓋的是在校生,而受教育程度越高畢業后越可能遷往城市。
三、積累型公有制經濟不等于社會平等
我們常常擔心民營經濟比重上升與公有制經濟比重下降會造成社會的不平等。這種思維定式的預設前提是,公有制本身會帶來平等。但其實,公有制至少存在兩種形態。第一種形態是馬克思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即生產資料共同占有基礎上重建的個人所有制,是生產力高度發達之后作為自由人聯合體的經濟基礎。第二種形態是政府占有生產資料替代資本家積累資本的所有制,是在生產力水平低下之時,為完成原始積累、加速資本累積、實施經濟趕超建立的積累體制。它既出現于直接建立社會主義的落后國家,也出現于實施趕超發展的非社會主義發展中國家。作為積累體制的公有制,在特定發展環境中是必要的,但絕不能說它能夠實現社會平等。
1.積累型公有制經濟會壓低勞動收入占比
傳統理論認為,私有制中的勞動者只能得到勞動力價值,公有制中的勞動者則不僅得到勞動力價值,還能分享剩余價值。因此,在很多人看來,民營經濟的發展會縮小按勞分配的比例,導致國民收入中勞動收入占比下降。但其實,民營經濟發展能夠吸引農村勞動力進入城市,恰能提升工資水平。而積累型公有制經濟的建立,反而是通過政府集中社會資源來提高積累比率,因而會壓低勞動收入比重。在作為積累體制的公有制條件下,勞動者只能享受到價值創造的很少一部分,大部分剩余會不斷地投入到積累中。
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因客觀條件制約,我們曾經為了工業化加速發展而長期抑制勞動收入,主張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應低于勞動生產率與積累增速。改革開放后,黨對勞動收入占比的政策也是逐步轉變。黨的十二大和十三大仍主張工資和消費水平增速必須低于勞動生產率。黨的十四大雖無此要求,但強調勤儉節約。黨的十五大才開始提出增加收入水平、優化消費結構。黨的十七大與十八大則明確要求提高勞動收入占比,并與經濟發展同步。
由于1978年之前沒有收入法GDP數據,無法直接測算勞動收入占比,我們利用平均消費水平增長速度與勞動生產率增長速度的關系間接測算其變化趨勢。兩者增速的演變見圖5。其中,勞動生產率由實際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來衡量。
在1978年之前,勞動生產率的增速幾乎持續超過消費水平,僅在1960-1962、1967-1968年兩次經濟危機時出現相反情況。我們認為,這是由于建國初期實施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通過公有化與計劃體制提高積累率,降低了勞動收入占比。只有經濟危機時,因產出水平下降速度快于消費水平,勞動收入占比才會提高。
改革開放之初,勞動生產率與消費水平的增速交替上升,并長期保持一致。我們認為,這是由于80年代初農村土地改革與90年代初提高農村收購價格,在提高勞動收入水平的同時,增加產出效率,從而實現生產率與消費水平同步增加。
而在1993年之后,勞動生產率的增速再次持續超過消費水平增速。我們認為這是由于初始國有企業效率低,隨著民營經濟比重上升,全要素增長率提高,導致勞動收入占比的下降。隨著民營經濟進一步發展,消費水平將逐步上升。
2.積累型公有制經濟會拉大城鄉收入差距
改革開放前的城鄉收入差距同樣源于作為積累體制的公有制經濟。一方面,為加速工業化進程,尤其是重工業發展,我們將農村經濟剩余轉移至城市,從而拉大了城鄉收入差距。另一方面,為實現上述剩余轉移而建立的城鄉二元分割制度,阻塞了勞動力由農村向城市轉移的渠道,導致城鄉收入差距被鎖定于高位。這種具有“逆城市化”特征的城鄉分割制度,形成邏輯如下:為將農村剩余轉換為工業積累,政府在城鄉間實施不等價交換,導致市面緊張。為保證市場穩定,政府進一步采取統購統銷政策,卻只是將流通環節的矛盾轉移至生產環節。政府于是推動農村集體化,其目的有二,一是降低獲取農村剩余的交易費用,二是通過規模效應提高農村產出。但農村集體化的低效率使城鄉二元分割制度陷入低水平陷阱,因為當農村勞動力缺乏激勵,其向城市轉移只會進一步降低糧食產出并增加糧食需求。為此,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開始建立,農村剩余勞動力無法轉出。而當城市公有經濟波動時,為解決城市就業,還會以“上山下鄉”的方式向農村轉移城市剩余勞動力。
圖6顯示了1952至2012年的城鄉收入比。現有統計資料中,該指標只在1978至2012年有完整記錄,改革開放前僅1956與1964兩年有相關數據。因此,我們又以非農產業與農業人均產值之比作為近似指標,得到其1952至2012年演變形態。兩項指標變化趨勢一致,且均呈現“兩頭高、中間低”的形態。為保證穩健性,我們又計算了1952-2012年的城鄉消費比(圖7)。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平均生活消費支出比只在1978至2012年有完整記錄,改革開放前僅1956與1964兩年找到相關數據。因此,我們又給出1952至2008年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消費水平之比作為近似。一方面,城鄉生活消費之比與城鄉消費水平之比的變化趨勢具有一致性;另一方面,改革開放前農村家庭的消費主要集中于生活支出。因此,1978年以前的城鄉消費水平比可以近似看作為生活消費水平比的延伸。
結合圖6與圖7,我們發現城鄉收入比與消費比的演變趨勢相似。1978年之前,公有制經濟無疑占據主體地位,但無論以收入比還是消費比衡量,城鄉差距均非常大。非農與農業人均產值比圍繞6波動,最高接近至8;城鄉消費水平比也圍繞2.5波動。只有出現經濟危機時,如1958年大躍進,城鄉收入差距才會下降。而1978至1984年,無論城鄉收入比還是城鄉消費比均出現明顯下降,正是緣于農村土地改革破除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體制,通過“分產到戶”激勵農民,大幅提高了農村產量。而隨著城市經濟體制改革的啟動,1985年以后城鄉收入差距再次逐步拉大,1993年以后伴隨著所有制轉型呈倒U型曲線形態。
3.積累型公有制經濟會造成市場不平等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以資本積累為目標的公有制經濟會造成新的不平等。2015年中央巡視組對于部分央企的反饋情況,就突出反映了這一問題。歸納而言,巡視所發現的主要是以下幾點:(1)四風問題;(2)選人提拔的過程中存在行賄受賄。(3)管理人員與家屬、他人內外勾結,侵吞國有資產。(4)投資輕率,造成嚴重損失。當然,這些都是表面現象,真正的根源在于國有企業作為一種等級體制,如果以積累為目標會扭曲市場,造成國企內部、國企內外之間的不平等。
第一,權力的半市場化為尋租創造空間。
積累型公有制經濟具有雙重職能。一是商業職能,也就是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其實質是利用行政力量加速資本積累。二是社會職能,也就是保持經濟穩定,消除市場經濟的外部性。由于兩種職能長期混同,國有企業的管理層通常兼具“商人”與“官員”雙重身份,從而導致權力的半市場化。一方面,權力可以通過市場變現,這為權力擁有者侵吞國有資產提供了“體制化”、“合法化”通道。例如,企業管理層以跑銷售、拓市場為名,進行“三公”消費,打高爾夫球、出入高檔會所,生活奢靡;一些管理人員還會聯合外人掏空國有企業自身。另一方面,市場的制約機制被權力屏蔽,薪資收入與績效貢獻、風險承擔不匹配。例如,很多國有企業的管理層并不具備市場搏殺的能力,決策失誤導致國有資產的重大流失。
第二,管理的半官僚化擴大了企業內部的收入差距。
由于國企管理層既“官”又“商”的雙重身份,導致企業管理的半官僚化。這不僅造成企業效率的損失,還會產生企業內部的不平等。一方面,隨著市場化改革,一些國有企業將不斷增加的競爭壓力轉嫁給基層員工承擔,通過降低薪資、增加勞動強度提高企業所謂的“競爭力”。但另一方面,企業管理人員按照級別而非貢獻分享剩余,其選任、升遷靠的是熬資歷、拉派系,導致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扭曲,企業內部收入分化嚴重。可以說,正是因由內部等級制的存在,國有企業在向市場化轉型的過程中,普通勞動者和企業管理層的利益出現嚴重分化。
第三,行政與壟斷的“結盟”造成市場競爭的不平等。
國企管理層既可以享受到高于國家公務人員的薪資待遇,又能夠在權力等級制度中占據重要一席,其崗位自然就成為政商兩界的“旋轉門”。行政主管當局的部分領導在臨近退休時,可以空降為企業負責人,獲取豐厚的薪資。這種情形的常態化,實質是形成了行政權力與壟斷利益的“結盟”,導致市場競爭不平等。這些央企借助行政力量保障巨額壟斷利潤,再由企業負責人與行政官員的不斷轉換完成“利益輸送”,不僅降低效率、惡化分配,更成為深化改革的強大阻力。
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基礎是人民,必須要激發每一個人的智慧與勞動,必須要讓每一個人都能分享到發展的成果,這就需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實現共同富裕。而民營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并不與共同富裕相矛盾,反而是其前提。與馬克思設想的社會主義分配方式不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承認生產要素占有一部分剩余勞動的權利。而與馬克思批判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不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勞動者擁有獲取一部分剩余勞動的權利。勞動者不僅能夠實現勞動力價值,還可以在價值增殖的生產過程中同其他要素所有者一樣分割一部分自身創造的剩余,這部分剩余可以不斷積累,轉化為生產資料,并能夠以此為憑進一步獲得財產性收入。這將根本改變勞動與資本的關系。資本不再獨享勞動所創造的剩余價值,每一位勞動者只需憑借勞動就可以分享剩余并將其累積為生產資料,從而打破生產資料占有的結構性不公,金字塔式的資本—勞動力商品結構將被橄欖形社會結構取代。在這種條件下,一方面生產資料對剩余的獲取將激發其占有者在競爭中積累的動力,勞動生產率不斷提高;另一方面,唯有勞動的質量與數量,決定勞動者生產資料的占有量,實現社會公平。黨的執政基礎不應排斥民營經濟。
(作者:魏杰,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清華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施戍杰,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