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底吹過金融風

又到溽暑熏蒸之日，拿出收藏的扇子，既可納涼，亦能欣賞，怡然自得，煩躁皆無。我藏扇面，不求行情能否翻跟頭，更在乎扇子背后有無說頭。在下吃的是銀行飯，掐指算來，有過銀行錢莊背景的書畫家不在少數，因此遇有金融緣分的名人扇書扇畫，就格外興奮。

先表一款程十發的扇面。程十發的從藝履歷及書畫成就，無須我多嘴多舌了?？勺屛翌H感興趣的是，20歲出頭的程十發，家徒四壁，為了養家糊口，曾一度放下手中的畫筆，轉行進上海工業銀行當起了職員，誰知后來突發疾病，貧病交加之余，只好辭掉銀行工作回家療養，通過畫“小人書”來賺取家用，直到后來進入上海美術出版社當專業畫家，情況才告好轉。如果沒有那場病痛，程十發很可能捧著金飯碗，一路篤行成為年高德劭的銀行老法師，但卻使中國畫壇錯失了一位成就斐然的藝術大師。命運急轉彎，目的地往往迥然不同。展開扇面，一看就是十發老人的畫風，扇中五只山羊神態各異，牧羊少女氣韻生動，似信手拈來，卻用筆有神，筆墨意趣強烈而和諧，抒情而浪漫，叫人不肯釋手。我所了解的當代畫家中，以擅畫動物為標志的畫家有三位，一位是徐悲鴻畫馬，一位是黃胄畫毛驢，一位是程十發畫羊。十發老人筆下的羊，不止勾勒出羊的千姿百態，更是刻畫出羊的喜怒哀樂，縱橫揮灑，好生了得。手捧大師遺墨，感慨萬千?！皢栁夷献谝直弊冢瑬|西中外古今同。法從自然歸太樸，一筆頃成萬物空?！背淌l的作品師承海上畫派，“取古今中外法而化之”，尊重傳統又不囿于傳統，除了在人物、花鳥方面獨樹一幟，他的書法善將草、篆、隸融為一體，靈動雋永，別開生面；而他的連環畫也是我童年時代百讀不厭的最愛，代表作《列寧在一九一八》、《膽劍篇》、《孔乙己》、《儒林外史》等，精工傳神，清新俊逸，本本都精彩，體現出他的學養深厚與多才多藝。

說起鄭孝胥，大名鼎鼎，如今街頭巷尾的“交通銀行”招牌，就是由他所寫。而且，他還曾參與上海儲蓄銀行的創建，與金融業有過牽絲攀藤的瓜葛。鄭孝胥的一生，極具傳奇色彩。他于清光緒八年（1882年）中舉，三年后開始任李鴻章幕僚。光緒十七年（1891年），東渡日本，任清政府駐日使館書記官。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后回國，任張之洞自強軍監司。鄭孝胥曾參與戊戌變法，立憲運動時期也曾參與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創立以及新式教育的推動。1911年辛亥革命后，他以遺老自居，寓居上海。1923年奉溥儀之命入京，次年受任總理內務府大臣，期間幾經波折。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唆使溥儀投靠日本。次年偽滿洲國建立，任國務總理兼陸軍大臣和文教部總長，舊時朋輩都和他絕交。鄭孝胥后來因為反對日本對滿洲國的壓制而漸漸失勢，1938年于長春過世，傳言是被毒殺。過去研究書史、書論、書家，很少涉及鄭孝胥，蓋因他在民族存亡的危難時刻留下了“漢奸”的罵柄。手執扇書，一邊觀其墨跡，一邊想其人品，心情有點兒復雜。鄭孝胥的扇面書法蒼勁樸茂，清剛遒勁，取徑歐陽詢及蘇軾，而得力于北魏碑版。他很注意筆畫間的輕重對比，其捺筆也很有趣，成一彎曲筆，酷似冰球運動員手中的冰球棒，凡此種種，都形成了他的書法特色，據云徐志摩、錢鐘書等現代著名文學家，早年均寫得一手矯健的鄭氏書法。

年前我曾淘得一把扇面書法為甲骨文的成扇，題寫者是近代著名甲骨文學家葉玉森，如同重讀《天書奇譚》，叫人摸不著頭腦。翻開履歷一比照，葉玉森與我算是同道中人，曾在交通銀行擔任秘書，后任上海交通銀行總管理處秘書長，也是吃銀行飯的。不過葉玉森頂頂出名的還屬對甲骨文的研究考釋，他從上世紀20年代初開始醉心于甲骨文。這幀扇書，在我收藏的扇子中非常另類。葉玉森對甲骨文的形體與筆法諳熟于心，朝夕摹寫，不拘于字形，隨情意而行，線條遒勁秀美，結構松緊相間，生動婉轉，穩重大方，汲甲骨神韻而有新意。面對甲骨文，我是“睜眼瞎”，但打開扇面，仍能從用筆與結體中，感受到犀利的筆鋒、高古的氣息，面目獨具，嘆為觀止。

甲骨文看得我一頭霧水，而另一面扇畫《山石人家》，筆意秀雅脫俗，別有洞天，還是能看出幾分端倪。扇畫作者宣哲頭銜有很多：近代詩人、書畫家、鑒賞家、收藏家，特別嗜藏古錢幣。1936年，中國古泉學會在上海成立，宣哲任評議員，會中還有著名錢幣學家丁福保、葉恭綽、張叔馴等人。有傳宣哲的裔孫宣森，現為上海錢幣協會常務理事。我兼職的銀行博物館，亦設有錢幣館，這么說來，我與古錢幣收藏家宣哲的扇畫，在關系上就更深了一層。

說到我主事的銀行博物館，館藏珍品如云，里頭有塊漢白玉錢莊奠基石，碑名“鴻大錢莊”，書于民國33年（1944年）1月，題字人譚澤闿，正是我前些時候花重金覓得的一柄書法成扇的作者。譚澤闿的字，抬頭不見低頭見，幾乎天天都在打照面——上海、香港兩地的《文匯報》報名，就是由他題寫的。譚澤闿工行楷兼漢隸，善詩能畫，師法翁同龢、何紹基等，上溯顏體祖師爺顏真卿，氣格雄健，力透紙背。他出身湖南名門望族，其父譚鐘麟，曾任浙江巡撫、兩廣總督等職。許是家學淵源，譚澤闿的胞兄譚延闿也不簡單，是民國政治家書法群落里極其耀眼的一位。譚氏昆仲二人俱以書名，一度與康有為、鄭孝胥等并駕齊名。

過去入行錢莊銀行，寫得一手好字頗為關鍵。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長方介堪的扇書，也很值得玩味。他15歲進鼎源錢莊當學徒，兩年后依父設攤刻字，心靈手巧，術藝非常。方介堪自少性近翰墨，成人后廣結畫友，他同張大千的友誼最為深厚，交情長達半個多世紀，張畫方印，珠聯璧合，傳為藝壇佳話。方介堪桃李芬芳，林劍丹、韓天衡、張如元、馬亦釗都被他收為入室弟子，使不絕如縷的篆刻藝術后繼有人。

當然，還有不少與金融有緣的書畫家作品，也是我潛心覓藏的對象。譬如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北京中國畫院副院長的陳半丁，16歲起在錢莊當學徒，善畫花卉、山水，融匯明清各名家花卉技法而獨創一格，山水則近石濤而風格過之，畫面清新和諧，富于表現力。又如海上畫派中才情橫溢的王一亭，13歲時進上海慎余錢莊“吃蘿卜干飯”，辛亥革命時期，出任中華銀行董事等職。他的山水重墨氣骨法，不論小品還是大作，都落筆瀟灑。再如近代畫家王夢白，在上海錢莊當學徒時，就受到吳昌碩的指導，在廣泛吸收吳派畫風的基礎上，加以變化，獨創一格，他畫的花卉、翎毛、山水、人物生動有趣，不落俗套。王夢白還以書法見長，能詩作對，題畫常有佳句。還有早期上海中國畫院畫師葉潞淵，13歲進福泰錢莊，上世紀30年代開始在四明銀行先后擔任出納主任、襄理、副理等職。一生志趣在金石書畫，于先秦金文、兩漢碑額、泉幣、鏡銘、磚瓦無不兼收并蓄，融會貫通，終成一家風范……

扇底吹過金融風，懷袖雅趣大不同。炎炎夏日里，我的扇有善報齋更添無限“金”彩呵。

作者簡介

黃沂海，作家，上海市銀行博物館館長，《行家》《銀行博物》雜志主編。出版《笑看金融》《笑問財緣》《笑點贏家》《扇有善報》《扇解人意》《多多益扇》《漫不經心》《家儉成儲》等多部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