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自從去年6月16日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紐約宣布投身2016年總統選戰以來,整個美國新聞業幾乎都靠這位地產大亨、傳媒達人和口無遮攔者一個人提供話題。他在《時代》周刊、《彭博商業周刊》和《時尚先生》的封面上擺出一張臭臉,被《赫芬頓郵報》在頭版日復一日地加以攻訐,在美國廣播公司(ABC)、全國廣播公司(NBS)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這三大電視臺亮相的時間超過共和黨其他候選人總和的兩倍半。他挑釁式地攻擊墨西哥非法移民、穆斯林和女性,在貿易、外交、稅收乃至一切重大公共議題上與共和黨正統立場背道而馳,卻以極其明顯的優勢先后把盧比奧、泰德·克魯茲、卡西奇三位來勢洶洶的建制派候選人踢出局,迫使共和黨全國委員會(RNC)承認他為準候選人?!都~約時報》今年3月的一項分析顯示,特朗普從參選至今投放的付費電視廣告不過1000萬美元,卻收獲了主流媒體整整190倍的曝光率回饋。直到6月第一周為止,這位“霸屏”高手依舊在制造最吸引眼球的話題,盡管是以他一貫的嘩眾取寵方式:惡語抨擊一位墨西哥裔法官。
現在,終于有兩則與特朗普無關的新聞了。6月12日,29歲的阿富汗裔槍手奧馬爾·馬丁闖入佛羅里達州奧蘭多市的同性戀夜總會“脈沖”,打死49人、打傷53人,釀成“9·11”以來美國本土最嚴重的恐怖襲擊事件。在那之后兩天,希拉里·克林頓最終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擊敗社會主義者伯尼·桑德斯,贏得了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資格。盡管特朗普并沒有放過“蹭”頭條的機會——奧蘭多慘案一發生,他就在推特上揚言這一事件印證了“鄙人對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正確看法”,緊接著又要求奧巴馬為言辭過于克制的政府聲明而辭職;6月14日,特朗普更是引述奧巴馬在2008年大選期間的言論,諷刺希拉里“大話說盡,一事無成”。但在形象相對主流和穩健的希拉里走上角斗場之后,媒體終于有了一種是在報道大選、而不是鬧劇的感覺?!都~約時報》政治記者艾米·柯西克甚至撰寫了一篇聲情并茂的文章,盛贊希拉里以她“鋼鐵般的毅力重新定義了美國女性在政壇的角色”。
這當然不是一種審慎的表態。實際上,若不是有特朗普這個爭議人物作為參照,希拉里或許會以民主黨歷史上第一位在獲得提名之前就丑聞纏身的候選人的形象聞名于世。迄今為止,她尚未對克林頓基金會(Clinton Foundation)接受可疑海外捐款的問題給出足夠妥當的解釋,已經發酵的“郵件門”也存在遭遇司法部正式起訴的可能;這一切都使得希拉里早早被打上了“說謊者”的標簽,僅僅好過特朗普的“大騙子”。更糟的是,她似乎也在效仿特朗普賴以成名的戰術——對競爭對手施以動機和人格方面的直接攻擊,用“特朗普太危險”而不是“希拉里足夠好”來打動選民。這意味著無論哪位候選人勝出,接手的都將是一個被戾氣和失望情緒籠罩的國家。更有甚者,在特朗普的沖擊下,共和黨既有的派系版圖乃至支持者陣營將面臨大范圍“洗牌”,這甚至比大選結果本身更具有不確定性。
最重要的是,“特朗普現象”的出現,對始于上世紀30年代、以經濟干預和文化多元化為特征的美國新政自由主義,構成了根本性挑戰。在里根政府任內初現端倪的“保守主義革命”,歷經小布什時代的新保守主義回潮、2009年以降的茶黨運動以及共和黨初選期間的激進本土主義洗禮,在特朗普身上達到了最頂峰。性別平等、種族融合、經濟全球化等“政治正確”的底線指標被公開棄置,代之以張狂兇狠的本土主義敘事,與西歐各國政壇的“向右轉”趨勢形成了公開呼應。而學院派知識分子、主流媒體等新政自由的傳統捍衛者,似乎正在喪失對選民的實際影響力,從而陷入另一種孤立主義。無論如何,醞釀近10年之久的美國第七代政黨體系將在這種空前極化的政治氛圍中誕生;而無論希拉里還是特朗普在大選中勝出,美國都將迎來進入21世紀以來政策傾向最趨保守化的一位總統。
在1986年出版的政治史經典《美國歷史的周期》中,自由派歷史學巨擘小阿瑟·施萊辛格(曾任肯尼迪總統的特別助理)提出了關于美國政界主導性政策潮流和政黨重組的周期輪替理論。按照他的看法,由于“人性天然包含有不滿于現狀的特質”,美國聯邦政府的總體政策取向總是依據大眾心理的變化,在推進公共目的和滿足私人利益之間做周期性搖擺。前者表現為自由主義,后者表現為保守主義,通常以30年為一個完整的搖擺周期。而作為周期輪替開始標志的關鍵性大選(Critical Election),還會造成兩大主要政黨之間力量對比和選民基礎的重大變化,從而對整個政黨體系加以重構。
從1800年民主共和黨候選人杰弗遜在第四屆總統大選中擊敗聯邦黨人亞當斯,到1968年大選后共和黨占據整整24年的上風,美國政黨體系在不到170年間經歷了6次重構,與施萊辛格的周期理論大致吻合。而對整個20世紀美國歷史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次變化,莫過于1932年大選期間由羅斯福首倡的新政自由主義(New Deal Liberalism)。它在經濟政策上表現為國家干預市場和激進的就業刺激舉措,在社會思潮和對外政策上表現為對“四大自由”的張揚,在選民基礎上則以銀行和石油資本家、基層公務員、工會、藍領工人、少數族裔(黑人、天主教徒、猶太人)、溫和派、南方白人以及知識分子組成的“新政聯盟”作為支柱。盡管“新政聯盟”在1968年大選中因南方選舉人堅持種族隔離政策、并最終倒向共和黨而解體,但勝出的尼克松在社會福利、環保、工資和價格管控、外交等問題上的路線實際上延續了新政自由主義的基調,從而將“溫和自由”繼續維持了13年,直至1981年里根上臺。
里根及其繼任者老布什的12年執政期被視為保守主義的黃金年代,市場至上和減稅、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裔新教徒)價值觀以及鷹派外交這三項保守派“原初教義”在整個80年代興旺一時,一度令自由派倍感壓力。但事實證明,主要受益于“冷戰”升級這項外因的保守主義復興浪潮既不足以催生新的社會共識,大規模減稅和巨額軍費開支帶來的經濟低迷也足以令選民憂心忡忡。在1992年大選中,打出嘲諷式口號“關鍵是經濟,傻瓜!”的民主黨候選人比爾·克林頓不僅在太平洋沿岸各州取得大捷,還一舉攻下WASP傳統的大本營新英格蘭地區全部6個州,使兩黨勢力的影響力范圍再度遭遇重構。相比之下,新保守主義代言人小布什在2000年大選中僅僅是依靠頗具爭議的佛羅里達州重新計票才擊敗了戈爾,在準戰時氛圍下的2004年大選中也依舊沒能贏得太平洋沿岸或新英格蘭地區的任何一個州。換言之,和80年代的里根一樣,若無反恐戰爭這項外部因素左右,小布什根本不可能贏得8年的執政期;而這兩位保守派總統的政策在任內雖然產生過驚人的影響,卻都不具備可持續性。
從1933年羅斯福第一次執政到2017年奧巴馬的第二任期結束,整整84年間,白宮真正由“原教旨”保守主義者控制的時間不過短短20年(里根以及布什父子的5屆任期);其余幾位總統無論其黨派歸屬如何,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政自由主義的影響。究其原因,20世紀美國自由派政治家對所謂“美國式生活方式”內在優越性的強調,與始于獨立戰爭的例外主義傳統以及美國在全球的領導權的運行方式高度契合,具有邏輯上的自洽性。而新政自由主義對族群融合、文化多元以及文明溝通重要性的反復強調,恰好迎合了上世紀90年代以降的全球化潮流,影響甚至進一步擴散到歐洲和亞洲。
作為“自由領導者”(Liberal Leadership)模式的倡導者和頭號踐行者,美國政府在20世紀的絕大部分時間里都熱衷于鼓吹自由貿易,樂于通過世界市場進行資本密集型產品和服務的輸出。盡管經過70年代的力量重組,民主黨在貿易問題上的公開口徑變得較為審慎,但恰恰是在克林頓和奧巴馬這兩位民主黨總統任內,華盛頓與亞洲-西太平洋地區的貿易在規模和層次上都有了質的提升。加上美國在第三次科技革命后的一個較長時段內始終掌握著制造業的技術優勢和全球第一的軍事力量,白宮更傾向于建構一套開放性的全球政治-經濟秩序,以體系而不是單個國家的力量去支撐美國霸權。
對這樣一個金融、信息產業和重化工業異常發達的國家來說,只要維持海外市場、原材料供給和投資機會的長期開放,資本增值的速度就可以獲得確保。換言之,在把經濟開放作為一種公利(Public Good)兜售甚至強加給全世界的同時,美國也在進一步鞏固自身的繁榮源泉。而在最近25年的全球化進程中,美國對貿易和資本流通自由的強調,甚至還被賦予了某種道德含義——按照托馬斯·弗里德曼在他那兩部廣為人知的作品《理解全球化》和《世界是平的》中的說法,全球化意味著軍事沖突的消弭、有效的國家協調和合作機制、惠及更多人口的持久經濟繁榮以及超國家的人類共同利益。而新政自由主義,恰恰以其一貫的對經濟相互依賴和文化多元化的鼓吹,呼應了這種道德敘事。
對新政自由主義者而言,奧巴馬的兩個任期在精神內核上延續了90年代克林頓政府提出的全球化主題,同時借助醫療改革法案以及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的一系列監管和改革措施,返回到了羅斯福新政之初強化政府對市場干預的傳統。在國際層面,盡管美國的經濟、軍事和政治硬實力有所衰退,但并未喪失自由領導者的地位,對小布什任內成本高昂的單邊主義政策也做了適當的補救和調整。因此在2010年,當前克林頓政府助理國防部長、“軟實力”概念的提出者約瑟夫·奈教授(Joseph Nye,Jr.)為《外交事務》雜志撰寫題為《美國權勢的未來:縱論支配與衰落》的文章時,依然不無倨傲地宣稱:“國家不同于個人,其壽限無法提前預見。羅馬在從權勢巔峰跌落后仍能保持其支配地位達300余年之久,在此期間,沒有哪個新崛起的國家能將其壓倒?!?h3>保守主義“補課”
1964年,亞利桑那州參議員、新政自由主義的激烈批評者巴里·戈德華特(Barry Goldwater)在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之爭中出人意料地擊敗紐約州州長納爾遜·洛克菲勒,造成了不亞于今日“特朗普現象”的巨大社會沖擊。這是美國第五代政黨體系崩潰的標志性事件之一,也是共和黨保守派訴諸“極化戰略”的開始。當時,構成“新政同盟”重要組成部分的南方民主黨人因為越南戰爭和種族政策上的意見分歧與黨內主流決裂;按照傳統路線,作為政權覬覦者的共和黨需要在整合以及妥協的基礎上吸納這部分“反水”者,從而重構其選民基礎和地區利益格局。但以戈德華特為盟主的極端保守派決心將這一意外事件的外部效用最大化,不是引導南方選民與黨內主流政見完成融合,而是利用社會關注度最高、意見對立也最激烈的種族和宗教政策、民權、對蘇外交等“眼球話題”,逼迫選民在意見直白的極端派和溫吞水一般的黨內主流(所謂的“洛克菲勒派共和黨人”)之間選邊站隊。在美國大眾因民權運動陷入激烈論爭、外部又面臨越戰和“冷戰”考驗的背景下,這一劍走偏鋒的策略果然收致奇效——戈德華特不僅在黨內初選中連下7州,而且在當年11月的正式大選中也拿下南方5州。始于19世紀的民主黨穩坐南方的格局自此被改寫,南方5州一變而成為共和黨的核心票倉。
但1964年時的戈德華特畢竟缺少充分的前期動員,與主流民意相對抗的意圖也過于直白;從最終選情看,他在南方5州之外僅拿下了自己的家鄉亞利桑那,得票率不過38.5%,可謂凄慘。但極端派在初選中的獲勝為后來者提供了一個可復制的樣本:易于造成分裂的爭議話題,在特定時期反而可以充當分化全黨、繼而以小博大的杠桿。相比同質性日益上升的兩黨經濟政策——這一點在溫和派共和黨人尼克松以及“新民主黨人”克林頓執政期間尤其明顯——文化和社會議題才是制造差異以及宣揚保守派觀點的主戰場。是故在原教旨保守主義者里根任內,除去“星球大戰”計劃和“里根經濟學”外,熱度最高的話題恰恰是圍繞墮胎、同性戀、女權等問題展開的“文化戰爭”(Culture War);而新保守主義在小布什時代的復興,同樣是以“文明沖突論”在學界和政界的廣泛興起作為先聲的。
“文化戰爭”在80年代美國社會的興起,直接原因是構成60年代末學院和社會革命運動(史稱“六八運動”)中堅的那一代大學生進入社會主流,并要求政府在墮胎權、女性權益維護、同性戀平權、槍支管制、移民權益、環境保護、新聞審查等問題上做出更大讓步。背后則包含了共和黨人動員教會、農業利益集團等地方保守派力量,并滲入傳媒的布局。為了抗衡作為新政自由主義主要鼓吹者的學院派知識精英——自1971年羅爾斯出版《正義論》以來,常春藤大學已經成為新政自由主義者在美國最重要的堡壘——里根政府打出“復興家庭價值觀”和“重振基督教精神”的大旗,鼓勵南方福音派教會參與重大社會問題的論戰,并在爭取和動員基層白人選民方面發揮更大作用。在“冷戰”進入最后階段的背景下,重提傳統價值觀被認為有助于對抗蘇聯,因此無法為自由派所拒斥。

傳媒方面,里根政府在1987年廢除了此前已沿用38年的“傳播公平原則”,即電視臺和廣播電臺在報道與公共事務有關的話題時必須對等反映不同派別的觀點。在那之后,以爭取和鞏固特定偏好的受眾為目標的傳媒日益興起,直接放大了極端派觀點對選民的影響力。2008年大選期間,諸如“奧巴馬出生在肯尼亞”、“奧巴馬是隱藏的穆斯林”這類陰謀論說法在共和黨擁躉中大行其道,甚至至今仍有人深信不疑,便是新聞媒體喪失平衡功能、淪為黨派喉舌的標志之一。而在今年的選戰中,電視臺、報紙等傳統媒體由于擔心經營收入和影響力的下降,對特朗普這個爭議人物及其離經叛道的觀點每每趨之若鶩,更是成為“特朗普旋風”的直接推手?!都~約時報》專欄作家、兩屆普利策獎得主紀思道(Nicholas Kristof)在其評論中直白地指出,美國媒體精英本來應該對特朗普的厥詞和他履歷中的種種疑點做出理智的辨析,但因為電視臺希望盡可能長久地維持“特朗普熱”,在報道中往往將其塑造成一個胸無城府、乖張荒誕的鬧劇人物,反過來使基層選民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印象:特朗普是一個直言不諱、真實、有趣的候選人,相比那些呆板乏味的建制派領袖是一個更新鮮的選擇?!懊襟w主動把權力交托給一個蠱惑人心的政客,從而辜負了國家:我們成了特朗普的哈巴狗,而不是大眾的看門狗。”
不僅如此,耶魯大學國際與區域研究中心研究員林垚在一項觀察中指出:“文化戰爭”還催生了保守主義者賴以傳播其政治觀點的“狗哨政治”(Dog-whistle Politics),即在“政治正確”的輿論氛圍掩護下,利用特殊的隱語和政治詞匯表達極端訴求,并喚起特定選民群體的共鳴。例如“回到家庭”的潛臺詞是抵制婦女平權,暗示男主外、女主內的合理性并鼓吹反墮胎(家庭意味著生育);“改善治安”約等于從嚴、從重打擊黑人和拉美裔居民的潛在可疑活動;“復興基督教價值觀”意味著反對同性戀平權、抵制墮胎和丁克;“改革就業和福利政策”則可理解為驅逐非法移民、限制“對社會貢獻較小”的低收入者的福利。在這種精心設計而又一以貫之的宣傳熏陶之下,選民雖然囿于政治正確的大環境,不敢公開支持特朗普那些張狂而極端的言論,但在內心卻對其有相當程度的認同。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特朗普在2015年以來的歷次媒體民調中反對聲浪極高,卻能在初選中輕松勝出——前者是對政治正確大環境的默認,后者才是保守派選民真實利益傾向乃至政策偏好的反映。
興起于小布什時代的新保守主義政治哲學,則是新政自由的批評者在思想文化領域的第二次“補課”。它以“文明沖突論”為核心,直接質疑自由派的全球化戰略在政治認同問題上存在的缺陷。出于減少對立、增加溝通和協調機會的考慮,新政自由主義者通常傾向于模糊化不同宗教和族群之間的分歧,將其由政治問題降格為個人價值取向或文化差異。而保守派直白地批評稱:“美國式生活方式”的核心在于對某種特定政治德性的認同,在于從價值觀和理念上成為一名好公民;而自由派的調和路線將使文化傳統、宗教、道德等和政治德性直接相關的問題被徹底私人化,從而墮入了虛無主義的黑洞,使“公民德性”這項從獨立戰爭起就構成美國政治關鍵基礎的價值觀被抽空,繼而損害美國公民的國家認同和凝聚力。這一點甚至可以從美國政治學界的熱門話題中窺見端倪:進入21世紀以來,幾乎所有主流美國政治史家都在頻繁提及“羅馬的教訓”;其用意當然不是簡單的重溫往事,而是要以“羅馬是否因公民投入基督教懷抱、喪失國家認同而傾頹”以及“羅馬是否亡于過度依賴外省蠻族”這兩項歷史問題的論爭來影射現實。考慮到美國長期以羅馬共和精神的繼承者自居,個中意味一目了然。
相比之下,新政自由的辯護者雖然依舊在名牌大學和主流媒體中掌握話語權,但似乎正在喪失對一般民眾的影響力。上世紀90年代以來,自由派思想家面對保守主義者從道德層面射出的炮彈每每疲于招架,僅能按照對手設置的話題做出回應,似乎喪失了根據實際需要拓展思想體系的能力。而部分自由派知識分子在90年代人道主義干預問題上的過激表現,還令其日后的政治表態變得相當尷尬——既然這些意見領袖認定美國對波黑內戰和科索沃的干預具有道義上的正當性,又怎能理直氣壯地反對小布什政府對伊拉克的入侵呢?部分自由派思想家(例如在中國大名鼎鼎的邁克爾·桑德爾)開始直接反思自由至上、權力至上的傳統新政路線在基礎上的偏頗性,更多人則只是照舊集結在學院和報紙的基本盤下,做出徒勞的申辯。他們發出的聲音,似乎在感染外國知識分子方面遠超過對本國國民的影響;這種“虛假的影響力”,在迄今為止的初選過程中也正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來。
某種意義上,特朗普的確應當被視為“非主流”候選人,但激進派政治人物在本次初選中的崛起卻不是個別現象。共和黨建制派苦心孤詣地推出的幾名“弒王者”早早宣告出局,唯一能和特朗普周旋到底的竟是極端保守勢力“茶黨運動”的長期盟友、得克薩斯州參議員泰德·克魯茲(Ted Cruz)。換言之,即使那個鼓吹“在美墨邊境修建隔離墻”的特朗普沒有贏得候選人資格,被提名的也將是一位擁護福音派教義、持槍權和死刑判決,對同性婚姻、預防全球變暖和提高最低工資線做出公開抵制的典型保守主義信徒。在民主黨方面,與希拉里纏斗最為激烈的桑德斯(Bernie Sanders)同樣是一位老“憤青”——這位75歲的佛蒙特州參議員是美國政壇極少數以社會主義者自居的人物,長期游離于黨派規則和慣例之外,卻在初選期間贏得了23個州民主黨人的支持。換句話說,在共和黨集體“向右轉”的同時,相當一部分民主黨人卻在“向左轉”,這正是黨派政見趨于極化的顯著標志。
特朗普的民粹主義言論有時會讓人想起綽號“王魚”的休伊·朗(Huey Long)。后者是上世紀30年代初的路易斯安那州州長,以專橫的作風、杰出的演講才能以及慣于煽動民眾的手腕聞名于世,后來成為普利策獎作品《當代奸雄》(All the Kings Men)的主人公。只不過休伊·朗還僅僅是在新政全面啟動、第五代政黨體系已現雛形的背景下探索一種非主流的政治運作模式,特朗普卻企圖在一地雞毛之中“接生”第七代政黨體系。很難說這位攪局者具有如何堅定的保守主義理念——共和黨建制派在推舉特朗普的問題上始終難于達成共識,很大程度上便是由于此人缺乏確鑿的黨派忠誠,在社會文化、外交政策、減稅這三項重大議題上與黨內主流頗有分歧——他所代表的似乎只是部分本土主義者極端情緒的宣泄。但1964年戈德華特的先例告訴我們:在政黨體系的重構階段,恰恰是這種情緒可能造成支持者分布和利益集團的重新洗牌,通過推翻政治慣例的方式完成共和黨在21世紀的首次重組。
1992年大選至今,美國兩大政黨的基本盤分布大致呈現“三明治”形:民主黨大致主導太平洋沿岸、新英格蘭和五大湖地區各州,共和黨的基本盤則在中部的大平原區、山地區和南方各州。但從初選結果看,以大湖區為中心的北方民主黨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投票支持“非主流”桑德斯,與希拉里在新英格蘭和太平洋沿岸的支持者對立,或許暗示了他們有可能效仿1964年時的南方民主黨人,與死敵特朗普聯手。而特朗普在通過大放種族主義厥詞鞏固了在南方WASP中的基本盤之后,同樣有可能利用收入分配和貿易政策問題吸引觀點接近的桑德斯支持者。畢竟,分屬左、右兩派的兩位老“憤青”在調節收入分配、變更自由貿易政策、關注中下層選民的呼聲等問題上不無共通之處,存在接近的潛質。
另一方面,過去50多年間美國政壇影響最大的兩次政黨重構和主導性潮流更替,都與來自外部的壓力密切相關,這恰恰與今天的情形頗有相似之處。后“冷戰”時代美國的權勢傲慢助長了華盛頓不計成本、不分軒輊地擴張大陸義務的傾向,最終經由一場漫長的反恐戰爭,造成了保羅·肯尼迪所言的“帝國式過度擴張”(Imperial Overstretch)局面。這種情形一方面可能造成政策傾向上的反彈,例如由特朗普重新祭起的“美國第一”孤立主義主張以及桑德斯對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的攻訐,另一方面也會反過來加深對潛在戰略對手的懷疑和戒心。歷史上的種種先例都顯示,霸權國家對自身戰略收縮造成的全球信譽下降會感到由衷的恐懼,他們擔心友好國家的信任不復存在,更擔心潛在的挑戰者會利用這一時機全面進逼,因而在最初的收縮后仍有可能突然轉向強硬。這種混雜著私欲、恐懼和懷疑的復雜心理,意味著即使一位表面上鼓吹孤立主義的候選人上臺,在保持大陸存在、反對離岸制衡等問題上也會維持現有路線,甚至進一步提高“紅線”,從而增加發生摩擦的風險。
誠然,從籌款能力、政策口徑的一致性和表面的公眾形象看,希拉里都比特朗普更像是一位有競爭力的候選人。后者過于頻繁和張狂的種族主義言論在奧克蘭槍擊案之后已經造成了某種反噬,影響到了共和黨的總體支持率。但特朗普異軍突起和桑德斯獨樹一幟這兩樁反?,F象在兩黨的初選中同時出現,已經明白地顯示美國正處在政治極化的邊緣;而與此次槍擊案直接相關的槍支管制、宗教矛盾以及同性戀權益問題,恰恰是當前美國社會分歧和矛盾最深重的焦點。從1964年戈德華特意外崛起到2016年特朗普出盡風頭,美國民眾對聯邦政府的信任率由61%滑落至不到25%,正是主導性政治潮流再度面臨變更的征兆。在誕生84年之后,新政自由正面臨歷史上最嚴峻的考驗之一,而美國即將選出的或許也將是1992年以來政策傾向最為保守的一位總統。
(參考資料:The Cycles of American History,Arthur M. Schlesinger Jr.;Beyond the Liberal Consensus, Iwan W. Morgan;《從大選看美國的歷史周期、政黨重組和區域主義》,謝韜著;《第六政黨體系與美國當代右翼極端主義》,林垚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