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維櫻
10年沒有出現在中國內地,沒有發表過任何公開演講,也沒有出現在任何一份官方名單上,李安在上海國際電影節飄然而至。我在內,現場不少憑借VIP卡進入的人,需要克制一下意外和激動,畢竟門口不時飄來因為無法進入而哭泣抗議的聲音。之前我沒有收到李安會來的風聲,當天電影節的標題是:“票房即將超美,中國離老大還差幾步?”我走上會場臺階時,還對于即將聽聞的內容有些疑惑。在兩個小時之后,李安的真誠和“慢一點”的勸言,引爆成了全中國的話題炸彈。
能夠游走于東西方價值觀,又能抓住人性的核心,李安用“力道”來形容他對中國古典文化中蘊藏的寶藏的掌握。他說自己就是東西方文化碰撞的產物。“年輕時一看美國電影,父母講什么都忘記。而我們自身的力道究竟是什么,需要我們琢磨出來。”他分享自身“晚熟”的經歷以后,幾天里我參加的論壇討論和導演的私人酒會里,由李安的一番表達,引來一種對于中國電影界的普遍的自省和焦慮,這倒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CJ E&M總裁鄭泰成告訴我,韓國也經歷了這個時期。尋找一種全球化的電影語言,這是東西方文化里的共同命題。
李安那兩小時里的“金句”后來廣為流傳,是因為涉及了他實踐中遭遇的東西方價值觀碰撞,以及對電影精神內核的觀照。如今火熱的中國電影市場催生了一大批新的電影人,編劇們熟讀美國編劇書,把中國的內容往里一湊,短期取得了成功。李安形容這是把上海菜的細火慢燉的老味道,變成了速食面。他擔心的是:“長期來講,中國文化比美國悠久很多,我們需要現代化,而英美主導了好幾百年了,必須趕上去跟他們齊頭并進,把術業、手法、世界共同的電影學好,這是基本功。”
金爵獎主席埃米爾·庫斯圖里卡說:“過去我們拍電影時有亞里士多德的美學影響,用傳統的美學工具在銀幕上表現現實生活。現在卻只剩下一個單一標準,票房。”他對全球化的形容是,“想把墨西哥的花兒移植到塞爾維亞的高山上”。好萊塢電影雖然大家都喜歡,卻并不是深入挖掘人性的。“現在很少有電影可以直接打破現代的假象,可以打破每天通過各式各樣方式想要影響我們的假象。” 電影《十誡》編劇、波蘭人克日什托夫·皮耶謝維茨說,電影應該關注的是這些。
對于“超過美國成為老大”這個愿景,李安說:“美國電影不光有票房,還有文化背景。我們看的是他們的明星、文化、想法、內容、生活方式,尤其流行文化力量非常強大。”事實上,李安也在探索。“大公的、柔性的、永續的、天人合一的思想”的東方美學,是中國的寶。李安說:“不是強調人本英雄主義,不是人定勝天的思想。我們還沒有找出一個出路告訴全世界。這個世界不光是一個英雄做一個決定,這世界就變成了迪士尼樂園。”
去掉個人的影響力,李安的這番表達,全都對應在當今中國電影界討論最多也最沒有答案的問題上。在今天這樣“IP全球化”“無合拍、不電影”的語境下,所有大的影業公司,都在劍指“全球化”——中美合拍、中韓合拍、IP全球化和給全世界講故事。在我參加上海電影節的前三天論壇里,萬達收購傳奇、《長城》以外,眾多海外電影系列《哥斯拉2》《環太平洋2》等等都出現了中國資本身影。外部電影公司與中國電影公司合作,這意味著,今后這些你以為絕對是“進口”電影,其實很有可能就是合拍片。
但究竟什么是全球化的語言?應該怎么做一部合拍電影?我聽到了五花八門的答案。“現在的中國電影像個17歲的少年,在不斷地尋覓愛情,可以有許多題材、技術和觀眾需要,所以現在的合作有點像速配。”“好萊塢想對應中國觀眾的胃口,中國制片人也想學好萊塢,但是互相到底學什么?不清楚。”老電影人單東炳回憶,這種熱度極高的交流和學習,曾經出現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上世紀80年代。此后電影受電視和網絡沖擊,再有10部大片的批準制度,直到今天終于進入了電影的“黃金期”。
也正是因為中國電影票房達到440億元(2015年),即將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市場,美國、韓國、歐洲等地的制片人,都開始拿著他們的劇本,在中國尋找合作伙伴。CJ E&M電影全球總裁鄭泰成用流利的中文告訴我:“中、美、韓演員湊在一起的,就叫合拍片,那種情況早就已經過時了。”鄭泰成是韓國電影邁向“超級新大片”領域的第一人。每年暑期檔,韓國第一部大片就是由他打造的《太極旗飄揚》,此后CJ投資制作的《漢江怪物》《雪國列車》《鳴梁海戰》等,始終占領韓國歷史票房前三位。
“韓國經歷的階段和中國很像,十幾年的‘新大片歷史不長,一年一部到兩三部。曾經很長時期里,有人說自己看的是一部‘國產片,是要被朋友們瞧不起的。”2006年韓國開放進口大片配額,把國產電影上映日期從146日減少到了73日。使韓國電影人結成了抗議聯盟。然而10年過去了,韓國電影質量越來越高,本國電影票房紀錄連年突破歷史。10年前“狼來了”的緊張早已被韓國電影業忘記了。“韓國的‘新大片有150億韓元的投資。以前就是三四十億韓元,是在摸索中誕生的,并不是投入多的一定能夠成為大片。大片就是賺錢的,其他電影不太賺或很少,其他渠道回收。這是我學到的美國模式,試試看在韓國能不能用。”鄭泰成說,他投資的大片賺了很多錢。《雪國列車》“只有導演和一個演員是韓國人。所有的工作人員全部是美國人”。CJ獨家投資4000萬美元的韓國最高投資的電影,海外發行超過了180個國家。這樣的電影雖然打著韓國的標記,把“全球化”語言放在首位,“其實是韓國公司做的美國電影”。
今年電影節一直聽到關于中國電影怎么進行“價值觀輸出”的討論。李安說:“不是說要去做老大,而是說可以拿到世界上和大家分享。不是以掠奪市場的觀念來做,而是要看我們能夠給世界提供什么。”李安覺得美國式的思維已經出現了問題,“中國可以提供給全世界滋潤”。
“我成長中是非常中原式的教育,比較保守和天人合一,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到美國以后我發覺自己真正的天分是西方的戲劇,沖突怎么強,所以東西方沖擊在我身上發生了。我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李安最早拍《飲食男女》本來是面對臺灣主流市場,在美國卻進入了藝術院線,他說自己當時刻意“有一個身段”,不能被好萊塢同化,所以有一個自我意識。“第一你內中要充實,第二在共通語言上可以溝通。”
澳大利亞電影人艾秋興投資了《瘋狂的麥克斯》和《黑客帝國》,也是《瘋狂的石頭》最早的海外發行方。“外國公司要下決心來中國,必須做非常當地化的電影,公司同事都是中國人,要落根,就得學習這里的元素有什么不一樣。”“一個富二代做壞人的故事,在韓國還是中國,引起的共鳴的程度可能是一樣的。”去年最優秀的韓國電影《老手》,是韓國投入產出比最高的電影,歷史票房第三位。在一大片“新大片”當中,這部小成本的“共感”故事,觀照到了當下最現實的社會問題。
“太年輕賺太多錢。”鄭泰成對于目前中國電影市場也有自己的對照式的觀察。“問題是問題,過程是必然的。”韓國的市場配額規定早就已經不重要了。這樣為了保護而誕生的法規,現在很多年輕人甚至不知道了。鄭泰成說,全球化和國外電影,是“良性的刺激”。“當時韓國市場還很小,所以電影人得特別努力。”《漢江怪物》的“怪物”是《哈利·波特》的特效公司制作,一個怪物賺走了電影成本的一半。這些年韓國電影工業快速成熟。“中國的電影制作成本是2億元人民幣的話,韓國可以做到1億元。但中國市場大,你雖然花得多,卻比在韓國多賺5倍。”
“故事”現在太被強調了。“故事是一個假象。怎么跟觀眾心心相印,怎么通過情節、音樂、情感帶著大家走,但不管怎樣的旅程,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怎么交給觀眾看。故事好像工作一樣,它是一個技術,因為人生找不到什么答案。‘道可道,非常道,你一定要講出個所以然的話,那么就需要一個故事,我個人是把它當工作在做,其實蠻呆板的。電影,怎么通過故事的假象,在黑黑的屋子里,大家默默地溝通,我覺得這對我來講才是最真誠可貴的。”李安怕觀眾會疲乏,“觀眾不光不喜歡一個類型,甚至覺得電影這回事都不是很重要后,我們就會自食其果”。
盡管被認為是以電影的形式在進行東西方文化交流,李安說,自己真不是為了交流拍電影的。“東西方交流,真的太容易,就是說把故事安排好,元素排好,爆發沖突收尾表態,都是自然發生的。人最重要的是面對自己,不管你面對幾億觀眾,最后大家捫心自問,個人點滴在心頭,那點東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