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雪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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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蔣夢麟:帶領北大走出艱難(下)
文/周雪敏
(接上一期53頁)
關于平民教育
平民主義教育是新文化運動的主脈。蔣夢麟強烈反對封建牧民教育和德、日等國的強權教育,提倡自由主義的平民主義教育。1919年1月,蔣在《教育雜志》上發表《和平與教育》一文,指出中國和平的基礎一向建立于不牢靠的牧民政治上,提出平民教育的概念:“牧民政治之反面,即平民主義是也(或曰民權主義)。平民主義,首以增進平民之能力知識為本,使人民咸成健全之個人,創造進化的社會。于是一方以健全之個人,進化的社會,而為和平之保障;一方以個人之才智,社會之能力,而掃除強暴不良之政治。”
蔣夢麟這樣闡明平民主義教育的概念:“曰自治也,獨立也,自由平等也,發展個性,養成健全之個人也,皆所以增進個人之價值,而使平民主義發達而無疆也。”他認為,20世紀應該是平民主義的時代。在《今后世界教育之趨勢》中,蔣夢麟指出:“然以趨勢而言,平民主義之發達,足以殺軍國主義之勢焰。此吾教育界所當注意者也”。“國家之進步,人類之幸福,賴教育平均之發展”。“總之今后世界教育之趨勢,以發達人權為歸。而國中發達人權之教育,當求其平均與普遍”。
蔣夢麟主持《新教育》月刊之始,發表了平民主義的創刊宣言——“以教育為方法,養成健全之個人,使國人能思、能言、能行,能擔重大之責任。創造進化的社會,使國人能發達自由之精神,享受平等之機會。俾平民主義在亞東放奇光異彩,永遠照耀世界而無疆”。
1918年,教育部成立教育調查會。首次會議上,蔣夢麟和沈恩浮提交了“教育宗旨研究案”,提出新教育宗旨在于“養成健全人格、發展共和精神”:“所謂共和精神者”是指(1)發揮平民主義,俾人人知民治為立國之本;(2)養成公民自治之習慣,俾人人能負國家社會之責任,共和精神的內容根本就是“平民主義”,“創造進化社會”和“養成健全人格”是平民主義教育的核心內涵和最終目標,蔣夢麟的這一教育思想在壬戌學制中得到體現。該學制所列七項教育標準,第一條是“適應社會進化之需要”,第二條是“發揮平民教育精神”,第三條是“謀個性之發展”,第六條是“使教育易于普及”。
蔣夢麟認為平民是社會的基礎,社會進步不是少數知識階級的人能夠做到的,社會進步應從下層開始動,下層平民一旦不穩,上層就會站不住腳。中國的狀況是,當國家發生變動時,“在四萬萬人民中,有三萬九千萬還不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其余一千萬中,有固執不化的,有關了門不管閑事的,有若知若不知的,有一味盲從的。”在這種情況下,進步無疑是一種空談。由此他提出必須實施平民教育,給那些沒地方受教育、沒錢受教育的平民子弟以接受教育的機會,啟蒙他們、提高水平,進而提高社會文明程度。
蔣夢麟反復提倡的平民主義教育的本質內涵與他提出的“積極的個人主義”相一致。他認為要開展平民主義教育,必須尊重個人價值、發展個性,而發展個性則是通過學術、體育、美育和改良社會等種種健全的活動養成健全的個人實現的。
關于職業教育

1917年蔣夢麟回國后,最先致力于職業教育活動。他擔任中華職業教育社社部總書記,參與《職業教育社宣言書》的擬定,擔任《教育與職業》雜志主編,并隨黃炎培于1918年6月赴東北三省調查職業教育情況。他主張職業與教育不可分割,應以教育來解決職業中存在的問題,職業教育包括農業、工業、商業和家政多方面內容。當時的中國已開始興起工業,民族工商業的發展急需人才;而此時的實業教育遠遠滿足不了這一需求,高等教育規模又很有限。以1916年教育數據統計為例,全國公立私立大學才10所,學生數僅3609人,專科學校76所,學生也不過15795人。能受高等教育的只是極少數人,蔣認為必須通過職業教育使多數青年能學得一技之長以為謀生。“以今日社會狀況而論,受四年初等小學教育后,能入高等小學者,有幾人乎?高等小學卒業后,能入中學者,有幾人乎?中學卒業后,能入大學者,又有幾人乎?”雖然,“由初小高小由中學而直達大學卒業之學生,其大多數固能養成高等專門之學,然其余之不能下級而上達者”如果順其自然,那學校無疑是“徒為社會養成高等之游民耳,抑何貴乎教育?”故必須設法對這些學生進行補救,“職業教育其奚由耶?”他主張分設不同類別的教育,要“施設職業教育、補習教育加增經濟之能率”,學校“注重職業陶冶以養成生計之觀念”,要達到“養成工業社會之領袖”和“工業社會之良匠”的目的。

一排右三為蔣夢麟校長
關于教育與政治
對于教育與政治,他認為不應完全脫離,但應采取分析和區別對待的態度。“但管教育,不談政治”。關于政治,一是政黨與政事,教育界不應當涉足與干涉,因為這類政治是經常變動的。二是政論,這關系政治理論上的是非問題,應當辨明是非,主張正義,開展啟蒙,養成民主政治之習慣。這是教育責無旁貸的天職。因此,教育絕不是培養不問政治的書呆子。但是,從歷史的長河上看,政黨、政事之類的政治,終究是過眼煙云,轉瞬即逝的歷史陳跡,而學術、文化,才有恒久的價值。他認為青年學生不應過多介入現實政治,他們的目標是先將自己培養、造就成有知識、有能力的有用之才以為國家所用,國家危難時,可以滿腔熱情去關注國家大事、喚醒民眾,但不應忘自身將來之職責,荒廢學業。現實政治是成年人的事情,成年人應該沖鋒在前,擔負起救亡圖存的國家重任。
蔣夢麟的教育實踐可謂豐富多彩。他曾長期留學美國,專攻教育學,對西方教育思想有精深系統的研究;回國后又長期擔任大學校長和政府教育部門領導職務,是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奠基人之一。蔣夢麟對于促進中國教育從傳統向近現代轉型,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他的教育實踐集中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積極參與新教育改革時期。從任商務印書館編輯,到參與幾本教育雜志的編務,再到擔任主編,蔣夢麟一直在努力介紹歐美教育思想與制度,提倡平民主義。這幾份刊物后來成為教育改革的主要陣地,確立了蔣作為教育理論家的地位。
二是主持北京大學時期,這是他踐行教育理想的重要時期。從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受托代理北大校長事務而加盟北大,到1945年10月因出任南京國民政府行政秘書長而去職,其間蔣斷續服務北大共二十余年。自1930年冬蔣夢麟正式擔任北大校長,先后主持北大校政十七年,是歷屆北大校長中任職時間最長的。在北大任職期間,他與胡適、陳獨秀等通力合作,將“學術自由,教授治校,追求真理”落實為治校的共同準則。
辭退舊人,我去做;選聘新人,你們去做。
教授治校、民主治校是蔣夢麟辦大學的一個重要主張。來北大后,特別是“五四”以后,他協助蔡元培對北大進一步改革,不斷完善、充實民主治校的領導體制和各項規章制度,加強了學校的管理工作,提高了行政工作效率,使“五四”以后的北京大學成為全國大學的楷模。他對于“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身體力行,并支持胡適提出的課程選修制,讓學生成為修習的主導,能夠自主選修課程,領一時大學風氣之先。根據教授治校原則,北大于1920年正式創設評議會、行政會議、教務會議、總務部四大部門,分別負責學校立法、行政管理、教學安排和學術,以及庶務和圖書管理。教務會議仿歐洲大學制,總務處仿美國市政制,評議會為北大首創,使得教授治校以組織形式落實,委員由教授推選,教務長、總務長及各學院院長為當然委員,校長為評議長。舉凡學校制度,需經評議會議通過。評議會有權決定學校各項規程,授予學位,維護風紀。校長僅一人,下設總務長、教務長,再是各院院長。這一改革促使北大真正走上教授治校的道路,保證大學真正成為不受政治干擾、相對獨立和自主的學術機構,可以無畏地追求真理。
1930年,蔣夢麟正式接任北大校長。到校視事后,蔣提出《國立北京大學組織大綱》,規定北大職志為“研究高深學術,養成專門人才,陶融健全品格”,據此重建文、理、法三學院,實行學院制,各設院長一名,由校長從教授中聘任;改原來評議會議為校務會議,職權相同,必要時延聘專家列席,實際為教授會;行政會議、教務會議仍保留;推行學分制,要求學生撰寫畢業論文并授予學位,追求高等教育正規化;同時廣納賢才,選聘優秀師資,充實隊伍。他對文學院院長胡適、理學院院長周炳琳、法學院院長劉樹杞說:“辭退舊人,我去做;選聘新人,你們去做。”這種大膽革新的精神,使得20世紀30年代的北大積聚了一批學有專長、術有專攻的教授。
20世紀初的中國,軍閥混戰、教育經費奇缺,大學受到嚴重戕害。北大也是經費枯竭,教師收入下降,學校規章盡廢,圖書散失,學術團體潰散,前景堪憂。蔡元培1923年6月辭職,代校長蔣夢麟避害逃離,胡適等名教授出走,名宿星散。蔣夢麟正式接任后,積極為教師們創造學術研究條件,改善辦學條件;努力恢復和建立學術團體,推進對外學術交流;加強學生管理,鼓勵學生自治。蔣夢麟將蔡元培提出的“教授治校”方針發展為“校長治校,教授治學,職員治事,學生求學”的方針。為保證教授專心教學科研,他實行教授專任制,并設研究教授,提高專職教授的薪酬待遇,在外校兼職的教授,薪水會少于專任教授。專任教授年薪4800-6000元,研究教授最高年薪可達9000元,后傅斯年提出過高,研究教授年薪才降為7200元。這種收入足以保證教授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30年代北平四口之家一個月12元伙食費,全部開支只需30元足可維持小康水平。歷史學家顧頡剛當時于北平燕京大學任教授,月薪320元,北大請他時,答應給他每個月450元。為保證辦學需求,蔣夢麟多方活動,為北大爭取到每年20萬元的固定經費,加上自籌經費,保證了基本的辦學需求。蔣夢麟用人不拘一格,對教授禮遇有加,北大之尊師重教風氣,由此綿綿不絕。
而正是他這種敢于擔當、沖鋒在前的精神,使得他被日本軍方列入了要逮捕的黑名單。1935年日本陰謀策劃華北事變,策動漢奸們成立“華北自治會”。蔣得知后,率先聯合北平各界發表宣言抨擊這一賣國行徑,激發全國反響,掀起北大學生反日高潮,引起日方恐慌。11月29日,他被日本憲兵挾持,只身來到東交民巷日本駐軍司令部。面對日軍要綁架其到大連的威脅,蔣夢麟大義凜然,義正詞嚴,以“郭子儀第二、單騎回紇”的精神怒斥日軍,使得敵人悻悻而退,這一壯舉被廣為傳頌,得到學界高度評價:“這男子漢的氣度,非胡適、魯迅諸氏所能及”。
三是主持地方和中央教育行政時期。1928年,蔣夢麟出任民國政府大學院長、教育部長,同時兼任浙江教育廳廳長、浙江大學校長。時間不長,多有建樹。一是邀請陶行知為浙江辦了一所培養農村師資的師范學校——湘湖師范。二是創辦浙江大學,親自選址。三是在出任教育部長期間,主持擬訂和頒布《大學組織法》《專科學校組織法》《大學規程》,推動了中國高等教育的法制化。此外,他推廣國語教學,重視外語教學,力主整頓私立學校,停止教會所辦高校的宗教、神學系科。這些措施直接推動了高等教育正規化、制度化,提升了水平。
他們兩個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個不過是北大的功狗。
四是艱難困苦,弦歌不輟的西南聯大時期。1937年抗戰爆發,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奉國民政府教育部之命南遷,聯合組建長沙臨時大學,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三人任臨時大學籌委會常委,共同主持校務,蔣任總務長,梅任教務長,張任建設長。年底南京淪陷,武漢告急,長沙遭受轟炸。校方與政府接洽,決定再遷昆明,重組為西南聯大。彼時彼境,辦學困難可想而知。蔣夢麟以大局為重,勉力維持三校團結,想辦法克服校舍、經費及師生生活諸般困難。北大是國立大學,經費原由政府撥給,南開大學為私立,經費原來靠自籌和捐助;清華以前由庚子賠款支付,抗戰爆發后,后兩者經費來源受到嚴重影響,而政府因抗戰財政緊縮而大大減少了對北大的撥付。1941年11月,54名教授聯名上書政府被拒絕,蔣夢麟積極聯系費正清等外國友人,設法解決教師的待遇問題。曾任西南聯大的教授葉公超回憶,在長沙臨時大學時期,有人因為張、梅兩位沒有及時趕到主張散伙,被蔣嚴厲批評:“這種主張要不得,政府決定要辦一個臨時大學,是要把平津幾個重要的學府在后方繼續辦下去。我們既然來了,不管有什么困難,一定要辦起來,不能因為張伯苓先生不來,就不辦了,這樣一點決心都沒有,還談什么長期抗戰?”除了堅定的愛國信念外,蔣、梅、張三人的謙謙君子風度,奠定了八年合作的基礎。 以學校的歷史和執掌的資歷,本當以蔣為首,然蔣始終以團結為重,從不爭名分。有后人評:“如果沒有蔣先生那樣‘善與人同’的胸懷,恐怕西南聯大沒有那么好的名譽。”
在抗戰期間,蔣夢麟仍然力主發展學術,培養人才。1939年秋,他促使北大文科研究所開始招收研究生,聘請傅斯年任研究所所長,至聯大結束時,已培養出一批文史優秀人才,后成為享譽海內外的知名學者。在繁重的行政事務外,蔣夢麟每天早上6點便起來復習英文,完成了其英文版的自傳體著作《西潮》,該書1945年在美國出版后,成為哈佛大學遠東研究部門的重要參考書。
蔣夢麟系統的教育思想和出眾的管理才能,一直為孫中山、蔣介石、蔡元培所贊賞。然而由于他后期秉持“校長治校”理念,招致有人說他大權獨攬。而西南聯大時期他又以大局為重,在管理上多謙讓清華與南開,與北大教授溝通不暢,導致關系疏遠,抗戰勝利后在其欲出任中央政府秘書長時,北大發生了“倒蔣迎胡”風潮,蔣夢麟無奈中離開北大。
北大學者陳平原曾感嘆:“在歷史學家筆下,蔡元培的意義被無限夸大,以至于無意中壓抑了其他同樣功不可沒的校長。最明顯的例子,莫過于蔡元培早年的學生蔣夢麟。”
傅斯年評價蔣夢麟說,蔣的人格魅力不如蔡元培,學問不如胡適,但辦事卻比他們高明。對此看法蔣是認可的,他開玩笑回應說:“所以,他們兩個是北大的功臣,我們兩個不過是北大的功狗”。 作為北京大學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校長,蔣夢麟把一生的大部分精力都投之于中國現代高等教育和北大的建設。他臨危受命,把營造教育學術中心作為治理北大的理想目標,長期堅持“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方針,維護北大的基本傳統,在國家孱弱、屢遭戰亂的艱難歲月里,鑄就了北大和西南聯大的幾度輝煌,這些業績不應被忘懷。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青史銘記,北大曾有這樣一位校長。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
責任編輯 陳寶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