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王遜(1915-1969)
中國著名美術史、美術理論家,中國現代高等美術史教育的開拓者和奠基人。
他曾先后在北京師大附中、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學習,歷任云南大學、西南聯大、南開大學、清華大學、中央美術學院教授。
1957年,在他的主持下籌建了中國第一個美術史系,為培養美術史、美術理論人才做出出了要貢獻。
共和國成立初期,他親自主持并參與了清華文物館創建、雁北文物考察、景泰藍工藝設計、國徽設計、建國瓷設計、敦煌藝術遺產整理、故宮書畫征集鑒定、國家十二年科學發展規劃(美術學科)、永樂宮壁畫考證等重要工作,在哲學、美學、邏輯學、美術考古、古代書畫鑒定、工藝美術、民間美術、中外藝術交流、敦煌學等領域卓有建樹。
為紀念王遜先生的學術成就,他的學生和晚輩先后整理出版了《中國美術史》(1985)、《王遜學術文集》(2006)、《王遜美術史論集》(2009)等論著。
我從1960至1965年在中央美院的美術史系學習,那時候,王遜先生只有四十多歲,比今天中央美院人文學院的鄭巖先生還小幾歲,主持美術史系的金維諾先生當時30多歲,比今天的人文學院的黃小峰老師還年輕。那時的美術史系,是全校最年輕的系,如果不算編制在圖書館的常任俠先生,王遜先生是系里年紀最大的老師。
我上一年級的時候,王先生還戴著右派帽子,身體也不太好,但已經給我們上《中國美術史》課了,這當然離不開當時院系領導的敢于擔當和知人善任。后來,在1962至1963年,王先生又給我們60級學生講授《中國書畫論》。他不是按問題講,是按歷史發展講,講書畫論的名篇,以及書畫美學思想的發展演變,廣州美院陳少豐教授的聽課筆記,在李公明教授和梁江先生的協助下,內部刻印多份,流傳很廣。
比起別的同學來,我接觸王先生多一些,先是他主動指導我的專業寫作,后來我的畢業論文也是王遜先生指導的。當時他沒有成家,住在校尉胡同老美院西側靠著東安市場的小土山上,內外兩間屋,在晚問我經常去找他請教,也經常碰到去請教的李松濤先生和孫世昌同學。王遜先生是來者不拒,不厭其煩,放下手中的工作,耐心地接待,細致地講解,有時還找出自己的藏書給我看。
在大學五年期間,無論在做人上,在學術研究上,還是在迎接畢業后工作的準備上,王遜先生都言傳身教,循循善誘,都使我受益良多。我主要談三點。
細微關心與學術引路
我是1965年畢業的,畢業分配時,美院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還沒有結束。這個運動,作為“文革”的前奏,已開始貼大字報,批判院系領導和老先生,有些老先生首肯的學生,變成了“修正主義的米苗子”。之后,我被分配到吉林省博物館工作,但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臨行前,我到北京站附近的美院宿舍,向王先生辭行,他已經知道吉林省博物館來要人,不是為了補充書畫研究人才,而是要搞陶瓷的人。
他出于對學生的愛護,一見面就指著書架上的宋代瓷器,問我時代和窯口,接著對我說:“陶瓷史也是美術史的一部分,也很重要,我在清華大學文物館負責日常工作的時候,就接觸了大量的器物,對后來搞美術史很有幫助?!彼€說:
“你們一直在學校學習,可能以為工作單位也會像學校一樣單純,其實在實際工作中,事務性的事情很多,要學會適應,在工作中學習?!?/p>
我當時請教王先生說:“如果到吉林省以后,我有機會研究書畫,要注意什么問題呢?”他的回答和金維諾先生一樣,說一個是高句麗壁畫,一個是故宮流散書畫。正是由于先生的指引,我才在1972年文物工作上馬后,在收集和研究故宮流散書畫方面做出了點滴成績,發表了有一定學術價值的文章。循循善誘與理論啟蒙
那時候,美術史系的美術理論課,偏重于講方針政策,有點忽視美術的基礎理論。在藝術規律的理解,理論思維能力的訓練方面,我倒是深深受益于王遜先生。有兩個例子,一是意境問題,那時有門課叫專業練習,內容是著錄古畫,王先生帶著去故宮看畫,李松濤先生具體負責,我著錄了羅聘的《山水冊》,嘗試著以文學語言描述視覺形象,盡可能傳達畫中意境,王先生可能覺得我寫的不錯,就找我談話,指導我在意境問題上閱讀和思考,引導我從理論上去認識藝術規律。我在廣泛閱讀李澤厚、程至的和葉朗等家的論文之后,才理解了意境不僅是美院老畫家常講的情景交融、還是“意在畫外”的“空間境象”。
接著他又引導我思考意境與典型的關系,我當時也覺得意境很難用典型論來解釋,就問王先生怎么辦?他說,不能按現實主義的典型論來詮釋意境,典型屬于現實主義,意境可能屬于浪漫主義,你再去深入思索。畢業那年,他直接指導了我關于意境問題的畢業論文。第二個例子是對于書法美的認識。那時故宮舉行了《鄧石如書法展》。我開始做鄧石如研究,從文獻、圖像、年譜、考證入手,他則從書法美角度開導我去思考,告訴我他的老師鄧以蟄是最早從美學角度研究書法并且發表文章的,說鄧以蟄把書法分為意境與形式。有一次,我問他。有的書法剛健,有的書法柔婉,怎樣的書法是美的呢,他說關鍵在于對立因素的互相滲透,不同的書法美在于相反因素組合中的不同比例,對于比較抽象的問題,他分析講解得的特別深入透徹,一下子使我茅塞頓開。精品基礎與教材楷模
王先生研究哲學出身,從鄧以蟄修習美學和美術史,新中國成立后又努力學習歷史唯物主義,所以他編寫的美術教材書,與眾不同,比同時代的其他中國美術史,更有高度和廣度。那本《中國美術史講義》,開始沒有公開發行,新時期美術研究所的第一班研究生,也就是郎紹君和他的同學,專門用鋼版刻印作為學習資料。這部講義在有限篇幅內,較全面系統地論述了中國繪畫、雕塑、建筑等多種美術門類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發展脈絡和藝術成就,既重視了美術賴以產生、發展、變化的社會條件,重視了美術與政治、經濟、哲學、宗教、文化的相互關系,又沒有忽視美術本身在審美能力(題材)與表現能力(藝術技巧)上的自律發展,盡管今天看來已經有些不足,在當時是公認水平較高的一部著作。
20世紀60年代我閱讀他編寫的《中國美術史講義》之后,曾問他王先生怎么看民國時期的一些美術史。他特別向我推薦了鄭午昌的《中國畫學全史》,說《中國畫學全史》是近現代所有美術史和繪畫史中最好的,而且從書架上拿給我看,我發現有不少眉批小注,就借回來研究,發現他是批判性地閱讀,有肯定,有思考,也有質疑,從中學到了東西。也理解了《中國美術史講義》,是集各家大成又有新的學術構架和系統理論見解的著作,
這部書以及薄松年、陳少豐先生補充修訂的《中國美術史》,也正是1989年我主持美術史系時組織大家編寫的《中國美術簡史》的基礎。在發凡起例的過程中,我和李樹老師先細讀了包括王遜先生在內的多種美術史讀本,其中還有:滕固的、鄭午昌的、李浴的、閻麗川的、黃賓虹的,最后決定還是按王先生編寫中國美術史的體系框架,自律與他律結合的方法、重視考古新發現的特點來編寫。后來在又經過修訂,至今已印了30余萬冊,被評為精品教材。參加編寫的老師都付出了辛勞和智慧,但最重要的基礎之一就是王遜先生撰寫的《中國美術史講義》。
是不是可以說,王遜先生是滕固之后現代中國美術史學的開拓者,是籌建我國第一個美術史系的帶頭人,是新中國美術史學的奠基人,是我這一代美術史學者的引路人。他是從美學思想史角度開設中國書畫論的第一人,也是在美術史研究領域重視文物考古、重視哲學美學,對于古建、書法和工藝都研究有素具備跨學科研究能力的學者,更是史論結合、貫通古今而積極古為今用的美術史論批評家。
最后我寫了一首詩,來緬懷王遜先生,并抄寫出來送給家屬留念:
門墻隔代郁蔥蔥,辟路開山第一功。記得傳經與解惑,土山清夜一燈紅。
責編/劉竟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