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摘 要】曹禺在劇作中對人類生命的探討是深刻的,他寫出了生命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像人一樣真正生活”是一種理想的生存狀態,但它總受到來自現實社會規則的挑戰。曹禺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將“生命意識”展示為生命中的壓迫、生命中的失聲以及生命中的反抗三個部分,由此對中國文化進行了一次深入的梳理,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對生命的態度完整地呈現了對生命的深入思考。 【關鍵詞】曹禺;生命;壓迫;失聲;反抗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6-0010-02曹禺是中國現代戲劇的奠基人,他的作品傳達了對生命和靈魂的終極求索,其中《雷雨》《原野》《北京人》這三部代表作更是在整個中國戲劇史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們的經典性不僅在于體現了曹禺自身的閱歷,更體現了他對生命細致的洞察力和深刻的理解力,尤其是對生命意識的探求。生命意識是指人在作為生命個體的過程中所包含的欲望、情感與理想,在曹禺的具體劇作中表現為:生命中的壓迫、生命中的反抗和生命中的回歸三個部分。曹禺劇作所蘊涵的探刻哲理在于:他以生命意識支持人對壓迫的反抗,支持人性的解放和回歸。用《雷雨》中所講的“困獸的斗”可以很好地解釋這種狀態。一、生命中的壓迫——以《雷雨》為例生命對自由的追求,在意識和行動兩個層面都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然而,卻出現了這樣一個悖論:生命迫切地想要追求自由。只有擺脫封建倫理綱常等社會規則的壓迫,才能為生命開辟出一方真正自由的空間。曹禺在創作《雷雨》時曾說:“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泄著被壓抑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①蘩漪在《雷雨》中承擔了多重角色:她既是周樸園的妻子,也是大兒子周萍的繼母和小兒子周沖的生母,在她身上我們看到了生命所受的沉重壓迫。在傳統的社會規則中,女人一直是男人的附庸。她們被困在父權、夫權意識色彩濃厚的封建倫理綱常中,《雷雨》中的蘩漪正是這個受害集體里的一個,她所受的壓迫主要來自于丈夫周樸園。我們會不自覺地痛恨“他的不覺虛偽的虛偽,他的不覺自私的自私”②。在《雷雨》中,蘩漪面對沉重的壓迫,其反應主要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隱忍與服從:周樸園當著全家人的面,耍統治者的威風,迫使無病的蘩漪上樓吃藥。這樣蘩漪就被迫成為了孩子們服從的“好榜樣”,周樸園也體會到了統治他人精神的快感。第二階段是輕視與諷刺:在魯侍萍與周樸園重遇后,周樸園找大夫給無病的蘩漪看病。然而這次,蘩漪的態度由服從轉為輕視,甚至嘲笑他說:“你簡直叫我想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樣一個人啦!”并且無視周樸園的目光,徑自上樓。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她作為生命個體的覺醒。第三階段是反抗與爆發:蘩漪冒著雷雨跟蹤她的情夫周萍來到魯家,并把周萍鎖在房中。《雷雨》對此時的蘩漪這樣描寫道:“顏色慘白,面部像石膏的塑像。高高的鼻梁,紅紅的嘴唇刻在臉上,如刻在假面上。她沒有表情,她的眼睛燒著火。愛和恨燒盡了女人一切的儀態,她就像是厭棄了一切。”蘩漪在沉重的壓迫下已經到達了生命的臨界點,面對周樸園的質問,她第一次明確地拒絕:“不,我要一個人在這兒歇歇,我要你給我出去!”“不,我不愿意。聽著,我不愿意。”蘩漪決絕的反抗意志將生命的本能體現得淋漓盡致。然而可悲的是,她在反抗中瘋狂地破壞著一切,她想要得到的自由也被自己的復仇親手毀滅。她做不成一個建立者,只能做一個破壞者,“亂倫是反社會的,文明包含著對它們的不斷否定。”③曹禺是一個對生命意識懷有極大熱忱的作家,他帶著悲憫的心描摹人物的內心掙扎,細膩深入地刻畫人物的靈魂。即使蘩漪的反抗受到社會的批判,但她的反抗是站在生命立場上,對封建道德文明進行的控訴,其行為仍舊值得肯定。在他所處的時代,更多的生命像蘩漪一樣遭受著沉重而無情的壓迫,而沖破這種壓迫也正是曹禺對整個時代的愿景。二、生命的失聲——以《北京人》為例《北京人》中的曾文清是士大夫文化對于靈魂的腐蝕和扭曲這種現象的集中體現,我們從中看到了生命在沉重壓迫下的失聲。如果說曾皓、曾思懿已經習慣了戴著社會規則的鐐銬,顯示了傳統國民的保守性的話,那么在曾文清身上,則更多地體現了生命的劣根性與惰性。在牢籠帶來的安逸中,他們痛苦地清醒著,浪費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忽視了對個性生命的張揚,忘記了作為獨立個體的自尊。它制造孤獨封閉而安逸舒適的生存空間,對人類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和禁錮,如“溫水煮青蛙”般讓生命失聲,導致人類對自我及他者生命的疏離,嚴重地扼殺了人性和生命意識。曾文清是傳統文化的安逸牢籠中最清醒的人,從小在優渥、殷實的家庭條件下成長,受傳統文化的熏陶,養成了封建文人的品性,是一個典型的傳統知識分子形象。他沉醉于下棋、賦詩、作畫,流連于北海和西山,養尊處優的生活讓他失去了拼搏的生命激情,封建的理念與教條在他的生命中如蛆附骨、如影隨形,加之他對愛情、婚姻、生活的不滿以及如鴕鳥般埋頭于自我“無用論”的麻醉劑中,他最終選擇了自我毀滅,結束了短暫而悲劇的一生。他是曾家少有的清醒者,但在這種寶貴的清醒中卻飽含了痛苦與無奈。曾文清缺乏強悍的力量來改變所受的壓迫,所以即使決心去掙扎、反抗,也是如此蒼白無力。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不足,但又無力沖破已經深入骨髓的壓迫,于是陷入了無邊的痛苦與懊惱之中。正如《北京人》所說:“我們成天在天上計劃,而成天在地下妥協,我們只會嘆氣,做夢,苦惱,活著只是給有用的人糟蹋糧食,我們是活死人,死人活,活人死!”④幾十年的封建教育,讓他在面對生命中的壓迫時只有逃避與沉淪,成為一個被封建禮教文化徹底“吃掉”的“活死人”⑤。曾文清是在新舊文化更迭時舊文化的代表,他身上體現出的封建文化素養越突出,就表明他所受到的壓迫越深,更容易處于失聲的狀態。以中國傳統倫理道德文明為本位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一直在左右著他的思想,支配著他的行動,讓他無法擁有足夠的意識和能力去保護和實現心中的自由與追求,只好在蹉跎歲月中清醒而痛苦地沉淪。腐朽僵死的精神氛圍一點點地吞噬著人的靈魂,讓生命在壓迫中逐漸失聲。三、生命中的反抗——以《原野》為例在《原野》的序幕中,曹禺寫道:“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這部作品不僅關注人的日常生活,更注意發掘生活的內在神韻和普通人生命意識的升華。作品中的仇虎與焦大星的矛盾沖突,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人類的原始活力與傳統桎梏之間的反抗與順從,直接指向幾千年的“吃人文明”。不同的是,焦大星是一個已經被這種壓迫完全侵蝕的人,而仇虎則是壓迫尚未深入骨髓前用人類尚存的頑強生命力進行強力反抗的人。兩者的根本區別在于仇虎有著至死未盡的生命火焰──反抗精神,正是它一直鼓舞人們走著反抗傳統壓迫的道路,體現著自己強烈的生命意識。值得玩味的是,《原野》既可以理解為平原和曠野,也可以理解為原始和野性,后者的理解主要體現在“仇虎”這一角色中。《原野》通過記敘仇虎的復仇過程和描述心理斗爭來完成對他形象的塑造。從復仇過程來講,復仇是推進整個敘事的最大動力,也推動了人物性格的塑造。仇虎的復仇可以拆分為對焦大星、焦母的復仇和對花金子的占有。花金子如一朵怒放的野花,對禁錮已久、初得解脫的仇虎有著致命的性吸引力,但花金子之于仇虎,最大的意義還是對整個焦家的復仇工具。“現在我先到你兒媳婦屋里當皇上去了!”這是仇虎在面對焦閻王遺像時放出的狠話。從心理斗爭來講,曹禺通過刻畫深刻而豐富的善惡爭斗使仇虎的人物形象變得立體飽滿。仇虎具有生命原始的野性與反抗精神,很明顯,曹禺在對封建思想大加撻伐時,對仇虎的這種原始反抗的精神持有憧憬態度。仇虎的復仇有內外兩個動因。從外部動因來講,他以焦大星為主要復仇對象,以焦母和花金子為輔助復仇對象,一步步從一個邊緣人走向焦家的權力中心;從內部動因來講,他的復仇心理由一開始的強烈,到殺人時的動搖,再到殺人后的恐懼與崩潰,這一系列的變化都將悲劇推向必然。所以仇虎在掙扎后的沉重一擊,耳邊響起的慘叫喚起了他對生命的渴望與珍視,再加上愚昧與迷信心理作祟,他在結果已經無法挽回后將自己關進了心靈的監獄,造成復仇的悲劇。在故事開始時,仇虎敲掉的是肉體的鐐銬,但在復仇之后,他給自己戴上了永遠無法掙脫的精神鐐銬,將生命鎖在一個永遠無法解脫的輪回中。然而復雜的內心沖突與復仇過程的一讓再讓也顯示了仇虎并未未完全泯滅內心的善良:仇虎原本想暗地復仇,被焦母發現后才被迫將復仇擺上臺面;仇虎不忍直接告訴焦大星他與花金子的關系,用講故事的方式委婉相告;直到復仇的最后一刻,他也想著讓焦大星先發制人,以自衛的方式再進行自己的復仇。直到對大星來講死亡已經由被報復變成主動解脫,仇虎才猛然懷疑自己復仇的意義。深重壓迫下的反抗已經嚴重扭曲了仇虎的人性,善良與理智被復仇的快感一腳踢開。仇虎的復仇如愿以償,這也確然是生命的勝利,但是復仇后的釋然并沒有如約而至,他生命意識深處的善良仍在,他對其他生命個體的尊重并沒有因為復仇的結束而雪藏,反而因為自己生命愿望的實現,重拾了對他者生命的尊重,但是來自封建道德“吃人的本性”又必然使這生命走向注定的失敗。四、結語曹禺在創作中一直帶著對生命的終極關懷,正如他在《雷雨·序》中所說的:“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是自己主宰著。受著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種不可知力量的——機遇的,或者環境的——捉弄;生活在狹的籠里而洋洋地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稱為萬物之靈的人物不是做著最愚蠢的事么?”他發現面對社會的殘忍,人類或是順從,或是失聲,或是反抗,但在命運的不可抗力面前都無濟于事。人類試圖回到生命本身,卻又陷入生命所受的壓迫與發起的反抗這二者的夾縫之中。《雷雨》《原野》《北京人》這三部作品反映了曹禺對這些終極問題的思考,作品將觀眾放在上帝的位置,在沖突中展開人物的刻畫,每個人物都帶有鮮明的個性色彩。對生命意識的終極追索,有助于我們直面人生中的未知與惶惑,并且思考和理解個體與社會共同前行過程中所帶來的種種矛盾與沖突,這也是曹禺戲劇給我們所帶來的挖掘不盡的精神財富和人生寶藏。注釋:①曹禺:《雷雨·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頁。②田本相:《曹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頁。③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④曹禺:《北京人》,《曹禺戲劇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108頁。⑤王興平,劉思久,陸文壁:《曹禺研究專集》(上冊),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539頁。參考文獻:[1]曹禺.雷雨·序[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2]田本相.曹禺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3]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4]曹禺.北京人[M].曹禺戲劇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5]王興平,劉思久,陸文壁.曹禺研究專集(上冊)[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作者簡介:李 娜(1994-),女,山西太原人,西南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本科生,主要從事戲劇與影視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