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書 名:《現實與欲望》
作 者:路易斯·塞爾努達
出 版:四川文藝出版社
路易斯·塞爾努達,西班牙詩人,出生于塞維利亞。他是“二七一代”的代表詩人,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開始流亡,此后25年輾轉英、美、墨西哥直至去世,終其一生未再回國。他的創作生涯是對歐洲詩歌財富的緩慢繼承,風格先后受到法國超現實主義、荷爾德林以及十九世紀英國詩歌的浸染,堪稱西班牙詩壇的“歐洲詩人”。
1938年2月,時年36歲的塞爾努達站在西法邊境的車站旁,尚不知道這將是他站在這片自己始終深愛卻已在過去兩年間的動蕩中變得愈發陌生的故土的最后一刻。1936年7月17日西班牙內戰爆發,右翼勢力佛朗哥政權在德意法西斯的支持下挑起內戰,意欲顛覆剛剛取得政權的共和國左翼人民陣線。1936年8月,塞爾努達的摯友,也是在他創作早期就給予了大量支持和積極認可的詩人加西亞·洛爾迦被佛朗哥軍隊殘忍殺害。塞爾努達無法想象,僅僅在三個月前,熱情的洛爾迦剛剛為他舉辦了一場《現實與欲望》的新書出版慶祝宴會,轉眼間宴會上的談笑風生和熱切討論便被叛亂的槍聲撕得粉碎。
沒有什么時候比動蕩的時代更讓一個詩人明白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無用,也沒有什么時候比動蕩的時代更讓一個詩人明白詩歌對于人類共同記憶重塑無可比擬的重要性。正如塞爾努達為紀念洛爾迦所作的那首《致一位死去的詩人》中所寫到的,“生命的部分微不足道/因詩人會如諸神重生”。如帕斯所言,《現實與欲望》“可以被視為一本精神傳記,記錄的是他經歷過的一連串瞬間,是他對這些重要體驗的反思。”
變幻不定的現實翻攪著塞爾努達的整整一生。僅在西班牙生活期間他就經歷了國王退位由君主制轉為共和制,到左翼人民陣線戰勝右翼取得政權,再到右翼法西斯勢力顛覆共和國這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劇變。他自己生活中的那部分現實,也在經由了性向的確認、愛情的萌發與挫敗后一層層脫殼般更新著他對自己的認識。而他繁復變化著的、不斷成熟著的,始終對于欲望的探索和思考如一條金線般,勾串起了屬于他自己的西班牙精神圖景。
一個優秀的作家首先必然是一個真誠的作家,對于詩人而言尤為如此。在創作面前,不論是由于時局、評價,還是利益、恐懼,作家做出哪怕一點的違心或不真誠的矯飾,都將成為作品上一道不可能抹去也不可能忽視的鑿痕。毫無疑問塞爾努達是一位真誠到讓同代人幾乎沒有勇氣直視的詩人。
愛與欲望作為塞爾努達創作的主題,他的同性性取向不可避免地成為創作中必然會涉及的題材,而在處理這個問題上,塞爾努達甚至沒有做過一點或哪怕一次的掩飾與逃避。與他同時期的西班牙及歐洲詩人中,同性取向的詩人并不在少數,但他們大多在創作中要么不會直接提及,要么會用一些模棱兩可放之同性戀異性戀皆可的描述,唯有塞爾努達以真誠到灼人的創作直面自己的同性愛欲。
《被禁止的歡愉》作為西班牙最早公開以同性情欲為主題出版的作品,可以說塞爾努達對于男性肉體的詩性描述以及男性同性愛欲的描寫,將身體欲望的表達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上。他“將身體視為宇宙力量的化身,是激發靈感的核心,擁有無可比擬的力量和魅惑。一個年輕的身體就是一個太陽系,是所有物理上和精神上的核心。”這給他帶來巨大力量的歡愉對他而言只是“被禁止”的,但從來都不是“被詛咒”的,而他也反過來將沖破那“被禁止”的力量注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帶來更強烈的反叛能量。真誠坦白的自我面對,流亡的孤獨生涯與突破被禁止的精神反叛疊加在一起,塑造著塞爾努達的詩學世界,也促使他在更廣闊意義上的歐洲詩學范疇內尋找自己的位置。為了更好地理解原文,塞爾努達學習了法語、德語、英語,從法國超現實主義、德國浪漫主義以及英美現代詩歌中汲取創作的養料,尋找與自己靈魂契合的歐洲精神遺產,同時也將西班牙的詩學傳統帶入到歐洲的詩歌創作進程中來。也正是如此,帕斯認為塞爾努達是一位“歐洲詩人”,《現實與欲望》同時是“一本歐洲詩學意識的傳記”,特魯埃爾教授則評價塞爾努達是一位西班牙的“源頭詩人”,對西班牙當代詩歌的影響巨大。
塞爾努達在寫作《被禁止的歡愉》期間,還寫過一系列其他短詩和散文詩。其中有一首《詩歌對我而言》,他寫下了這樣的句子,“詩歌對我而言是坐在我愛的人身邊。我太知道這是弱點,然而種種弱點里,這一樣最可接受。”也許這太過透露了詩人的隱秘心聲,最終他并未將這首詩收入詩集中。這叫他最可接受的弱點,終將他引向了那“海上永恒的玫瑰”。孤獨的塞爾努達走過了同代人的視而不見,走過了長期的禁止與遮蔽,走過了在世界文學史中的短暫寂寥,終于如他自己所寫的,“詩人會如諸神重生”。在他有生之年未能見到佛朗哥政權的崩潰重返故土,但歷史的波動似乎并不會真的令人遺憾。1975年,佛朗哥逝世,繼任者實行民主改革,西班牙結束獨裁統治。1978年,逝去15年的塞爾努達,第一次重新在西班牙出版詩選。而如今,無論哪個國家的人都不會懷疑塞爾努達的創作對于世界文學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