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取市場經濟地位之訴

文/任永忠 編輯/劉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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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取市場經濟地位之訴

文/任永忠 編輯/劉麗娟

信義玻璃的經歷，確認了審核企業是否符合市場經濟地位的一項法律原則，也為其他企業向歐委會爭取市場經濟地位提供了有力的司法判例。

信義玻璃的勝利，極大鼓舞了國內企業在面對歐委會行政調查的不利結果時訴諸司法程序，通過多種手段的配合積極維護自身利益。

2016年3月16日，從歐盟初審法院傳來捷報，信義光伏產業（安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信義玻璃”）在與歐盟委員會（以下簡稱“歐委會”）的訴訟中大獲全勝。歐盟法院判決歐委會對信義玻璃征收反傾銷稅的裁決無效，否定了歐委會在反傾銷調查中拒絕給予信義玻璃市場經濟地位的結論，并要求歐委會承擔全部訴訟費用。

始于2013年的歐盟對華光伏玻璃的反傾銷調查中，包括信義玻璃在內的四家企業（或集團）向歐委會申請市場經濟地位，在原審中均被歐委會否決。然而，僅有信義玻璃向歐盟法院起訴了歐委會，在德恒律師團隊的協助下積極抗辯，捍衛自身的合法權益，并最終迎來了令人鼓舞的勝利。尤其在2016年歐盟將確定是否會主動給予中國企業市場經濟地位的背景下，這一案例就具有了更加重要的意義。

在歐盟“三反”調查中遭遇重創

2013年2月28日，歐委會根據申請人EU Prosun Glass的申請，針對進口自中國的光伏玻璃發起反傾銷調查（anti-dumping investigation）；同年4月27日，應同一申請人的申請，歐委會再發起反補貼調查（anti-subsidy investigation）。此次調查涉及中國200多家光伏產業，影響中國企業約3億美元的出口額。

面對歐委會來勢洶洶的雙反調查，信義玻璃作為中國國內最大的光伏玻璃生產商和出口商之一，選擇了積極應對。在律師團隊的協助下，信義玻璃不僅按時提交了完整的反傾銷問卷以及歐委會要求的各項補充材料，而且在全面評估和分析了自身條件的基礎上，向歐委會提出市場經濟地位的申請。這是由于信義玻璃的母公司——信義光能控股有限公司是一家香港上市公司，具有完整的財務和內控系統，產品的生產和銷售都有嚴格和規范的記錄。信義玻璃認為，上述特征已經滿足歐委會關于市場經濟地位的要求。

然而，歐委會在對信義玻璃進行實地核查后，于2013年8月22日致函信義玻璃，擬拒絕給予信義玻璃以市場經濟地位。根據歐盟第1225/2009號法令（《歐盟反傾銷條例》）第2（7）（c）條規定，市場經濟標準包含：成本、價格、銷售等企業決策根據市場供需關系做出，不受國家干預；企業擁有一套清晰的、根據國際會計標準進行獨立審計的基本會計記錄；生產成本、財務狀況未受到先前非市場經濟體系的嚴重扭曲；企業受到破產法和財產法的約束，以保證企業行為的法律確定性和穩定性；貨幣兌換按照市場匯率進行。歐委會認為，雖然信義玻璃滿足了上述四方面的要求，但由于信義玻璃在企業所得稅方面享受優惠，所以該企業不滿足市場經濟標準第三款規定。歐委會提出的“企業所得稅優惠”，指的是信義玻璃作為高新技術產業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所得稅法》得以享受15%的優惠稅率，以及作為外資企業享受的“兩免三減半”的優惠政策。

雖然信義玻璃提出了進一步抗辯，但歐委會于2013年9月13日再次致函稱，信義玻璃所享受的稅收優惠是非市場經濟的，嚴重受制于國家計劃；兩項優惠政策可使信義玻璃執行低至14.01%的所得稅率，從而獲得吸引投資的優勢，進而全面影響了企業的財務和經濟狀況。在接下來的反傾銷初裁和終裁中，包括信義玻璃在內的四家企業的市場經濟地位申請均被拒絕。2014 年5月13日，根據歐委會第470/2014號法令（即“反傾銷終裁”），信義玻璃被征收36.1%的反傾銷稅。

2014年12月19日，經原反傾銷、反補貼調查申請人的申請，歐委會再次發起針對中國光伏玻璃的反吸收調查（anti-absorption）。所謂反吸收調查，是指在進口國對某一進口產品征收反傾銷稅的情況下，出口商采取低報出口價格的方法減輕進口商因承擔反傾銷稅產生的負擔，從而降低反傾銷稅對其產品在進口國市場份額的影響。歐委會的“三箭齊發”，引起了中國出口商的強烈反應。信義玻璃再次據理力爭、積極應訴。然而，反吸收調查之后，歐委會再次力壓中國產業，整體提高中國出口商的反傾銷稅。調整之后，信義玻璃適用的反傾銷稅已經高達75.6%，超過原先稅率水平的一倍。

爭議核心：市場經濟地位

歐委會公布的反傾銷最終裁決結果并不能令信義玻璃信服，其中最核心且最讓信義玻璃感到不公的，就是歐委會對其市場經濟地位申請的否決。市場經濟地位（market economy treatment， MET）是反傾銷實務領域至關重要的概念，直接決定了企業最終獲得的反傾銷稅率水平。享受市場經濟地位的企業在遭受反傾銷調查時，可以使用自身在國內銷售的價格（正常價值）與出口價格相比；而不享受市場經濟地位的企業，其自身國內價格不能被調查機構采納，要采用其他市場經濟國家的價格（替代價值）來替代。當傾銷幅度的計算依賴于替代價值時，應訴企業通常會處于不利境地。

律師團隊研究了歐盟法院歷年來關于反傾銷調查上訴審理的判決之后發現，尚無與信義玻璃類似的、針對稅收優惠與市場經濟地位關系的判例。這一困擾信義玻璃以及中國眾多出口商的問題，必須予以解決。律師團隊向信義玻璃建議，如果能夠獲得市場經濟地位，那么不僅其傾銷幅度要重新計算，而且反吸收調查的裁決也將隨之無效。在反傾銷終裁結果公布的三個月之后，信義玻璃于2014年8月7日一紙狀書將歐委會告上歐盟法庭。

信義玻璃認為，歐委會以其不滿足市場經濟標準第三款為由拒絕給予其市場經濟地位的做法違背了法律和案件事實。根據歐盟第1225/2009號法令（《歐盟反傾銷條例》）的規定，企業獲得市場經濟地位的條件之一是“其生產成本和財務狀況未受到來自先前非市場經濟體系的嚴重扭曲”。認定企業不滿足該要求需要兩方面的要件：一是生產成本和財務狀況被嚴重扭曲，二是該嚴重扭曲來源于先前的非市場經濟體系。信義玻璃指出，單純認定稅收優惠政策對信義玻璃的生產成本和財務狀況造成嚴重扭曲，或者單純認定稅收優惠政策來源于先前非市場經濟體系，都無法導致對第三款市場經濟標準的否定。信義玻璃可以證明，其享受的稅收優惠政策并不來源于先前非市場經濟體系，亦沒有對企業的生產成本及財務狀況帶來嚴重扭曲。

信義玻璃指出，在歐盟第一部反傾銷條例中，對非市場經濟體系做出了解釋。在歐盟立法語言中，非市場經濟體系特指國營貿易國家（state trading countries）的經濟體系。在此體系下，貿易是基于完全或幾乎完全壟斷的市場，國內價格由國家統一規定。在1998年4月27日，歐盟理事會條例（EC）No 905/98號對前一部反傾銷條例（EC）No 3284/94號進行了修改（該修改稿是現行歐盟反傾銷條例的基礎），不再將中國、俄羅斯等國家歸于之前的非市場經濟國家目錄，而是重新將其定義為“非市場經濟過渡國家”（non-market economies in transition），肯定中國等國家在經濟改革方面的進步，已使國內企業具有了市場經濟特征，可以采用自身國內銷售價格作為正常價值計算傾銷幅度。要求來自這些國家的企業根據歐盟反傾銷條例第2（7）（c）條的規定申請市場經濟地位，僅出于排除一些還具有非市場經濟特征企業的目的。由此推知，中國既已不再被歸于“非市場經濟國家”，那么歐委會在沒有任何證據支撐的前提下就界定信義玻璃享受的稅收優惠來源于“非市場經濟體系”，顯然是不符合法律規定的。

信義玻璃進一步指出，稅收優惠并非“非市場經濟”的產物，市場經濟內部同樣存在普遍的稅收優惠和補貼。現代社會中，稅收已經成為政府對某些企業、經濟部門、區域發展進行激勵時經常采用的經濟工具。歐委會辯稱信義玻璃所獲得的稅收優惠是“非正常水平的”、“針對特定部門的”，而信義玻璃亦舉證在歐盟成員國內，政府所給予的稅收補貼亦是針對特殊經濟部門的。例如，在歐盟視聽行業是一個被政府視為有戰略意義并予以補貼的行業，在意大利就有針對視聽行業（audiovisual sector）的稅收優惠。而通過稅收補貼吸引外資，也是各國廣泛使用的經濟手段。歐委會以中國政府對高新技術企業及外資企業給予稅收優惠為由，界定該稅收政策是“非市場經濟的”，很顯然與事實不符。

信義玻璃還指出，歐委會在反傾銷終裁中所認定的“稅收優惠導致信義玻璃在吸引投資方面具有優勢，而對信義玻璃的財務狀況產生嚴重扭曲”缺乏事實依據。歐委會認為，信義玻璃享受的稅收優惠改變了其稅前利潤，使信義玻璃更容易吸引股東的投資。然而，此番陳述無任何理論和事實支撐，更沒有經過詳細的論證，輕易判斷稅收與投資之間的關系有失公允。同時，歐委會僅以投資可能受到稅收優惠的影響而認為信義玻璃的財務和經濟狀況受到全面扭曲，不僅與事實不符，更是毫無根據。信義玻璃指出，稅收優惠在其生產成本和銷售額方面都僅占有非常小的份額（不到2%），這樣的比例完全可以證明，稅收優惠政策并未導致信義玻璃財務狀況的嚴重扭曲。

出師大捷：訴訟觀點獲支持

在聽證會上，歐盟法官Viktor Kreuschitz表示，歐盟成員國如匈牙利和羅馬尼亞等，都有相類似的稅收體系。Kreuschitz法官認為，將稅收優惠定義為來源于“非市場經濟體制”的提法“非常奇怪”，稅收減免在市場經濟國家中適用也很普遍。中國政府所給予企業的稅收激勵政策，在很多市場經濟國家，如盧森堡、愛爾蘭和匈牙利都有例證。Kreuschitz法官還表示，歐委會將企業所得稅的豁免視為來源于“非市場經濟”的論斷“讓人非常難以接受”。

在判決結果中，歐盟法院首先分析了歐盟反傾銷條例第2（7）（c）條規定所用“carried over”之表述應表明，所謂的“生產成本和財務狀況嚴重扭曲”必須來源于之前的非市場經濟體系，強調一種持續的狀態和因果關系。其次，歐委會將中國政府的稅收優惠統統定義為來源于非市場經濟體系的觀點，缺乏法律和事實依據。再次，信義玻璃所享受的所有稅收優惠均是根據法律法規的規定，在滿足特定條件下方獲得的，并非如歐委會所言，是依據相關機構的自由裁量而獲得的。歐盟法院認為，信義玻璃作為高新技術企業所享受的稅收優惠是基于政府鼓勵環境保護、公共衛生、地區發展等合法目的而給予的，這種類型的稅收優惠在許多市場經濟國家都廣泛存在，是政府用于鼓勵特定產業發展的合法手段；而信義玻璃作為外資企業而享受的稅收政策是政府用于鼓勵外商投資所采用的，而在中央計劃經濟體系下的國家不可能采取措施吸引外資。這項稅收政策反向證明了這些措施并非來源于非市場經濟體制。

基于上述理由，歐盟法院在2016 年3月16日公布了初審裁決結果，認定歐委會于2014年5月13日公布的對信義玻璃征收反傾銷稅的裁決無效，并要求歐委會承擔全部訴訟費用。如果歐委會在判決生效之日起60天內不提起上訴，要么之前基于替代價值來計算的反傾銷稅無效，信義玻璃自始至終不承擔反傾銷稅；要么歐委會基于信義玻璃市場經濟地位條件下自身的內銷價格來計算傾銷幅度。兩種措施都會大幅降低甚至完全取消信義玻璃的反傾銷稅。此外，反吸收調查所裁決的稅率也將無效，歐盟進口商有權要求歐盟海關退回過去兩年征收的反傾銷稅。

加入世貿組織以來，中國企業在歐美地區因反傾銷、反補貼調查已遭受巨額損失。在大多數情況下，中國企業只能被動接受歐委會裁定的稅率，很少有企業上訴，勝訴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信義玻璃的勝利，極大地鼓勵了國內企業在面對歐委會行政調查的不利結果時訴諸司法程序，通過多種手段的配合積極維護自身利益。信義玻璃的經歷也提醒其他企業，在反傾銷調查應訴中，各項法律條款的解釋和運用對于案件的走向都有著重要作用，而這些解釋與運用并非是一成不變的。企業應當在律師的協助下，結合自身的實際情況，加上對法律的深刻理解，主動運用法律武器維護自身合法權益。更為重要的是，2016年是歐盟是否會主動給予中國企業市場經濟地位的關鍵節點，這對即將應訴或正在應訴歐盟反傾銷調查的中國出口商來說，信義玻璃的經歷提供了審核企業自身是否符合市場經濟地位的一項法律原則，從而為其他企業向歐委會爭取市場經濟地位提供了有利的司法判例。

作者單位：德恒律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