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夜行

席慕蓉

學生跑過來輕聲要求：“老師，我們想走路回去。”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說不可以。可是，在車燈的光暈之下，群山環伺，周遭的夜色似乎有種奇特的魅力，我心里一動，說：“好哇！我跟你們一起走。”

蔣勛老師也欣然前來參加，七八個人聚在一起，開始靜靜地從太魯閣公園的綠水站走回天祥。

月已到中天，風很清涼，白云在暗黑的遠山上堆砌出像古典素描里一樣多層次的柔和光影，近處是千尺峭壁，立霧溪在腳下深不可測的石灘上潺潺流過。走著走著，剛才的困倦和疲累都離開了，在四月的夜晚里，在山中，我們好像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好奇怪的感覺！眼睛和耳朵都有了與平日完全不同的用途，感覺與心思也因此而完全不一樣了。然后，我忽然想起來，這條路就是我那年走的同一條路。

年輕的時候，我也是和同學一起來旅行寫生，也是在傍晚時分來到綠水，然后再在月亮底下從綠水慢慢走回去。那種奇怪的感覺、那種久違了的卻又極為親切的感覺、那種好像只有在山水里才能夠尋到的激動與平安、只有在大自然里才能夠真正享有的歡喜與自由都在此刻交錯重疊著出現了。

我很想說話，但是剛好在這個時候，我們走進了一處黑暗的隧道。

因為害怕，我們自然地緊靠在一起。我把手插進身旁女孩子的臂彎里，在一層薄薄的毛線衣底下，她的臂膀瘦削卻又堅實。身旁的女孩子安安靜靜地走著，直到遠處終于透出一點光亮，她快樂地叫了起來。

蔣老師在我們身后唱起歌來，學生也跟著輕輕唱和。月光越來越亮，終于走出了隧道，水聲與風聲同時搶著出現，我轉頭看他們，年輕的臉龐上有種在月光下似曾相識的神情。

就讓他們這樣走下去吧，這樣一個夜晚大概是不會有人忘記的了。而在許多年之后，當有人帶著年輕的學生再來走這一條路時，又會有什么不一樣的體會呢？

（摘自《蝶翅》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