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 《四庫》
不避皇上名諱
三十多年前,毛澤東召見劉大杰教授,談了許多文學史上的問題。大杰先生曾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教師中作過傳達。筆記已失,記憶難詳,只記得說過不喜歡杜甫,喜歡三李一類的話。三李者,李白、李賀、李商隱也。講到李賀,還曾說他思想解放,敢于直呼帝王的名諱。如 《金銅仙人辭漢歌》中“茂陵劉郎秋風客”,稱漢武帝為“劉郎”;《苦晝短》中“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把秦皇漢武連名帶姓地叫了出來。那時讀書不多,很覺新鮮。
其實,對于前朝皇帝不避名諱,似乎也算不得大不敬。《北史·文苑傳》 有“頡頏漢徹,跨躡曹丕”之句,宋代李廌也有詩道,“漢徹方秦政,何乃誤至斯”。因此,單憑直呼前朝皇帝的姓名,還不能判定是否思想解放的。只不過這些都被愛新覺羅·弘歷下令刪掉了。對于皇上,不管是本朝的還是前朝的,都要畢恭畢敬,那是“我大清”的規矩。
乾隆四十二年(公元 1777年),這位皇上翻閱四庫全書館進呈從 《永樂大典》 中輯出的書,偏偏讀到了上引李廌 《濟南集》 中的那首詩。于是大發了一通議論,說是李廌乃宋臣,漢武帝是中國正統的皇帝,他們家老祖宗未必不曾當過漢代的臣僚,怎么能亂搖筆桿,不顧名義,這樣輕妄!“乃千古以下之臣,轉將千古以上之君稱名不諱,有是理乎!朕命諸臣辦理四庫全書,親加披覽,見有不協于理者……即降旨隨時厘正,惟準以大中至正之道,為萬世嚴褒貶,即以此衡是非。此等背理稱名之謬,豈可不為改正,以昭示方來。”于是命令 《北史》 中的“漢徹”要改為“漢武”,《濟南集》 中這句詩要刪除,而且要告訴四庫館臣,校勘書籍的時候,凡遇這樣的情況,都要“加簽擬改,聲明進呈。”
我不曾翻檢 《四庫全書》 本的李長吉歌詩是否已遵旨改過,如果紀昀之流不曾偷懶,毛澤東看到的李賀詩集,大約不會是四庫本。由此,也可以明白,我們實在不必把那部欽定的 《四庫全書》吹得天花亂墜,相反,用到它時倒要多存一份戒心,因為那是皇上為了他的利益做過很多手腳的。
此一時,彼一時
帝王們都是實用主義者。在尚未得天下時,大抵是能夠“禮賢下士”的。那時,“三顧茅廬”也好,“解衣推食”也好,“招降納叛”也好,全都可以辦到。話怎么說著好聽怎么說,事怎么辦著好看怎么辦,對底下的僚屬,不管是一同在草萊中結義的,還是半路上投降的,真個如兄如弟,如糖似蜜。想當初,清兵入關之際,對于明朝的官員將領,只要肯降,便求之不得,封爵封王,毫不吝惜,因為這些人的歸降瓦解著明王朝的勢力,加強了清政權的地位。但是,誰要是以為皇上真個是求賢若渴,“革命不分先后”,那就大錯特錯了。但凡皇上,他對望風來降的一向心懷疑忌。他的邏輯是,既然今天可以叛明而降清,明天便可以叛清而降別的什么人。因此,一到龍椅坐穩,首先拿來開刀的便是這批“貳臣”。吳三桂之流擁兵自重,報應之速不去說他,就是錢謙益這樣的文化人,死了以后也終于難免重新拉出來“鞭尸”。
錢謙益在明末當過禮部右侍郎,在南明福王時當過禮部尚書,降清后又當了六個月的禮部右侍郎。雖不是位居極品,卻可算得“文化班頭”。黃宗羲稱他“主文章壇坫,幾與王弇州(王世貞)相上下。”但是到了乾隆時,沈德潛進 《國朝詩別裁》,以錢謙益冠卷首,乾隆就命撤去其詩,理由是,錢“在前明曾任大僚,復仕國朝,人品尚何足論!”接著,在編纂 《四庫全書》 時,又下令各省督撫,將民間所藏錢氏著作全部收繳銷毀,理由仍是“其人既不足齒,其書不當復存。”接著,又下令所有錢氏作序、收有錢氏詩文或引用錢氏言語的著作,一概都要刪削。不僅如此,乾隆還下令要為錢謙益之流在國史中立《貳臣傳》,“使不能纖微隱飾,即所謂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者”,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永遠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和錢謙益遭到同樣命運的,還有吳偉業、龔鼎孳、洪承疇、祖大壽、王永吉、葉初春等一批人。倒是當初令清人恨得咬牙切齒的寧肯死節、不愿降清的硬漢子,乾隆這時又假惺惺地予以褒揚。在乾隆看來,死人不會再搗亂,褒揚他們可以勵臣節,學他們的樣,便會忠于現在的主子;而變節之人,利用價值已無,鞭尸揚灰全不足惜,省得看著他們榮華富貴眼紅,一有風吹草動,就學著他們倒戈。這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了。
糊弄皇上
今天的人,已經少有見過皇上的了。對于皇上怎么生活,怎么辦事,也都不甚了了,即或從書上看到一點,也往往語焉不詳。所以,將皇上拍電影,拿皇上做廣告,都可以從心所欲,愛怎么說怎么說。看的人呢,只要故事好看,言詞動聽,也懶得去辨什么真假。歷史學家憂心忡忡,專門召開座談會,呼吁尊重歷史,但真正按照史實寫的,偏又不叫座,看客們似乎寧可聽那些好玩兒的胡說八道。
其實,真實的歷史也是很有趣的,只不過許多事兒,編戲的人沒有把它發掘出來。就說臣工們怎么變著方兒糊弄皇上,若有人把這些事情鉤稽出來,恰當地寫進戲里,一定很有意思。
翻看編纂 《四庫全書》 的一些史料,就深感臣工們應付的巧妙。應付也是一種才干。
《四庫全書》 是乾隆親自“掛帥”的。有人以為皇上掛帥,一定言出必行,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其實大大不然。底下人有底下人的辦法,皇上再精明,也跳不出他們的掌心。
比如說,皇上要抄書抄得快,限時限刻完成,怎么辦?抄書的人有應付的法子:有錢的可以雇人幫著抄,不是要快嗎?貼一點錢,雇幾個工,眼下賠點兒,只要皇上高興,說不定賞個什么差使,那可就全撈回來了。沒錢或舍不得往里貼錢的呢,就整卷整卷地漏抄,甚至來個“空盒記” ——書套子里是空的。要不就把書鋪里的“坊本”塞在里面頂數。這類事書成之后是屢有發現的。
皇上編書要編得快呢,也一樣,馬虎一點就是了。現在都說編 《四庫全書》的是紀曉嵐,其實同他一起負責的還有陸錫熊,在他們上頭還有大學士于敏中。許多方針、辦法,都是于氏在那里指揮的。熱河是清王室的夏宮,《熱河志》 是原來就有稿本的,編 《四庫全書》 時,皇上要重修,而且限時很急。負責修書的人很是認真,寫信給于敏中,要他幫助弄清各處行宮的間架方向,不但要弄清新的,還要弄清舊的。要講認真辦書,自當如此。但現在是給皇上當差,他要快,你就不能慢慢來。必得先糊弄住了皇上才成。因此,于敏中就指示下屬:如果要把行宮的間架方向一一弄清,不但今年完不了,而且明年也完不了,皇上既然沒有這樣要求,又何必自討苦吃。只要按皇上說的要求做了就行了,不要再節外生枝。以這樣的態度編書,能有高質量嗎?這事兒于敏中最明白,所以他感嘆道,像 《玉海》、《日下舊聞考》 這類有用的書,私辦更勝于官辦。
再有,皇上貪多,貪大。這一點于敏中早就看出來了,因為乾隆幾次問他,歷朝歷代購求遺書,哪朝最多?從問話里聽得出,乾隆是想創個記錄。皇上有這心思,就得迎合,得變著方兒把書的總數說得多點,以滿足皇上“好大”的需要。沒有那么多怎么辦?有辦法。于敏中指示陸錫熊、紀曉嵐,各種叢書,若一總算,只能算一種;如果把叢書拆開來算,數量就多得多了。比如 《廣漢魏叢書》,若總算只一種,拆開來就有七八十種;而 《津逮秘書》,拆開來更有一百四十來種。于敏中還有個更討巧的主意:按卷統計。一種書,如果論卷數,那數字又不知要多出多少來。不妨摘抄他的兩封信,以見臣工們的數字游戲是玩兒得何等出色:
四庫各書,總數已至八千,原不為少。但見所開之單止論部數,似當匯總而計。如 《漢魏叢書》、《津逮秘書》 之類,若分列書名,不下百余,而總計只兩種耳。
前次奉旨查歷代所購遺書何代最多,已據錄寄,尚未覆奏。愚意以歷朝之書,多以卷計,此次書局所開及外省所送,各以部計。若就其卷帙,折衷言數,不知當得幾十萬卷?希足下約核一下大概,寄知,以便奏覆也。
玩弄數字,是糊弄上司的最佳手段。這法子似乎至今尚在使用。
乾隆自以為是本事極大之人,他也確實能把臣工玩弄于股掌之上。許多為他的 《四庫全書》 效盡犬馬之勞的人,待到書成,都沒有落得好下場。像陸錫熊、陸費墀,死得都是很慘的。但是,他自己也一樣受到了臣工的糊弄。一部 《四庫全書》,他自以為是一件豐功偉業,不朽盛事,其實,正如陳垣先生所說:“辦書要旨,第一求速,故不能不草率;第二求無違礙,故不能不有所刪改;第三求進呈本字畫無訛誤,故進呈本以外,訛誤遂不可問。”“世之震驚 《四庫全書》 者,可以不必矣。”今天對 《四庫全書》 敬畏如神,大吹大擂者,大抵是不明底細,因而受了被糊弄了的皇上的糊弄了。
明白了這種糊弄可以達到怎樣的地步,也就一定明白把 《四庫全書》 吹噓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實在是無稽之談。他們若不是自己并不明白,就是想讓“別人”跟他們一樣地不明白。以其昏昏,怎能使人昭昭呢。
今之學者
讀書的難,倒并不全在詞義的理解,更多是時代的隔膜。
譬如 《四庫全書》,這是今天一些學者一說就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文化工程”。《全書》當時抄了七套,三套已經毀于戰火。剩下四套,杭州的那套是散失之后又逐漸補齊的;運到臺灣的那套,前些年已經翻印出來;最近,另一套又要翻印了。報刊上介紹說,翻印這套 《全書》 是讓“中華民族的這套文化精品”重現于世,不但能“維護國家統一”,還能“傳承民族文化”,真像又發掘出了什么寶貝一樣,好在吹法螺不犯法。
先前的學者說法不同。周作人在一篇回憶中說:“魯迅平常有一個意見,似乎一直不太為人所注意,所了解繼承。這便是他看不起 《四庫全書》 以及 《康熙字典》 等官書的意見。”魯迅的意見明明白白載于他的著作,毋庸具引。其實,這也是周作人和當時許多學者共同的認識。周作人說:“《四庫》 是什么呢?這只是清朝乾隆帝弘歷所開辦的圖書館,收集的東西雖不少,卻都是經過謄寫,不講校勘的抄寫本,裝潢好看,內容并不可靠,遠不及后來諸家各校本之有學術價值,此其一。”抄書的都是一般舉人、秀才,“這些科舉出身的老爺們本來不懂得什么是學術,抄寫編纂只當作差事公事辦,而皇帝是天作之圣,君師合一,更是任意妄為……禁書與文字獄是其結果,可以說是 《四庫全書》 的一個大收獲,此其二。”周作人對皇帝的任意妄為舉了幾個實例。比如,陳壽的 《三國志》 記關羽死后追謚曰壯繆侯,但乾隆大概看三國演義入了迷,要賞關羽一個好謚法,硬說 《三國志》 不對,下令改為“忠武”。于是今之學者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四庫全書》 里的 《三國志·關羽傳》就說是謚忠武了。除了這類可笑的事情,還有許多更為可惡的事,那就是大段刪改原書,使之符合皇上的口味。有時為了做得讓人看不出來,刪改處竟像織補匠一樣做得字數都一樣。周作人認為,對 《四庫全書》 和康熙、乾隆兩朝編纂的那些官書稱道不衰,“這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恥辱”。他還說,“什么時候中國讀書人不再迷信 《四庫全書》,不再依靠 《康熙字典》 了,那時中國的國文國學才會有轉機。”
看來,先前的學者和今之學者確有不同。前者有不迷信皇上的勇氣,而后者一說皇上膝蓋就軟;前者對書,要求可靠、有用,后者則講規模、講裝潢、講皇家,唯獨不講可靠;前者對文化統制、思想控制敢于起而抗爭,后者對此則已麻木,甚至在贊美這種文化的屠戮了。這樣的差別大概也是風氣使然吧。詩曰:
《四庫全書》 新樣妝,
你方下場我登場。
算來幾十年間事,
一統天下是頌揚。
拍馬文章
“千錯萬錯,禮多不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是過去社會的經驗之談。大概因為在那個社會里,送禮沒有拒收的,被拍馬屁沒有不喜的,所以流傳了這樣的民謠。在一般人眼里,就是閻王老子,聽到馬屁也是高興的。
一則笑話說:一個秀才專擅拍馬,這日壽終正寢,來到閻王寶殿。閻王斥他不務正業,不攻文章。他大叫冤枉,并稱愿意當場殿試,即請出題。閻王思題之際放了一屁,為掩飾尷尬,便道:“就做一篇‘屁吧。”那秀才果真有倚馬之才,當即念道:“伏維大宗師。高舉金臀,洪宣寶屁。依稀乎絲竹之聲,仿佛乎麝蘭之氣。生員立于下風,不勝馨香之至。”閻王聽了這篇頌詞,不覺破顏一笑。這一笑,原先的痛斥之心便拋到莫須有之鄉了。或許痛斥之后本要懲處,這時也就認真不起來了。
笑話本只當笑話,看過之后,也就一笑了之。不料閑翻筆記,竟真有比放屁文章還要令人惡心的馬屁,而且拍馬的人頗具文采,比上面那篇可要寫得高明多了。
賈似道是南宋宰相,也是有名的蟋蟀宰相。在他當政的時候,弄權朝中,刮地民間,有詩諷刺道:“三分天下兩分亡,猶把山川寸寸量。縱使一丘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但是,善拍馬者卻依舊年年唱贊歌,越唱越起勁。賈似道在西湖邊,依山傍水,筑半閑堂。平日朝政不理,只在半閑堂里打坐,斗蟋蟀,與舊宮人及尼娼鬼混。這樣的驕奢淫逸,竟也有人作詞頌道:“天上謫星班,群真時往還。駕青牛,早度函關。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軒冕倘來,人生閑最難。算真閑、不到人寰。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公閑。”把賈似道夸作神仙一流人物。
賈似道的生日是八月八日,馬屁精們這時便從各方云集,大做拍馬文章。一個比一個調門高,一個比一個肉麻。有說他“只手護山川”、“扶紅日中天”的;有贊他“重開宇宙,活人萬萬,合壽千千”的;有稱他“上天將相,平地神仙”的;也有說他功比周公,是“半閑之姬旦”、“一品之曾參”的。后來賈似道出師兵敗丁家洲,便有人作詩道:“丁家洲上一聲鑼,驚走當年賈八哥。寄語滿朝諛佞者,周公今變作周婆。”
我常想,何以馬屁能歷千年而不衰?難道拍馬者竟無一點羞恥之心?后來想通了,大抵是拍馬者的富貴心壓倒了羞恥心。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被拍者既然都是權勢者,他們就可以給拍馬者富貴。一方需要聽頌歌,一方希望得富貴,雙向互動,于是拍馬的路上便熙熙攘攘了。沒有爬上去的想爬上去,爬上去的想爬得更高。只要權勢者喜歡,拍馬的聲音就會一浪高過一浪。特別是在升遷有望的時節,這種拍馬會成為一種競賽,人人爭先恐后,個個一馬當先,生怕自己落后,生怕調門不高。至于那些拍馬的文章,雖然可以寫得花團錦簇,可以寫得文采斐然,最終仍脫不了閻王給那個秀才出的考題:放屁文章。
杜絕這種放屁文章不是沒有辦法,一是權勢者厭惡拍馬,喜聽實言;二是權勢者不能以自己的權勢給拍馬者所需要的富貴。前者靠權勢者的自律,不可靠;后者靠制度的制約,很難。如果我們無法做到這兩條,拍馬文章是會綿延不絕,傳諸萬世的。
(選自《空桶時代》/陳四益 著/金城出版社/ 201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