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玉



半截鉛筆寫家書
“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這是著名革命烈士夏明翰光耀千秋的就義詩。這首詩氣吞山河,聲震中外,半個多世紀以來,早已家喻戶曉,傳頌不衰,成為共產黨人的正氣歌。它驚天地而泣鬼神,昭日月而遺后昆,成為千千萬萬的革命者為爭取解放、視死如歸的戰斗號角。也教育和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
鮮為人知的是,夏明翰不僅僅是俠肝義膽、豪氣錚錚、頂天立地、堅如磐石的鋼鐵漢子,同時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柔腸百轉、重情重義、感情豐富的平常人。從他在獄中寫給母親、妻子和大姐的3封家書中,可以得到充分的說明,讀之令人心海如濤,潸然淚下。
夏明翰從小志氣超群。不隨流俗。1907年隆冬,雪花紛紛揚揚,庭前梅花盛開,室內書聲瑯瑯。此情此景,母親陳云鳳興致極高,讓明翰兄妹一同賞梅賦詩。夏明翰望著傲雪沖寒、暗香浮動的梅花慨然吟哦道:“世人皆頌牡丹艷,我贊紅梅斗雪開,縱使渾身作塵埃,猶有余香在人間。”這首詩托物言志,意境高遠,既贊頌梅花的高潔,又表達了自己不平凡的志向,得到母親的夸獎。
1921年金秋,夏明翰在母親的幫助下,帶著與封建家庭徹底決裂的喜悅,來到湖南革命活動中心長沙,經何叔衡介紹,結識了仰慕已久的毛澤東。毛澤東高度贊揚了夏明翰的革命精神,并讓他進入湖南自修大學學習。在毛澤東的教育和培養下。夏明翰進步很快,不久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積極投入毛澤東領導的湖南工運、農運和學運。
1927年夏明翰跟著毛澤東到武漢參加革命活動,他擔任全國農協秘書長兼毛澤東秘書。目睹蔣介石大批屠殺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義憤填膺。由于叛徒出賣,1928年2月,夏明翰在漢口東方旅社被捕。敵人給他戴上重鐐,關進了監獄。次日,夏明翰被押到法庭。法官威逼利誘,只要他寫下“自首書”便可釋放。夏明翰冷笑一聲,不加思索,接過鉛筆寫下久已積在心中的一首詩:
一車只裝一斤(斬),
好個草帽將軍(蔣),
兩個小孩相助(示),
又來三個大人(眾)。
愚蠢的法官不知是什么意思。想了好一陣,才忽然醒悟過來,這是一首拆合詩,藏著4個字“斬蔣示眾”。法官憤怒至極,拍著桌子大罵。接著敵人對夏明翰施以酷刑后,勸他投降,夏明翰正氣凜然,嚴厲拒絕。他知道敵人留給自己的時間不會太多了,當天晚上,用敵人扔給他寫“自首書”的半截鉛筆,分別給母親陳云鳳、妻子鄭家鈞和大姐夏明瑋寫了信。難友們看了,深為感動,把信偷偷保存下來。通過一位思想比較開明的獄警秘密傳出,輾轉遞到了夏明瑋的手中。盡管原件最后還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搜出燒毀了,但是內容已牢記在革命者的心頭,廣為流傳。
“莫淚水送兒別人間”
夏明翰的母親陳云鳳是一位傳奇而偉大的女性,她為中國革命奉獻了4個優秀兒女的生命,即夏明翰、夏明衡、夏明震和夏明霹。陳云鳳1870年出生于湖南省衡山縣一個書香門第,官宦人家。她痛恨清政府的腐敗無能,親眼見到帝國主義列強的炮艦開進中國的內河、湖泊,橫沖直撞,比在自己的國家還要放肆,祖國大好河山遭到洋人鐵蹄的蹂躪。武昌起義勝利后。她欣喜若狂,早就希望社會來一個徹底的變革。于是慫恿丈夫擇善而從,順應歷史潮流,歸附民國革命事業。1922年她當選為衡陽議會會員。成為衡陽歷史上第一個參政的女性。她在就職典禮上大聲疾呼:“當今外侮日熾,國勢積弱,貪污橫行,生靈涂炭,非共產主義莫可醫也!”表達了她向往共產主義的理想和信念。
對于這樣開明而有理想的母親。夏明翰對她是有著深厚感情的,他給母親的信這樣寫道:
“尊敬的媽媽,你用慈母的心撫育了我的童年,你用優秀古詩詞開拓了我的心田。爺爺罵我、關我,反動派又將我百般折磨。親愛的媽媽。你和他們從來是格格不入的。你只教兒為民除害,為國除奸。在我和弟弟妹妹投身革命的關鍵時刻,你給了我們精神上的關心、物質上的支持。親愛的媽媽,別難過。別嗚咽,別讓子規啼血蒙了眼,莫用淚水送兒別人間。兒女不見媽媽兩鬢白,但相信你會看到我們舉過的紅旗飄揚在祖國的藍天!”
夏明翰很擔心自己犧牲后母親因失子之痛而傷心,所以情真意切懇請母親“莫用淚水送兒別人間”,要看到前途和光明。可見夏明翰對母親的感情深厚而真摯。他不會忘記:小時候,思想守舊、做過封建官吏的爺爺夏時濟總是叫他年復一年去拜孔夫子讀私塾,他很不情愿。知兒莫若母,陳云鳳說服公公,把明翰送進高小學堂,接受新思想和新知識。1918年吳佩孚率部攻占衡陽,為了拉攏衡陽名流,親到夏府拜會。夏時濟居然打著赤膊,拜倒在軍閥的膝下。以示“坦坦誠誠”。陳云風和兒孫們對夏時濟的這種行為無不反感。吳佩孚還寫了一副字屏“德蓋衡岳,譽滿瀟湘”,送給夏時濟。夏時濟如獲至寶,裝裱后掛在正廳。而夏明翰正是反對吳佩孚屯兵衡陽的進步學生領袖,一見字屏,不由怒火中燒,把它撕下來,揉成一團,扔向屋外。正巧被夏時濟撞見了,一邊狠狠大罵。一邊操起木棒就向夏明翰沖來。陳云鳳毫不猶豫,一閃身站到兒子面前,緊緊護住兒子,并直言相駁,令夏時濟啞口無言。
“五四運動”影響衡陽時,明翰同妹妹明衡自抄家門,把爺爺藏在夾墻里的日貨全都搬出來,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加上夏明翰拒婚帶來聯姻之辱,夏時濟又氣又恨,把明翰關進一間小黑屋子里,下狠心定要將孫兒沉塘,以絕“禍根”。夏時濟生怕明翰逃走,還給他戴上腳鐐。陳云鳳十分著急,于是叫人到“九如齋”商行把丈夫生前的一位好友請來,用計支開夏時濟,然后拿起斧頭,砍斷明翰的腳鐐。叫他破窗出逃,連夜把他送到湘江邊的碼頭上,雇了一條小船。又塞給明翰一大把銀元。叫他前往長沙。從此,夏明翰與封建官僚家庭徹底決裂,成為一名職業革命家。
1927年4月,蔣介石發動反革命政變,全國城鄉腥風血雨。此時夏時濟早已作古,陳云鳳也年近花甲,自然為戰斗在革命前沿的明翰兄弟姊妹擔心,也完全清楚帶血的屠刀隨時都可能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但是,她沒有以狹隘的母愛去影響他們,而是鼓勵兒女們威武不屈,赴湯蹈火。為了激勵自己,也為了鼓勵兒女們英勇奮斗,陳云鳳慨然賦詩道:
“寧為雁斷添煩憂,
自有旌旗映紅樓。
好護瑤琴彈舊曲,
莫將鳳紙寫離愁。”
正如夏明翰在信中所說。偉大的母親給了他們兄弟姊妹精神上的關心、物質上的支持。母親的心、母親的愛,他牢牢記在心頭。在行將就義時。自然而然地忘不了母親,丟不下對母親的情牽牽、心拳拳,因而飽含熱淚,真情顯露,給母親寫了告別信。
“紅珠留作相思念”
夏明翰17歲時,長得高大英俊,在衡陽湖南省立甲種工業學校就讀。當時,有個李鄉紳在衡陽開商行,李、夏兩家關系甚好。李鄉紳有個女兒,二八芳齡,雖無多少文化,但模樣俊俏。夏時濟與李鄉紳門戶相當,欲結秦晉之好。夏時濟托人向李家說媒。李鄉紳高興地答應了。可是,夏明翰從小受到母親傾向科學和維新思想的熏陶。反對包辦婚姻和門當戶對,堅決不接受。
1919年,“五四運動”的愛國洪流震醒了沉睡的衡陽古城。夏明翰是湘南學聯的總干事,他和同學蔣先云積極響應愛國運動,他們組織工人、學生游行,在大街上演講,查處日貨,拿辦不法商人。屯兵衡陽的軍閥吳佩孚為了鎮壓學生運動,千方百計拉攏夏時濟,提出與夏家聯姻,把正在衡陽讀書的內侄女嫁給夏明翰。夏時濟受寵若驚,把這看作是巴結軍閥的好機會,非要明翰答應這門婚事不可。
夏明翰對爺爺巴結軍閥的行為極為憤恨,斬釘截鐵地說:“吳佩孚是什么東西?不就是一個靠鉆營謀利擴充勢力的草莽武夫嗎?不就是屠殺蔡鍔護國軍的劊子手嗎?這樣的獨夫民賊。難道也值得你去巴結!”
由于夏明翰堅決反對爺爺把婚姻當交易,不僅使夏時濟惱羞成怒,也丟盡了吳佩孚的面子。夏時濟便把明翰關進私牢,他提出只要明翰答應這樁婚事。就給他自由。夏明翰寧死不從,他決不在淫威面前屈服。陳云鳳通過友人的幫忙。救出了明翰。
夏明翰沖破封建官僚家庭的桎梏,來到長沙,在毛澤東的教導下,成為一個堅強的革命斗士。1922年,他按照中共湘區委的指示,組織長沙工人大罷工。在罷工斗爭中,結識了湘繡女工鄭家鈞。鄭家鈞是湖南望城縣人,1904年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家,父親是目不識丁的農民。母親死后,日子過得更加慘淡。她被迫做童養媳,因不堪虐待,逃到長沙尋求生路。鄭家鈞在罷工斗爭中表現得堅毅、果敢。1923年5月31日。日本商輪“武陵號”開到長沙,由夏明翰和郭亮等共產黨人發起組織的“湖南外交后援會”要求上輪船檢查,搜繳日貨,發生了沖突。第二天,長沙市的工人和學生走上街頭示威游行,強烈抗議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經濟掠奪。鄭家鈞挽著夏明翰的手臂,義憤填膺,高舉彩旗呼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列強!”“還我主權!”這時,停泊在湘江中的日本軍艦派兵登陸,野蠻地開槍鎮壓游行示威的人群,一顆子彈飛來,鄭家鈞眼尖手疾,一把推開夏明翰,她自己右臂中彈負傷。
鄭家鈞住進醫院,夏明翰代表黨組織經常去看望她,贊揚她斗爭堅決,不怕犧牲。他們常常在一起談理想、談工作。
鄭家鈞的心里深深地刻下了夏明翰的影子,傷愈出院后。仍然對夏明翰十分關心。夏明翰每次下到農村去調查研究,都要換穿衣帽、鞋子。這天,他換上衣服后問家鈞:“你看我像不像農民?”
鄭家鈞圍著明翰瞄了瞄,忽地“撲哧”一笑:“什么都像,就是不該多了一副眼鏡。”
“唉,不戴它看不見,有什么辦法?”夏明翰苦笑著。
“來,我給你臉上化一下妝,變得蒼老些。”她給夏明翰粘上假須,抹上一層黑粉,接著叮囑他,“你要注意走路的步子放慢些。腰背要微駝。”
夏明翰與鄭家鈞的關系越來越親密。共同的革命理想和高尚的情操使他們產生了真摯的愛情,終于在1926年農歷二月初四結婚了。這天,毛澤東、李維漢、何叔衡、謝覺哉等同志前來道賀,他們沒有別的禮品,只送了一副大紅婚聯。別出心裁地寫了描繪他倆至誠相愛的兩句話:“世上唯有家鈞好,天下誰比明翰強。”這是因為夏明翰慶幸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侶,平時與朋友談及家鈞時,總是連聲說:“家鈞好,家鈞好”的緣故。這年農歷九月底,鄭家鈞生了一個女兒,夏明翰給她取名“赤云”,寓意著女兒將繼承他們的革命事業,讓赤旗插遍世界。
“馬日事變”后,國民黨反動派到處緝拿夏明翰,明翰毫無懼色,照常來往于長沙、平江一帶,堅持地下斗爭。白色恐怖越來越嚴重,全國到處彌漫著腥風血雨,夏明翰想到自己說不定哪天會落入敵手,特地買了一顆紅珠贈給愛妻鄭家鈞,飽含深情贈詩一首:
“我贈紅珠如贈心,
但愿君心似我心。
不求白頭偕老時。
唯圖兩心長相印。”
這首詩情深意濃,真摯動人,連用4個“心”字,重字重意。
夏明翰就義前,握著半截鉛筆,在給母親寫信后,擦去思親淚,接著給妻子寫了一封訣別的家書:
“親愛的夫人鈞:
同志們曾說過,世上唯有家鈞好,今日里我才覺得你是巾幗賢妻。我一生無怨無淚無私念,你切莫悲悲泣泣淚漣漣。張眼望,這人世。幾家夫妻偕老有百年?拋頭顱,灑熱血,明翰早已視等閑。‘各取所需終有日,革命事業代代傳。紅珠留作相思念,赤云孤苦望成全。堅持革命繼吾志,誓將真理傳人寰!”
寫罷遺信,夏明翰欲言未盡,還有多少知心話要對深愛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娓娓道來。無奈,他只有在信末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帶著血跡的吻印,表達對愛妻、愛女無限的愛戀與思念。
夏明翰慷慨就義后,鄭家鈞牢牢記住丈夫的遺言,化悲痛為力量,提筆寫了一首祭夫詩:
“赤膽紅心交給黨。
畢生精力獻人民。
昂首刑場灑熱血,
忠魂猶繞漢陽城。
吊祭來遲悲更深,
鸚鵡洲前日色紅。
不存白骨精神在,
革命還有后來人。”
鄭家鈞按照黨組織的安排。1930年赴上海,一邊以做傭工為掩護,一邊繼續為黨做地下交通員,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她才回到長沙工作。
“路該怎么走”
1921年深秋,夏明翰在母親的幫助下,離家高飛,來到長沙市,住在何叔衡的一個朋友家里。由于他出走時連換洗的衣服都沒帶。母親給他的錢也用光了,當時何叔衡率領“驅張”代表團到郴州去了,夏明翰又不愿麻煩何叔衡的朋友。于是他就在街上找活干。本來他有一個大姐叫夏明瑋就住在長沙。大姐夫供職于國民黨一個空軍機場,收入頗豐,大姐家里生活優裕。但夏明翰不愿求助于大姐,認為她是不會參加革命的,也是不會支持他的,因而常常口袋里沒有錢,只得忍饑挨餓,有時僅買兩個燒餅充饑。
一天,夏明瑋在街上偶然碰上三弟明翰,看到他又黑又瘦,痛心極了。問清緣由后。不由分說,硬把明翰拉到家里。從此,夏明翰多半住在大姐家里。他結識毛澤東后。很快成為湖南早期中共黨員之一。協助毛澤東開展建黨工作。此時,夏明瑋已經知道明翰是與毛澤東、何叔衡等人一起從事革命活動,但是她絲毫沒有阻攔,并盡其所能予以支持。夏明翰覺得誤解了大姐,她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是對黨的革命事業表示深深的理解和同情。于是夏明翰改變了過去對大姐的看法。住在她家里,除了革命活動外,常給大姐講革命道理。找來進步書刊如《湘江評論》等供她閱讀,并抽空教大外甥鄔依莊讀書識字,灌輸民主思想。這樣,大姐開始向往革命,經夏明翰介紹,夏明瑋到湖南自修大學任教,漸漸地,她的家里成了共產黨活動的地點。
1922年10月,夏明翰受黨組織的委派,去瀏陽金江高等小學堂應聘做教員,這是他的公開身份。實際上他是從事中共地下工作,發展一批新黨員。夏明翰經組織同意。還創辦了金江女子職業學校。黨組織考慮到夏明瑋出任女子職業學校校長更為合適,于是派她來到瀏陽,既能更好地掩護夏明翰,同時又為他開展革命工作帶來許多方便。
夏明翰十分敬重這位大姐,她思想開明,追求進步,向往光明,對革命事業無私地支持,曾因明翰受牽連。兩次遭到反動當局的囚禁。她在獄中立場堅定,無悔無怨,毫不懼怕反動派的淫威。所以夏明翰在行將離開這個世界時。他忘不了大姐,信是這樣寫的:
“……大姐為我坐監牢,外甥為我受株連,我們沒有罪,我們要斗爭!人該怎么做,路該怎么走,要有正確的答案。我一生無遺憾,認定了共產主義這個為人類翻身造幸福的真理,就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甘愿拋頭顱,灑熱血。”
夏明翰在信中,既體現了對大姐以前的誤解和虧欠的心理,同時又表明不是革命者的錯,希望大姐不要被反動派的屠殺所嚇倒,找到了正確的人生答案,選擇了革命道路,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夏明瑋沒有辜負三弟明翰的遺愿,面對弟弟和妹妹明翰、明衡、明震、明霹相繼倒在敵人的屠刀下,她毫不畏懼,決不退縮,牢記國仇家恨。1930年,紅三軍攻打長沙時,夏明瑋鼓勵兒子鄔依莊參加紅軍,英勇殺敵。不久,鄔依莊擔任連指導員,在與敵人的激戰中不幸中彈犧牲,年僅19歲。
無情未必真豪杰。夏明翰在獄中寫給母親、妻子和大姐的3封家書,既高揚了無產階級的革命精神,又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一位共產黨人的母子情深、夫妻情真和姐弟情濃的高尚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