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戈


一、 家庭結構性失衡——第一篇:背影
影片是由三個具有獨立劇情的短片組成,但可以感受到三位不同導演對影片三個章節畫面風格掌控有一定的連貫性,整部電影的基調是陰蒙冷清的。雖然各為獨立的電影單元,導演也通過劇情處理讓章節過渡顯得自然。第一篇結尾的夜雨緊跟著是雨后濕潤的南方泥土,第二篇結尾兩個騎著單車相互追逐的少年駛向陽光明媚的前方,于是在第三篇電影場景晴朗了起來。這樣有意的安排倒是讓電影三篇獨立的結構結合得更加緊湊,加上三篇故事的男主角都由陳柏霖飾演,就好像是看了一位陳姓男子的三段不同的人生。電影的中文名字有些冗余,影片開始用幾個遠景鏡頭定格城市風景,雖然很美但缺少生氣,有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這時畫面來到鐵軌交匯的地方,鏡頭仿佛一直處于霧蒙蒙的狀態,是看不清又摸不透的距離感,屏幕現出片名“再見,在也不見”和英文譯名“Distance”,相比之下,英文片名“距離”似乎更貼合影片主題。
第一部分“背影”實際上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和心理,再次審視家庭關系的交織重合,這一部分涉及三重家庭社會角色關系:父子、男女、兄弟。事業發展不錯的陳經理到廣西出差,考察承運方的設備和能力,不料在工廠內遇見了童年拋棄妻兒攜款潛逃的父親。此時的父親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叱咤商場的男人,而是在工廠里小偷小摸的瘸腳清潔工人。來自內心深處對父親的親近感和好奇驅使陳經理跟蹤父親,這一部分電影用主觀鏡頭展現陳經理對父親生活的探索和病態的執著。童年時父親這一男性角色的缺失,讓陳經理的成長并不完整,在發現自己有一個備受父親寵溺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后,他內心對家庭結構平衡的維系一點點崩塌。多年之后偶遇逃亡的父親,陳經理實際上是想接近父親的,他渴望重新獲得來自父親的認同。作為童年被父親拋棄的兒子,陳經理連同母親那份痛苦一起放置在自己身上,在心理認知上他一直將被遺棄的經歷看作是自己“兒子”這一社會身份的過錯。因此在與父親重逢后,他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出現在父親凄苦的生活中,并沒有勇氣上前與父親坦誠相談,更別說指責“父親”社會身份的缺失。父子之間唯一的正面交流也是源于自己被父親認出來,陳經理完全處于這場對話角色的被動位置。作為父親逃亡的受害者,陳經理并沒有對父親懷恨在心,可能是因為對方處境落魄,給了兒子在社會立場上的居高臨下的地位,從而安慰了自己一直以來缺少父親認可和關愛的心理。這就是世人普遍對落水狗的同情,但陳經理內心淤塞的情感必須找到一個合理出口。那個不學無術而又跋扈的弟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個情感出口。
在兄弟關系上,角色在家庭身份認知上的失衡表現得最明顯。在為不知情的父親圈出所推薦的電腦后,陳經理悄悄離開了茶餐廳,卻在通往父親小屋的黑暗巷道里巧遇那位不尊重父親的恃寵而驕的弟弟。在經歷了與父親從至親淪落到“萍水相逢”的對話后,他內心的不平衡加劇,于是他“替”父親暴揍了弟弟。他的內心壓力一方面來自與父親的遙不可及,再者來自對弟弟的嫉妒和對弟弟這種玩世不恭態度的不滿,最后才是他自己作為“父親”的失敗。陳經理作為父親這一社會身份僅僅是從他的手機屏幕顯示出來:和女友模棱兩可的短信。直到男主依靠在雨夜黑暗的樓梯角落,看到的那條女友說已經做了人流的短信時,觀眾才明白男主對父親角色的依戀的原因,他由于童年被父親拋棄在一定程度上依舊停留在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的狀態,他并沒有做好承擔一個作父親的責任的準備。就在這種夾在父子成長關系和為人父母的壓力之間時,他冥冥之中在“父親”身份上與父親做出了同樣的選擇:父親遺棄了童年的自己,自己遺棄了尚未出世的孩子。第一部分就是用看似緣分的重逢講述了兩代人家庭關系崩塌的故事,這一部分鏡頭常常模糊背景,突出一種遠觀他人背影的距離感,這和電影整個主題在三個篇章里是最露骨的,父子的交流甚至都必須以工作和弟弟這樣的第三方作為橋梁,至親之間這種距離感來自時光挖出的鴻溝,來自社會處境的隔離。童年父親角色的缺失打翻了人物心靈成長的天平,家庭結構中父親角色在兩代人的人生中持續缺失,最終形成的是咫尺間的天涯。
二、 親情與友情的沖突——第二篇:湖畔
緊跟那場下在“背影”處的雨,開篇就是一方雨后濕潤的泥土,夾帶著生機盎然的綠色,第二篇章的色調就像雨季的南方,整個浸淫在陰冷的綠色里。在這一部分崩離析的不僅是家庭,還有少年對于自我情感身份的認知崩塌。
被綠色環繞的碧綠的湖水是兩個少年嬉戲打鬧的隱秘之所,這種同性之間的曖昧的肢體接觸加之被蘆葦和濕潤泥土營造出來的略帶情色氛圍的場景,被兩個青澀干凈的少年的眼神沖淡。但第二部分的敘事緊緊圍繞的,作為少年友情和曖昧的同性情愫符號的湖畔本身就帶有幾分情欲的味道,碧綠清涼的湖水下兩具年輕鮮活的肉體自由的翻滾嬉鬧,雨季下不完的雨水,玻璃杯底留下的水印,腳下一直干不了的水泥地和泥淖的小路,一同構造了一個曖昧的情欲世界。正是這種曖昧的湖畔環境使兩人游離于友情和愛情的邊緣。父親的意外分割了曾經的無憂無慮,男主角陳維德成年后已經成家為父,得知舊友在新加坡的監獄而且即將被處以死刑,于是維德只身前往見舊友林仁政最后一面。維德來到監獄與仁政隔著玻璃完成了相隔整個青春時光的重逢,卻再也找不回以往的親密。
導演對于兩人之間的同性曖昧關系的處理極其微妙,大多時候都是以閃回的敘事方式切換場景,一點點拼湊兩人的回憶。在回憶里導演用“水”這一情欲的意象隱喻少年之間平淡又溫柔的曖昧。在成年之后,“水”依舊是過渡敘事的橋梁,這一部分開頭就是維德給兒子洗澡的鏡頭,清脆的水聲和維德為人父的溫柔承接了少年時期在湖畔的影像。另外“監獄”也是一個帶有強烈同性戀暗示的場景設置,男主進入訪問室之前的搜身檢查就隱喻了主角被動性的情感立場。陳維德曾經問過林仁政:“你會去哪里?” 但林從來沒有說過這個問題的答案。維德在與仁政的摔跤和游泳中明顯處于一個被動的局面,換言之他總是那個問問題的人,他一直是那個等待對方答案的人。他所處于的疑惑,不僅是關于自己對友人的情感性質的疑惑,還有對父親的順從或違逆的選擇。成年之后這個問題在死亡面前變得無足輕重,父親因為自己違背不要再去湖邊的命令而去湖邊找自己,進而被卷入救林仁政而溺死的僵局。在父親的意外死亡之中,兩個少年各自背負了罪責,自責和內疚最終成為了分割兩人少年與成人世界的河川。兩人之間曾經的親密無間的距離也因父親意外的死亡和時間的洪流,被沖刷成了難以逾越的江湖。隔了幾十個雨季,記憶中的湖畔已經被洪水淹沒。
男主角少年時期陷入了對自身情感身份認知的泥潭,而來自成人世界的世俗眼光生硬地將湖畔定義為禁忌之地,也是這個生硬的成人世界的介入引入了兩個少年友誼關系之外的父子關系。相對于第一部分秦沛所塑造的一個慈父形象,湖畔故事中的父親要嚴厲得多。從角色職業身份上分析,背影里的父親是一個落魄的清潔工,湖畔里的父親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屠夫,在電影里他是一個典型的硬朗的男人形象,不茍言笑、習慣于發號施令。但這不代表他不愛兒子,只是有不一樣的表達方法。父親在屠宰場聽到關于兒子常去湖邊的舌根,作為典型的中國式嚴父是很在意家庭在群體面前的顏面的,于是嚴厲地警告兒子不要再去湖邊與林仁政見面。在影片高潮的溺水戲部分,維德為了躲避父親將單車一起推進茂盛的草叢里。這段躲避戲極具帶入感,人物沉重的呼吸和父親鞋子趿踏過泥濘的小路的黏糊糊的聲響,配合男主角慌張的眼神完美塑造了一個嚴厲硬氣的父親形象和羞澀稚嫩的少年形象。這個嚴父一直都對兒子這個帶著痞氣的好友冷面相向,但面對少年溺水時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跳入流言的溫床——湖水之中解救少年??上У氖橇蛛m然在陳父的幫助下游到了岸邊,但陳父卻再也沒能冒出水面。接下來是兩個急促的鏡頭切換,一個是林穿過密密麻麻的蘆葦逃離湖畔時驚慌地面孔,然后是陳推著單車站在家門口的平臺上望向水汽氤氳的河谷。一動一靜的畫面撕扯開電影敘事的張力,在此刻導演用最平靜的敘事畫面展現了親情和友情的分裂。
影片的第二部分就是以兩個懵懂少年的湖畔嬉戲打破了封閉小鎮嚴父順子的家庭關系的故事,講述了陳維德在“朋友”和“兒子”身份認知上的迷失。
三、 世俗挾擊下的愛情——第三篇:再見
第二部分的結尾是兩位天真少年一同騎著單車駛向一個明媚的夏季,一個不再下著朦朧的雨的夏季,就在明媚的陽光之后就接上了第三部分關于一場觸碰世俗界線的師生戀情。在第三部分主角是在“情人”的身份上迷失,這個“情人”身份體現在兩處,卻也恰巧同為師生戀,一處是陳志彬對大學時期的教授謝虹的愛慕,另一個是來自泰國華人女學生萍對自己的愛慕。在應對兩者之間的情感時,陳總是舉棋不定,明知不理智卻又從不把事實戳破,將三者一同拉進情欲的漩渦里。
陳應邀參加泰國一所大學的演講座談,在為期三天的座談會期間他與自己大學期間的老師謝虹重逢,同時作為組織這場座談會的招待人之一的女學生萍,漸漸對身為客座教授的陳心生愛慕。在面對女學生萍時,陳總是刻意回避,出于自己心際,也出于世俗眼光。陳無法放下一段世人眼中畸形的愛戀,更無法投入一段新的感情。同前面兩部(下轉第29頁)
(上接第25頁)分的情感處理相似,導演對人物的情感表現十分含蓄,不管是陳對教授的傾慕,還是女學生對陳的仰慕都是以微妙的細節和語氣表現出來。當然要除去結尾那場陳情緒爆發與教授那場激情而又短暫的吻戲,這場極具爆發力的戲碼是將前面30多分鐘緩慢積累的情緒,一下子在收到那件泛黃的白襯衣時讓陳找到了堅硬社會現實中一條縫隙,在寂靜隱秘的空間內終于允許他能夠承認“情人”的身份。但兩個人之間各自已有家庭兒女的現實,還有世俗凌厲的眼光必須要求兩人劃開一段安全距離。就在那個情緒爆發的吻之后,蔣雯麗扮演的教授安靜地睡在陳的床上,而陳只是遠遠地坐在椅子上拿著那件作為情感符號的襯衣看著過去和現在自己所愛而又不可觸碰的情人。陳自身所有的俄普狄斯情結,也就是戀母情結,在蔣雯麗所飾演的角色身上表現得很突出。但對這種情結的產生劇情在短短的篇幅內無法做出解釋,但如果將此前兩部分影片的兩位同姓男子與陳志彬合在一起也許就能找到他“情人”身份迷失的根結所在。“背影”中陳的童年成長中缺失了父親這一男性角色,“湖畔”中陳受到強大父親角色力量的壓迫,這樣的經歷都會一定程度上將陳成年之后對愛情對象的選擇引向一個溫柔有保護欲的女性角色身上,這正是陳志彬“情人”身份迷失的原因。情人之間的再見并沒有使陳對自己身份認知更加清楚,反而感受到時過境遷的無奈,情人之間依舊需要一段安全距離來保全雙方。這樣的再見,不如不見。
結語
或許這三個看似獨立的人生軌跡實際上是對同一個人的生活的影射。生命中不斷被時間拉大的距離,拉寬了人生的際遇但卻拉平了人與人之間原有的交叉的溝壑。三個篇章共同用緩慢而又細膩的敘事鏡頭語言,用兒子遠望父親的背影而不敢相認的距離;父子友人生與死的距離;學生與情人身份之間的距離一同展現了男性角色在社會中對自身價值認知的迷失。影片中的“再見”并無實際意義,只能遠遠觀望打量而徒增傷感,人生最大的無奈便是這般“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