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明媚的三月三如期來臨。然而,三月三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卻不是野外風箏飄飛的輕盈和艷麗,而是奶奶用刀砍樹的聲音。
“三月三,砍棗兒干……”每到這個時候,奶奶都會這么低唱著,在晴朗的陽光中,手拿一把磨得锃亮的刀,節奏分明地向院子里的棗樹砍去。
“奶奶,你為什么要砍樹,樹不疼嗎?”我問。在我的心里,這些丑陋的樹皮就像是窮人的棉襖一樣,雖然不好看,卻是他們抵御冰雪嚴寒的珍貴鎧甲。現在,盡管冬天已經過去,可是春天還有料峭的初寒啊。奶奶這么砍下去,不是會深深地傷害它們嗎?難道奶奶不知道“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嗎?我甚至偷偷地設想,是不是這棗樹和奶奶結下了什么仇呢?
“小孩子不許多嘴!”奶奶總是這么嚴厲地呵斥著我,然后把我趕到一邊,繼續自顧自地砍下去,一刀又一刀……
那時候,每到秋季,當我吃著甘甜香脆的棗子時,我都會想起奶奶手里凜凜的刀光,心里就會暗暗為這大難不死的棗樹慶幸。驚悸和疑惑當然也有,但是卻再也不肯多問一句。
多年之后,我長大了。當這件事情幾乎已經被我淡忘的時候,在一個美名遠揚的梨鄉,我又重溫了童年的一幕。
也是初春,也是三月三,漫山遍野的梨樹剛剛透出一絲清新的綠意。也是雪亮的刀,不過卻不僅僅是一把,而是成百上千把。這些刀在梨樹干上跳躍飛舞,梨農們砍得也是那樣細致,那樣用心,其認真的程度決不亞于我的奶奶。他們虔誠地砍著,仿佛在精雕細刻著一幅幅令人沉醉的作品。梨樹的皮屑一層層地撒落下來,仿佛是他們傷痛的記憶,又仿佛是他們陳舊的冬衣。
“老伯,這樹,為什么要這樣砍呢?”我問一個正在揮刀的老人。我恍惚地明白,他們和奶奶如此一致的行為背后,一定有一個共同的充分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我童年里沒有知解的那個謎底。
“你們讀書人應該知道,樹干是用來輸送養料的。這些樹睡了一冬,如果不砍砍,就長得太快了。”老人笑道。
“那有什么不好呢?”
“長得快的都是沒用的枝條,根儲存的養料可是有限的。如果在前期生長的時候把養料都用完了,到了后期,還有什么力量去結果呢?就是結了果,也只能讓你吃一嘴渣子。”
許久許久,我怔在了那里,沒有說話。
樹是這樣,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一個人,如果年輕時太過順利,就會在不知不覺間瘋長出許多驕狂傲慢的枝條。這些枝條,往往是徒有其表,卻無其質,白白浪費了生活賜予的珍貴養料。等到結果的時候,他們卻沒有什么可以拿出去奉獻給自己唯一的季節。而另外一類人,他們在生命的初期就被一把把看似殘酷的刀斬斷了甜美的微笑和酣暢的歌喉,卻由此把養料醞釀了又醞釀,等到果實成熟的時候,他們的氣息就芬芳成了一壺絕世的好酒。
從這個意義上講,刀之傷又何嘗不是刀之愛呢?而且,傷短愛長。
(林冬冬摘自《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