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藝》中的“技術”問題

張　景　( 四川大學　610000 )

《詩藝》中的“技術”問題

張景( 四川大學610000 )

《詩藝》是賀拉斯給羅馬貴族皮索父子三人的詩體書信。因為《詩藝》內容駁雜，所以把握其核心內容十分必要。“詩”和“藝術”天然與“技術”有關。而從文本分析，《詩藝》也是在討論創作中的技術問題。由此可見，技術是《詩藝》的核心問題。“詩之藝術”實質上是“詩之技術”。而“技術”背后也隱含著賀拉斯服從奧古斯都統治的功利目的。

詩藝； 技術； 權力

《詩藝》是賀拉斯給羅馬貴族皮索父子三人的詩體書信。朱光潛先生把《詩藝》的內容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他分別從詩的技巧、種類以及批評這幾個方面介紹了一些關于創作的問題。然而，這并不足以概括《詩藝》的全部內容，例如詩如畫、判斷力等問題就沒有被提到。駁雜的內容反而讓人難以把握《詩藝》的中心。因此，有必要重新關注和把握《詩藝》的核心內容。

一、從詞義分析“詩之技術”問題

Ars Poetica 為《詩藝》的拉丁語標準名稱，The Art of Poetry為《詩藝》的英語標準名稱。昆體良最初是根據《詩藝》的具體內容為其定名的，而把《詩藝》作為給皮索父子書信的漫長歷史又賦予了這個名稱權威性。因此，探討《詩藝》的核心首先需要把握《詩藝》這個題目的內涵。

“在古代希臘，‘藝術’是用來表示各種技藝（亦即按固定的規則與原則所從事的）生產的一個術語。”也就是說，“藝術”這個概念在古代內涵更為廣泛，包含了并不美的藝術。比如木匠修理一般的桌子椅子的工作，也都是藝術。如果說現代人是從觀眾角度理解藝術，那么古希臘人則是從藝術家活動的角度考察藝術。因而，藝術自然與原材料的生產、手工藝等發生密切聯系，雕塑、繪畫等視覺藝術自然被作技藝。在整個希臘傳統中，“藝術”的含義更接近于“技術”。而拉丁語中的ars也指“技藝”。具有抽象概念的英語art雖然無法界定具體出現的年代，但是在早期同樣表示各種不同的技術。因此，《詩藝》并不是在討論“關于詩的美的藝術”，而是在探討詩的技術問題。

在希臘語中，“韻文創作”最早也是指“生產”或“制作”。然而，希臘人卻將詩排除在藝術之外。詩不受規則束縛，與精神密切相關，具有教化功用，與同樣具有靈感性、可以吟唱的音樂發生聯系。因而詩距離哲學比距離藝術更近。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首次將詩與藝術聯系起來，他們認為詩與其他藝術的共同點就在于模仿。到了羅馬時期，詩和藝術的關系則更為接近。昆體良等修辭學家將繪畫家、雕塑家也看作哲人。他們看到了藝術與詩某些形式層面的相似性，對視覺藝術的評價也不留于低下的技巧層面，也融合了一些創造因素。在這里詩自然也被賦予了藝術作為技巧的成分。

因而從題目上分析，《詩藝》所要闡述的核心內容應該是關于詩歌技術層面上的問題。

二、從文本分析“詩之技術”問題

關于《詩藝》的內容，中外學者一致認為賀拉斯為古典主義確立了一系列技術規范，并且《詩藝》以古希臘文化為本。然而，《詩藝》中也有與古希臘背道而馳之處，可見崇尚古希臘文化并非《詩藝》的核心內容。下面筆者將分析《詩藝》的具體內容，探討隱含在古典主義原則背后的問題。《詩藝》中有許多與古希臘文化的痕跡。例如，賀拉斯引用的大多都是古希臘的例子，像荷馬史詩、特洛伊的戲劇，希臘神話等等。不僅如此，賀拉斯更是明確提出要學習古希臘傳統。古希臘之后的戲劇要么過分浮華要么太過古樸，詩人要么毫無拘束要么又太小心翼翼。他們都缺乏古希臘內在的和諧統一。因此賀拉斯要求詩人學習希臘范例,這樣才可以既避免譴責，又能贏得贊許。

大體而言，《詩藝》對古希臘文化的繼承包含如下幾點：首先，在選材上要做到統一一致。作品應該要表現整體，有所取舍。在講安排字句時，賀拉斯認為詩人可以安排字句，但是這些又必須淵源于古希臘，不得無視古希臘傳統和語言發展的習慣，生硬創造一個新詞。而在吸收古希臘東西的時候又要加以分別，達到統一一致。在處理題材時，賀拉斯實際上把生活逐出了文學描寫的領域，認為應當選用古希臘的傳統題材創作戲劇。而關于人物性格，賀拉斯和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一致，認為人物性格要與身份、年齡或者其他特點一致，行動要與性格一致。符合傳統人物定性。其次，在悲劇的規則方面，《詩藝》中提到的戲劇規則與古希臘基本一致。悲劇大致有情節、性格、言辭、思想、形象和歌曲這六個成分。這種分類方法古羅馬與古希臘幾乎類似。然后，《詩藝》與古希臘文化都強調理性。古希臘，藝術這一活動本身就包含理性。柏拉圖更是提出具有理性的哲學家應當成為統治者。賀拉斯也認為作品創作要以理性來貫穿。他提到：“要寫作成功，判斷力是開端和源泉。”作者應當知道如何寫作，寫作的具體內容。理性應當統率整部作品。總體說來，從《詩藝》與古希臘文化相同之處看，《詩藝》主要是學習古希臘文化中創作的技術。然后，《詩藝》不僅僅繼承了古希臘文化，同時也發展了古希臘的合理、得體原則。古希臘語中的prepon與尺度、比例相關。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將“合式”與“美”聯系起來，亞里士多德就提到過用語的優美應該得體。到了羅馬時期，“合式”已經成為文藝理論中的重要概念。合式是如何學習古希臘技術的核心。《詩藝》也在探討如何在創作中達到合式。合式具體表現在內容整體性，人物性格合乎類型，和情節表現有節制這些方面。從這個角度看，《詩藝》是要詩人學習古希臘范例中的技術技巧，而放棄與合式原則相沖突的內容。

然而，賀拉斯對于古希臘的學習又是有所選擇的。他拋棄了一些與羅馬時代背景不合的創作技法。從選材來看，賀拉斯不允許詩人學習古希臘英雄系詩人，因為他們的事實大而無當，夸下寫書寫命運的海口，最后卻無能為力。賀拉斯似乎并不強調偉大的命運問題。他反而比較關注詩人本身對題材的把握，以題材的統一一致為標準，因此他提倡學習荷馬從故事中心寫起的方法。從悲劇的規則來看，賀拉斯反對古希臘悲劇隨便請神的傳統，認為這樣會妨礙戲劇內容的完整統一。相較于單純的命運模仿而言，賀拉斯更希望把悲劇作為寓教于樂的手段。他明確了文學的社會功用。另外，賀拉斯明確還提出了創作與批評的關系，指出批評家有批評詩人的權力。《詩藝》與古希臘不同之處是就合式原則和羅馬語境所言的。而無論是否學習古希臘傳統，《詩藝》都是從技術層面討論的。

《詩藝》的價值不在于內容的深刻性，而在于為古典文學建立公式和規范。總而言之，《詩藝》雖然叫“詩之藝術”，但這個藝術實際上是指“藝術”中的技術范疇，它是教詩人如何“創作”，而不是談論“藝術是什么”這種形而上的學問。

三、“詩之技術”問題再認識

既然《詩藝》的核心內容是探討創作的技法問題，那么賀拉斯討論技巧的背后原因何在呢？雖然賀拉斯也提到他寫作《詩藝》的目的是要教導皮索先生如何寫作，但是賀拉斯并不像《詩學》那樣有類似哲學的思想體系。這與社會文化的變遷有關。

羅馬可以說是希臘文化的直接繼承者。古希臘奠定了輝煌的文學傳統，文必稱希臘。到公元前三世紀左右，亞歷山大征服了古希臘，希臘化時代開始。雖然亞歷山大里亞的統治者崇尚希臘文化，但是隨著時代變遷，向東漫延的希臘文明已經出現變化。羅馬對古希臘文化的借鑒大多是來自亞歷山大里亞。羅馬的學術傳統類似于亞歷山大里亞的傳統，也致力于專門的具體實踐，也就是技術性方面的闡釋。因而《詩藝》也致力于單純的技法討論。

羅素指出古希臘時期的特點是自由與混亂，亞歷山大利亞時期的特點是屈服于混亂，而羅馬時期的特點是屈服與秩序。屈服與秩序的特點在奧古斯都時代表現的更為明顯。為了維護個人統治地位，消除社會動亂引起的思想迷惘現象，奧古斯都極力恢復傳統風俗。他大興復古，崇尚古希臘文化也是在為個人統治增加神靈保護的色彩。他把希臘文化從主動接受變為強制推行。具體到文學方面，奧古斯都大力籠絡像賀拉斯這樣的文人，鼓勵創作弘揚愛國情懷和民族精神的作品。“文學家所創造的符號象征體系與他們所依附或者希望依附的權力階層之間”聯系緊密。賀拉斯依附于奧古斯都政權，《詩藝》中也有歌頌本國事跡、書寫本國題材的例證。藝術與技術有關，而技術又與實用有關。技術也要服從統治的目的。換言之，藝術與實用天然具有密切聯系。古希臘人追求的藝術源自于理念，而羅馬人追求的藝術則是為其制定規范。《詩藝》總結了羅馬文學創作技術，它的社會功用在于維護奧古斯都統治，倫理道德功用在于教化民眾，讓人民歸順于奧古斯都的統治。《詩藝》探討技術的原因，有文化變遷促使知識走向專門化、缺乏哲學性的淵源，也有服從政治統治的根本目的。因此，《詩藝》自然在學習古希臘的同時也有摒棄古希臘之處，它對古希臘文化的取舍以是否服從羅馬規范為標準。

技術是《詩藝》的核心問題。藝術與技術之間密不可分，而技術又服務于實用目的。因此，“詩之藝術”實質上是“詩之技術”。它為羅馬文學確立了一套創作規范，使文學由精神的不自覺異己對象成為自覺的異己對象。技術不能脫離權力而存在，《詩藝》的“技術”背后也隱含著賀拉斯服從奧古斯都統治的功利目的。

[1]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2][波]塔達基維奇.褚朔維譯.《西方美學概念史》.學苑出版社，1990.

[3][羅馬]賀拉斯.楊周翰譯.《詩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4]朱國華.《文學與權力：文學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張景，四川大學，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