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發票發票發票……”像播放錄好的磁帶,她們機械地循環往復,沖來往路人一遍遍說著。蘇北口音,“票”字發音獨特,扁嘴形,拖著迸濺的仄聲尾音。不少女人抱著孩子,幼小,臟乎乎的,有的女人腆著大肚子——孩子學會的第一個音節可能不是爸爸媽媽,而是“發票”?
有回一個男人從對面走來,快與我擦肩時,他忽然喊,“發票,發票!”我嚇一跳,不習慣這詞從一個西裝齊整的男人嘴里說出。它應當與婦女以及抱在婦女懷中的孩子連在一起,像燠悶地氣與錯綜地鐵連在一起。
從未見有人買過,甚至停下詢問者也無。那回蕩在整個火車站南廣場上方的發票都被哪些人買去了?一定是有人買的,不然這“發票發票發票……”聲不會周而復始,成為火車站廣場的一部分。
某個春天起,我的上班路線變成每周三次經過上?;疖囌荆簭妮p軌3號線出口穿過一條擁擠的地下商街,自東南出口到地面,穿越車站南廣場,上天橋。天橋兩側玻璃擋板上涂寫著“辦證電話131……”下天橋,走十分鐘,到恒豐路218號的現代交通商務大廈,供職雜志的辦公地點。
下天橋后,迎面電線桿上貼著“某酒店直招公關”的油印廣告:“某酒店直招男公關,學歷不限,18~35歲,月薪8000,另有提成,要求身高不低于1.72米,思想開放大膽,有良好敬業精神……”一男子臉湊向廣告,邊看邊記下什么,油亮背頭,高個,急于求成的臉——像為這張廣告內容而定制。
他看得很坦然?!按蜃约旱能?,讓別人走路去吧!”沒準他會碰上一條渴盼已久的捷徑。他的神色分明已滿含對現狀的不耐煩。若干年前,在重慶碰到一帥男,在嘉陵江邊開了家專賣明星與動漫海報的店,我為當時供職的青年刊物采訪他的創業,以為會聽到則勵志故事。不料他說,他的起家不具參考性,他不想再提南方那段生活。他一言帶過與夜店、男色消費有關的信息,我按捺驚訝,作出見多識廣、心領神會的樣子。至少,他是坦誠的。
“蘇州-無錫,杭州—寧波”,沿恒豐路往前,長途客運站,攬活司機不停地吆喝。杭州去過多次,寧波從沒去過。印象中,它是個老練的港口城市。蘇青、娘姨、鲞魚、湯團、象山港、向天空直矗的參差高桅、空氣中鼓蕩咸濕氣味。被符號化的寧波,就像說起西藏會聯想高原、神秘主義、曬佛、旗幡這些意象,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所指”烙印。
司機吆喝聲讓寧波以及周邊城市變得很近,仿佛一抬腳的事。每回進馬路對面的大廈前,司機們都要再問我一遍要否去寧波——我真的確定不去?
進大廈,摁亮電梯“10”層打卡,撳開電腦,去茶水間泡咖啡,在第一縷升騰的熱氣中開始又一天。
她異乎沉靜,端坐于火車站南廣場露天長椅?;乙\,帽子一直拉至頭頂,帽子有圈毛邊,她坐著,像專心抵御一場暴風雪來臨。事實上,此刻風和日麗,陽光讓走得急的路人背上起了層汗,體味在空氣中發酵。
她捂那么嚴密,端坐氣溫之外。毛邊帽子烘托得她的臉周正清穆。近旁,廣場右側大屏幕電視在播放新聞,那對她來說,是被屏蔽的另個世界的影像。
在她身上,發生過什么?一場怎樣鋒利的往事將她與這塵世劃隔開?她沉思著,或者,什么也沒思。她只是空曠地坐著,像頭頂不是一輪公共的太陽,而是舊年月光。
這張臉,歲月靜好,沒有被摧磨的痕跡,細長眉目帶有一種柔和的家族特征。她腳邊是舊行囊,對她這年紀的女人來說過于簡陋的行李。
身上這件長襖是她最重要的行李吧,灰綠的一所屋子,每個扣襻都系牢了,她住在里頭,臉在那圈人造毛皮的掩映下有池水的靜,失憶癥的靜。
“歷史在那里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到底,發生了什么?
陽光燠熱。她年輕身體正接受周遭眼光的打量,有些目光兇婪,野地里饑獸瞳中的一點邪氣綠火——車站廣場如此混雜,徹夜游蕩著各種可疑形跡……她置身度外地坐著?!巴饨纭边@種物質的現實被取消了,你幾乎可以確定,不再有什么能使她走出內心世界而進入外物世界。
她的臉,適合畫進油畫中。不是漂亮,漂亮輕佻了,漂亮里有流行成分,她的臉在時間之外,是在油畫里可以住上許多年的臉。
入冬了,這天的熱只是寒潮來臨前的信號。就在前天,地鐵派送的報紙上說,幾個外來務工人員夜宿火車站南廣場的花壇內,被鄰近酒店設置在此的排氣口突然冒出的蒸汽燙傷!有個傷勢較嚴重,被抬出后一直在喊痛……
那個高高的廣場花壇,正離她幾米之距。
“這個女人,卻讓我無法忘記她——也就是說,無法用一句簡單的‘神經病就把她從我心里打發出去,我做不到,做不到?!币晃慌用枋隽韨€闖進她北京××大街×號編輯部的穿睡袍的女人。長椅上的她,讓我想起這隱含痛感的一句。
下午六點多,從辦公室出來,天已有些昏暗。去南廣場坐輕軌3號線,偶一抬頭,月亮奇異——半輪,齊嶄嶄的!像被鋒利水果刀切開,切得不偏不倚,媽媽分月餅給倆孩子,一點不偏袒哪個,仔細揣度后才落的刀。刀口利落,讓再刁賴的孩子也沒話說。
從地下通道去向3號線入口。通道兩旁是各色店鋪,兜售各類廉價玩意兒:手表皮包服飾鮮艷可疑的零食飲料玩具……它們賣給“過路客”,南來北往的外鄉客。人流以競走速度奔向出口,像有禮品派發。溽熱的大地內腹,被缺氧裹挾的人們,似乎腳下有條隱形傳輸帶。“它令每一個進入其中者最終成為漩渦本身,無限地運轉,在慣性中為避免被高速拋出而努力向心,無限地沉淪。”
穹頂的陰影??諝庵械膲簭娨堰_飽和,到處彌散激動的、吵鬧的、不連貫的、神經質的波動。這條地下商業街寫照著現代化的另些特質:困守、精疲力竭的欲望與奮爭……
每一次,進入這條地下通道,我的步伐也越來越快,盡管沒什么可慌張的,卻被一股氣流不由分說地裹挾。
頭頂隱隱傳來沉悶的鐵軌聲響,上海詩人肖開愚在《北站》中寫道:
“我感到我是一群人/走在廢棄的鐵道上,踢著鐵軌的卷銹/哦,身體里擁擠不堪/好像有人上車/有人下車/一輛火車迎面開來/另一輛從我的身體里呼嘯而出。”
多年后,我在上海中山公園旁的一家咖啡館見到詩人,我提起這首詩,問他是否寫的就是這個北站?答案卻不是,雖然《北站》中寫到“在老北站的天橋上”。
這條過道,人工光源的世界,白與晝被取消。除了人群密度,光源大概也是令人焦慮的原因,“人工光源會導致生物體內大量的細胞遺傳變異,它會無形中擾亂生物鐘,造成人體心理節律失調,精神煩躁”,我還只是匆匆過客。那些店主,每天要在這光源中從早待到晚,沖著熙攘旅客不停地推銷他們的生意。我比任何時候都感到自己的幸運。
沒有陽光照拂的空間,有種無根性的恐慌。我奔走在地道內,像行進在一頭獸隆隆作響的體腔。
檢票口外,他們忙亂地最后一次收拾確認:蛇皮袋桶盆鋪蓋雙肩包大提衛生紙……這些行李體積如此龐大(價值成反比),是在外謀生的保證。
行李上堆了一摞盒飯,打工者上車后的晚餐。天逐漸在黑下去,他們排隊進站,有人騰出手拎牢那摞盒飯。這些盒飯不久后會充彌在硬座車廂,同泡面味糾纏一處。
相較起來,泡面味似更“高級”一點。電視劇《蝸居》中海萍為購房連吃五天清水掛面,老公蘇淳忍無可忍地抗議,“我不想吃掛面,我要吃方便面!”的確,盒裝泡面至少挺括,包裝上熱氣裊裊的美圖讓人哈喇子直流,雖然,誰都知道這些圖片近似意淫。盒子上的烏托邦。整只的蝦,大片火腿,溫良母雞依偎著香菇,面上鋪陳的牛肉用量慷慨——這一切,泡開后的現實是語焉不詳的脫水顆粒。
誰真以為僅小半注沸水就能泡開一個幻景?“此圖案僅供參考”,若一廂情愿認為圖片與盒中物對應,幻滅會如發脹的泡面。廠商會說,難道你以為購“老婆餅”就送個老婆?方便面盒上印個明星代言人,明星就得來陪你吃面?
“僅供參考”,還包括打工者將奔赴的都會,那些高樓廣廈,霓虹閃爍,全都是“僅供參考”。
“一切以實物為準,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對這個時代里紛紜的出門人,誰又擁有“最終解釋權”?
攝影師王競拍了部電影《方便面時代》,主人公丁寶(李亞鵬飾)為留京,被分至京郊文化館工作,日子不咸不淡,成天吃方便面,他幾乎吃遍所有牌子的方便面。認識了家境殷實的本地女孩小春后,丁寶吃上了她做的晚餐,卻不甘小春說的,“日子不就是這樣過么?”理想與現實的博弈中,他想考研突圍,不想被這種“多數人的日子”套牢。
和小春分手,他上車走了,前路未卜。電影最后一個鏡頭,車來車往的公路旁,路標牌上寫著——距離北京18公里。
這18公里,要吃掉多少泡面才可抵達?
時代旅途中,到處充滿丁寶們的身影,也到處充彌著泡面味——沾附在時代胃壁上最頑固的氣味。
泡面,它對應著都市凌亂逼仄的租房,隆隆輪輻與龐雜車站——車站廣場神秘的游蕩者,月臺凄惶的分別,車廂內永遠亮紅燈的廁所,呼嚕聲,腳臭味,孩子哭鬧,黑色大塑膠袋內堆積的泡面盒,單調的軸承咣當聲,上鋪半天不挪窩的女孩,坦裸的田野,熱衷交談而又彼此警惕的旅客……
彌漫于整節車廂熟爛的泡面味,調味包中擠出的黏稠的世俗生活,過道里走來小心翼翼端面碗的人。即將到嘴的滾燙,旅途中的一點貪婪激情,這點兒來自火車鍋爐中的燙貨真價實!雖然它一并融解了面碗中的聚苯乙烯——服點毒是難免的,沿途,正因那些不同劑量、性質的毒,出門人最終才變得百毒不侵。
火車站廣場,鐘擺下,一家三口正拍照留念。扯平臃腫的衣物,擠出“茄子”的笑容,邊沖拍攝者比畫:一定要攝下“上?;疖囌尽睅讉€大字,人小點沒關系。
驕傲的城市地標。作為抵達一座城市的入口,“上海”兩字使照片有了鍍亮的性質,它使這個尋常的公共建筑有了不尋常意味,使抵達本身(即便是風塵仆仆,蓬頭垢面)具有了“與有榮焉”的光彩。
我的相冊里,沒有一張以火車站為背景的照片。車站對我從不是個適宜留影之處。無論是童年、青春期,車站對我意味著離散、叵測、沖突……有很長日子,我患上了“車站恐慌癥”,它像“醫院恐慌癥”一樣,是尾隨我多年的癥候。一旦置身這兩個地點,被施咒般,血液深處的慌亂帶來生理的各種不適。
日常中,我不耐煩被地理規限的單調薄瘠的生活,真來到通往遠方的車站,卻如驚弓之鳥。單調至少是熟悉的,動蕩卻暗藏叵測。在“遠方”表面的浪漫屬性(吉他、麥浪、牛仔褲)之下,現實袒露著它駁雜的重口味。
那些年的春節,父母捆扎好大袋小包,領我們踏上回浙江老家的路途。車廂里永遠人滿為患,煙霧中夾雜著孩子哭鬧。有次車將開時,窗外有人從開著的車窗中猛一把奪走桌上拎包,飛快貓腰穿過鐵軌消失。丟包者呆若木雞,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叫。另一次,深夜行駛的列車突然一串踉蹌慢下,停住,車廂里傳來消息:前方有人臥軌導致列車緊急減速。據說是位中年男子。一個多鐘頭后,列車重駛,車速勻穩,似什么都不曾發生。
這充滿混亂與卑微的兩幕,構筑了車站在我記憶中的基調。
在車站,很少看到微笑松弛的面孔。即使離發車尚有足夠時間,旅客腳步依舊踩出誤點的凌亂。如同醫院,到處是白色消毒水的表情。
人真正與世相接榫,大概正從這兩處地方始。
超越障礙的訓練場不在別處,就在造成恐慌的地點。頻繁接近,直至消除它神秘的殘酷性。這種訓練使“接受”成為常態。所有驚慌,無非來自對離喪的抗拒——那原本如洪流不可逆的生命現象!因為不肯接受,車站與醫院呈現的面目便是一場劈頭抽打的暴雨。當某天,接受了這所有,像接受世間有酷暑也有寒冬,離與喪就轉成暴雨后色彩豐富的蒼茫天際。
上海的這五年“訓練”,我一次次穿過火車站南廣場,像穿過童年、少年的車站。我的心跳漸趨平穩,準確地沿著既定路線來回,有那么些恍神瞬間,我甚至體會到當年慌懼中夾雜的詩意——譬如,不經由飛馳的火車窗口你無以得見綿亙山峰與陌生河流,無以得見“鴿哨在藍天上飛過/有人回到故鄉”;不經由親人與他者之死,不會深諳新生與腐爛的互文……
那曾在灰色中定格的鐵路畫面,有了另種意味——小學暑假,我和姐姐每回浙江老家,都由在鐵路工作的三姑父(他長年穿藍灰制服,胸前吊枚笛哨,鋼軌般瘦長的腿)來金華站接。到站已是夜晚,姑父還沒下班,匆忙地去和同事交接。我們在長而空蕩的月臺等,守著行李。夜色與間或駛過的火車隆隆聲響,使周遭一如荒原,此際想起嚴厲父母竟也是可親的了。
也許時間并沒過去多久,但它顯得如此漫長。我們焦急等待姑父的出現,在我們幾乎以為他忘了我倆的存在時,他跨過鐵軌現身了!我們跟在他身后,跨過枕木,去向對面月臺。四周燈光昏黃,像為了不驚動一次微小的成長……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