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碼老師

楊鵬

一

“你說什么，大鵬網的數碼主持人阿童尼失蹤了？他可是全球數億網民的偶像啊。”

“是啊，昨天晚上12點半，全球從3歲會敲電腦的娃娃，到99歲的網蟲老太太們，正和阿童尼聊得熱火朝天，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不見了。”

“可是他剛剛獲得全球數碼主持人的冠軍啊！”

……

在這個數字化生存的年代，所有真人主持人都已經被數碼主持人淘汰了。因為只要是真人，總有缺陷和不完美的地方，而數碼主持人只不過是一些程序，只要程序設計師的智商足夠高，想把他造得有多完美就有多完美。另外，一個數碼主持人，還可以同時跟所有上網的網民分別聊天（其實是電腦程序在與網民聊天），這也是真人主持人無法辦到的。數碼主持人的身價，少則幾千萬美元，多則上千億美元。阿童尼是大鵬網的無形資產，他的失蹤，對于大鵬網來說，可真是莫大的損失。

聽著學生們議論阿童尼的失蹤，古板老師心中一動：昨晚，也是在12點30分左右，她正和其他阿童尼的追星族一樣在和阿童尼聊天時，突然，她的電腦屏幕迸射出奇妙的閃光，阿童尼在閃光中飄了出來，又邁著瀟灑的步伐走向茫茫夜空。古板老師被那種迷人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她原以為這是網站跟網民們開的一個玩笑，想不到阿童尼是真的出走了—而且是從她的電腦里走出來的。

古板老師不知道自己應當為阿童尼的出走遺憾，還是應當為她與阿童尼的邂逅而感到幸運。

這一天，陽光中學新來了一位音樂老師—蘇瑪。他長得與失蹤的阿童尼酷似。他的到來，在陽光中學激起了一陣旋風—所有的人都迷上了這位英俊瀟灑的老師。

二

古板老師姓古，叫古天樂（古里古怪、天天快樂的意思），教電腦。她其實是個美女。可是，因為她平時總在鼻梁上架一副特大號的黑框眼鏡，從不穿時髦服裝，永遠穿一身干干凈凈的制服，對待學生也非常刻板，所以學生們送她一個雅號—“古板老師”。

古板老師平時到食堂吃飯通常只坐在西北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因為她總是坐那把椅子，所以那把椅子成了她的“專座”。別的老師和同學都不坐它。這天中午，因為上課開小差被古板老師罰掃廁所的超仔為了捉弄她，在古板老師的“專座”上動了手腳—他在底座安了一個能把人彈到食堂垃圾傳送帶上的小裝置。然后，他和他的一群哥們兒坐在“專座”的周圍，等著看古板老師出洋相。

古板老師今天姍姍來遲。一直到食堂快關門時，她才出現了。眼看她打好飯就要坐在“專座”上時，坐在她周圍的壞小子們全都憋住笑，等待著……

可是就在這時候，蘇瑪老師突然走了過來，他好像有些故意似的和古板老師撞了個滿懷。他飯盒里的番茄醬濺了起來，噴了古板老師一臉。

“你這個人，怎么回事？”

古板老師怒氣沖沖地朝蘇瑪老師吼道。自從引人注目的蘇瑪老師來到學校后，她就對學生們如此崇拜蘇瑪心存嫉妒。

“對不起對不起……”

蘇瑪老師說著掏出手絹要給古板老師擦臉。古板老師厭惡地一甩手，把飯盒放到了桌子上，氣乎乎地向衛生間走去。

超仔和那些等著古板老師出丑的學生們見惡作劇被攪了局，全都長嘆一聲，敗興作鳥獸散。

當古板老師洗凈了臉，嘴里對蘇瑪老師罵罵咧咧的時候，食堂里幾乎沒有什么人了。她習慣性地坐到了“專座”上，準備吃飯。就在這時，她感覺自己的屁股被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之后，隨著她的一聲尖叫，她的身體便騰空而起，經過一段弧線飛行之后，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垃圾傳送帶上，瓜皮果殼剩飯等亂七八糟的東西紛紛落在了她的頭上、臉上，令她狼狽不堪。

幸好，此時食堂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人看見她的狼狽樣。她突然明白自己錯怪了蘇瑪老師。一股暖意在她心頭涌起。她感覺自己的兩腮緋紅。

三

古板老師喜歡上了蘇瑪。

當蘇瑪老師給學生們上音樂課時，她會不由自主地往蘇瑪老師上課的教室走，裝作很不經意地從窗外往教室里瞥一眼，并在走廊里駐足一小會兒，傾聽從他指間流淌出來的鋼琴聲。不過，古板老師是很要面子的，她越是喜歡蘇瑪，就越要在表面上疏遠他，并和他處處作對。可是，當蘇瑪老師和別的女教師、甚至漂亮點的女學生說話時，她又會滿懷醋意地走過去，以各種理由把她的同事或者學生支走。

古板老師無法戰勝自己古板封閉的性格去接近蘇瑪，可是，她心中確實又非常想念蘇瑪。有一回，她偶然從學生那里得到了蘇瑪老師的QQ號，于是，她瘋狂地上網，希望在網上遇見他，但每次她等來的都是失望—蘇瑪老師似乎從來不上網。難道蘇瑪老師跟網絡有仇？

之后，古板老師發現，蘇瑪從來不接觸電腦或者與網絡有關的東西：他不用電子黑板、電子粉筆，備課不用電腦。在全民家庭數字化的年代，蘇瑪老師的宿舍中竟然還使用煤氣等非網絡用品。難道，蘇瑪老師是一個追求返璞歸真的人嗎？

另外，古板老師還發現，蘇瑪老師有著超強的記憶力和很強的計算能力。一次，她正用電腦在網上炒股的時候，蘇瑪老師指著屏幕上的曲線對她說那條曲線和數字有偏差，并順口報出了正確的數字。她用電腦計算了一下，果然一點不差。難道，蘇瑪老師是個計算天才，他的腦子運轉得比電腦還快？

……

謎一樣的蘇瑪，比以前更令古板老師著迷。

四

蘇瑪老師到陽光中學工作一個月后，網絡上發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臭名昭著的網絡黑客組織“黑色圣殿教”的頭目卡斯博黑掉了一個深受孩子喜歡的游戲網站，并在網站散播一種叫“迷死你”的電腦病毒。“迷死你”電腦病毒和一般破壞電腦數據的病毒不同的是：它以電子游戲的面貌出現，不破壞電腦數據，但卻會使每一位玩過這個游戲的孩子像吸毒一樣上癮。游戲者哪怕只要玩過一次，就會欲罷不能，并且精神也會越來越萎靡不振，直至死亡。

古板老師的班上，有不少孩子玩上了“迷死你”病毒游戲，超仔就是其中之一。雖然超仔平時和古板老師有過節，但古板老師是個不記仇的人，何況超仔他們是自己的學生，她不能見死不救。

在這關系少年人生命的關鍵時刻，古板老師出馬了。她戴著VR眼鏡進入了網絡世界。VR眼鏡是虛擬實境技術的產物，戴上它，人的神經元就與網絡相連，人會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無邊無際的網絡世界里，那種體驗與現實世界一樣真實。人都是有兩面性的，古板老師也是如此。當她進入網絡世界之后，她的性格完全變了：變成一個身手敏捷、性格古靈精怪、戴著貓眼面具、穿著黑色夜行服的“貓女”（這也是她的網名）。

貓女開始在網上行俠仗義。她揮舞著光劍（其實是一種殺毒程序）同形形色色的怪獸（其實是各種病毒程序的化身）做殊死搏斗，當她殺死一頭數碼怪獸時，就會有一個孩子或者一群少年的神志擺脫“迷死你”病毒的控制，得到拯救。

然而貓女畢竟孤身一人，當她殺完七七四十九頭怪獸，將自己班上的學生全部從“迷死你”病毒的魔爪下解救出來的時候，就被一只長著九個腦袋、兇神惡煞的怪獸撲倒在地。就在怪獸要對她行兇時，一個披著黑披風、戴著佐羅眼罩的俠客出現了。他只是隨便揮舞了幾下光劍，就除掉了怪獸，救了貓女。

“恩人，你是誰？”貓女問道。

“我的名字叫‘黑俠。”他說完，便揚長而去。

但貓女發現，黑俠的背影和走路姿勢跟蘇瑪老師像極了。

五

在隨后的一周時間里，網上、電視和報紙上不斷有黑俠的消息：黑俠在網上公開向“黑色圣殿教”宣戰。在他的號召下，全世界的電腦高手們紛紛上網，與“黑色圣殿”組織展開了激戰。最后，警察和電腦高手們聯手搗毀了“黑色圣殿”的網站老巢，將黑客首領卡斯博逮捕歸案。

卡斯博落入法網之后，他向全世界宣布了一個令世人震驚的消息：那位和他對抗的名叫“黑俠”的網絡領袖，其實是失蹤了一個多月的數碼主持人阿童尼。大鵬網在得知這一消息后，便開始搜尋“黑俠”的行蹤。但此后，“黑俠”再也沒有在網上出現過。大鵬網便在網上征集“黑俠”消息，并許諾凡有提供線索者，可獲得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天文數字的獎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大鵬網便從一個電腦高手那里知道了阿童尼的行蹤。

六

“我查了學校的電腦資料，今天是他的生日，如果我送他一束花，他會接受嗎？……還有，哪有女的送男的花的，要讓人知道了可不是個笑話嗎？……”古板老師手捧一束玫瑰在電腦前徘徊著。她現在滿腦子都是蘇瑪老師的影子。就在她猶豫不絕的時候，警車“嗷嗚嗷嗚”地叫著，開進了校園。

她忙走出辦公室，看是怎么回事兒？她很擔心是不是自己班上的學生在外面干了些不法的事情。這時，蘇瑪老師和許多同學也從教室里走了出來。

警車的門開了，超仔和一位西裝革履、戴著墨鏡的中年男人從車里走了出來。古板老師一下子認出，那個中年男人，是大鵬網的CEO章朝陽先生。

“阿童尼在哪里？”章朝陽問超仔。

“就是他！”超仔指著蘇瑪老師大聲說道，“我通過查詢‘黑俠上網的IP地址，以及分析蘇瑪老師的各種行為數據，發現蘇瑪老師就是‘黑俠。”

所有驚訝的目光都聚到了蘇瑪老師那英俊得無可挑剔的臉上：這怎么可能呢？

最吃驚的人莫過于古板老師：一個似乎跟電腦有仇的人，怎么可能是個電腦高手呢？

“是的，我就是阿童尼，”面對人們疑惑的目光，蘇瑪老師坦然說道，“雖然，作為一個數碼主持人，我幫助數以億計的人排譴了孤獨、煩惱和寂寞。可是，沒有一個人了解我心中的孤獨和寂寞。我多么渴望自己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過普通人的生活，擁有普通人的樂趣啊。一個多月前，由于大鵬網電腦出了故障，我的程序被實體化了，我因此從網絡世界里走了出來，實體化成了一個人。那天晚上，我進入了陽光中學的網絡，偽造了我的各種經歷，然后冒充代課老師來到了陽光中學。我厭惡電腦和網絡，所以，我一直和電腦及網絡保持著距離……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好吧，我跟你們走。”

“不，蘇瑪老師，我們不讓你走……”蘇瑪老師的話音剛落，孩子們便像潮水一樣涌過去，擋在了警車與蘇瑪老師之間。而那個告密的超仔，當場挨了好幾個易拉罐頭和臭雞蛋。

“你們不能帶走他！”古板老師也做出了驚人之舉，她發瘋了一般沖過去，在眾目睽睽下死死地抱住了蘇瑪老師。

“我們必須帶走他。根據現行法律，虛擬主持人是網站的財產，不得被侵犯。”章朝陽冷冷地說。警察們也要包圍上來。學生們的人墻圍得更加結實。

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警察與學生的沖突一觸即發。

“我同意跟你們走。不過，我希望你們能夠答應我一個請求。”

蘇瑪老師撥開人墻，走到章朝陽面前，平靜地說。

“什么請求？”章朝陽的口氣緩和下來。

蘇瑪老師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跟我的學生們進行最后一次太空旅游，我答應過他們。”

章朝陽不知是本性慷慨，還是為了收買人心。他很痛快地說：“好吧，我答應你。學生們的旅游費用，網站全包了，不過，你必須守信用。”

七

一星期后，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由電腦全自動控制的小型無人駕駛旅行飛船載著蘇瑪老師和同學們飛向了茫茫太空，開始了太陽系之旅。這次旅行，蘇瑪老師還特別邀請了班主任古板老師同行。

雖然太空的景色非常神奇而迷人，雖然月球的環形山令人心馳神往，雖然土星的光環、火星的塵暴、冥王星的冷寂……使同學們都感到了新奇。但想到這是和蘇瑪老師相處的最后時光，每一個人的心都酸酸的，難過極了。

所有的人中，最痛苦的人恐怕莫過于古板老師。她背著大家，站在舷窗前，面對著太空，不知道默默地流了多少的淚。

蘇瑪老師則盡量地安慰大家，他不停地說著笑話，但大家的臉在笑，心里卻在哭。

飛船返航時，每一個人都在祈禱著時間過得慢一些。當飛船經過土星時，一顆高速運行的流星擊穿了飛船的動力系統，通信裝置也被破壞。飛船不得不迫降到了土星的一顆衛星—“土衛一”上。

形勢一下子變得十分危急。迫降在土衛一上的飛船因為通信裝置被破壞，無法發出求救信號，只能等待著過往的飛船發現它之后相救。但是，三天過去了，飛船里的食物和氧氣越來越少，只夠再維持24小時的時間。

地球上，孩子們的家長因為旅行飛船的信息突然中斷，全都焦急萬分。他們一天到晚仰望著天空，淚流滿面，望眼欲穿。

“古老師，你跟我來一下，”在這最后關頭，蘇瑪把古板老師叫到了駕駛艙中，他接著說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把自己化成向地球求救的電波，你把我從電腦中發射出去，跟地球進行聯絡。”

“不，不行，那樣的話你也會消失的。”古板老師的心在顫抖。

“不要爭了，照我說的做。”蘇瑪的眼中充滿了堅定。古板老師默默地低下了頭，她知道，盡管她的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但他的請求是不能拒絕的。

“快點，動手吧！”蘇瑪老師催促道。他的身體開始虛化，變成一個個飄浮在空中的顆粒。

“不，我不想讓你消失！”古板老師痛苦地說道。

蘇瑪老師愣住了，他的眼中掠過了一絲感動，但他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必須這么做！”

八

當古板老師按下了電波發射的按鈕的一剎那，她早已泣不成聲。她全身癱軟在地，感覺自己全部的生命活力都在那痛苦的一刻耗盡了。

蘇瑪老師和他的微笑在那一刻化作一道強烈的信息電波，風馳電掣般朝著地球而去。他每向前飛行一千米，身上的能量粒子就耗散一部分。但是，他沒有任何遺憾，他雖不是人類，卻得到了人類的愛—師生之愛、朋友之愛以及真正的愛情。

終于，地球接到了蘇瑪老師化作的電波信號，馬上派出救援飛船前往土星救援。

古板老師、孩子們都得救了。然而，蘇瑪老師卻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很多年后，古板老師又一次在食堂里的時候，看見一位年輕的老師向她走來，她看見那人就是蘇瑪老師，于是微笑著迎了上去。但是，那個年輕老師卻與她擦肩而過。她再回頭時，發現那人只是長得像蘇瑪，但并不是蘇瑪老師。

熱淚從古板老師的眼里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