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
日前,美軍下一代轟炸機(美國空軍稱之為“遠程打擊轟炸機”,簡稱LRS-B)正式命名為B-21。隨著這一命名同時公之于眾的,還有一張B-21的想象圖:在外觀上,未來的B-21很像曾經的B-2轟炸機,也是無尾飛翼構型。
作為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存在,美軍的一舉一動,都能引起全球軍事觀察家的高度關注,更不用說新一代遠程轟炸機選型這樣關乎美國未來空中力量走向的大事。所以,盡管B-21事實上尚處于“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神秘狀態,但外界對之的種種猜測和分析,卻早已鋪天蓋地。
目前關于B-21的種種分析,主要集中于其技術特點及可能的未來應用。對于一款“戰略”轟炸機,這種 “技術化”的分析視角固然必不可缺,但顯然不夠全面。實際上,透過目前已經披露的關于B-21的種種技術性能及數據,人們不僅可以一窺這款未來戰機的面貌和可能的戰場應用,更可以從中體會出美軍在戰略乃至作戰方法上一些微妙而影響深遠的調整與改變。
“戰略”“戰術”概念的再審視
B-21是美軍下一代戰略轟炸機。顧名思義,戰略轟炸機,就是執行戰略任務的轟炸機。然而,什么是戰略?
戰略是個非常古老也非常流行的概念。從中國古代的《孫子兵法》到古希臘哲人的睿智語錄,東西方經典中均有不少內容涉及戰略。而今天中國社會的幾乎所有領域和行業,也都在提出自己的“戰略”概念。但是,人們在觀察和討論軍事問題時,所使用的戰略概念是有特定含義的,它是一個與“戰術”密不可分的孿生概念。
這里需要談及到西方軍事史上的一個常識:在西方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戰略和戰術是不分的。比如迦太基名將漢尼拔被古羅馬人稱為“戰略之父”,但實際上這個詞只是說明漢尼拔的作戰水平高超,精通“戰術”。拜占庭帝國的皇帝莫里斯一世曾撰寫過一部名著《戰略學》,之后的皇帝利奧六世也撰寫過一部《戰術學》,這兩部書被視為西方“戰略”與“戰術”概念的源頭。但前者所談的更多是海軍和陸軍的協調作戰,屬于“戰術”范疇,后者卻多談及軍隊組織、將領培養以及對外作戰策略等諸多“戰略”問題。可見拜占庭人對戰略與戰術的區分也不嚴格。直到18、19世紀,梅樂其、約米尼、克勞塞維茨等西方軍事思想家,雖然對戰略的概念已經有了較為清晰的認識,但在行文中也常常混用戰略和戰術的概念。比如梅樂其稱戰略為“作戰指導”,實際上包含了戰術的內容;約米尼則把戰略視為“地圖上進行作戰的一切”,同時包括戰略和戰術;克勞塞維茨在論述戰略概念時,也認為戰略包含了“個別戰斗本身的計劃和執行”,這實際上屬于戰術的范疇。

在《戰爭論》中,克勞塞維茨最早對戰略和戰術給出了明確的定義:“戰術為在戰斗中使用軍事力量的理論。戰略為使用戰斗以達到戰爭目的理論。”(對這句話的翻譯不同版本的《戰爭論》有所不同,本文的譯文來自鈕先鐘的《戰爭論精華》)。二戰后最著名的軍事思想家李德·哈特,在克勞塞維茨的基礎上,將戰略的概念發展為:“戰略是使用軍事工具以達到政策目標的藝術。”這一概念推出后,得到了軍人和軍事研究者較為廣泛的認同。今日人們所談論的“戰略”和“戰術”,大體上均來自于李德·哈特的這一定義。
從漢尼拔到李德·哈特,軍事家們在論及戰略時,始終不忘具體的戰術。從這從側面反映出戰略與戰術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不存在脫離具體戰術的戰略;也不存在脫離戰略指導的戰術。脫離戰術的戰略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脫離戰略的戰術則會成為匹夫之勇和亂撞的沒頭蒼蠅。
戰略轟炸機、戰略導彈等武器之所以冠之以“戰略”二字,就是因為這類的出現,往往會極大改變軍隊的作戰方式,并由此帶來整個軍隊的戰略調整。特別是在技術進步已經達到“打什么仗造什么武器”的今天,戰略轟炸機等戰略性武器的研制,往往貫徹著軍隊乃至整個國家最高層面的戰略意圖。觀察B-21這樣的新一代戰略轟炸機,尤其需要堅持這一視角。
“亞太再平衡”、“反介入/區域拒止”和“空海一體戰”
美國空軍全球打擊司令部在2014年公布的戰略總規劃中,明確宣布“下一代遠程打擊轟炸機”(也就是今天的B-21,當時還叫LSR-B)將納入美軍未來“遠程打擊”系統族(family system)中成為一分子。關注美國軍事的朋友們都知道,“遠程打擊”( long-range strike)在美軍中是一個有特定含義的概念,特指美軍為落實“空海一體戰”概念而塑造的軍事能力。而美軍“空海一體戰”概念的提出,又與美國自奧巴馬上臺以來實施的“亞太再平衡”戰略息息相關。
亞太再平衡戰略雖然是在奧巴馬擔任美國總統之后才正式出臺,但其起源卻遠遠早于奧巴馬。早在20世紀90年代末,以安德魯·馬歇爾為代表的一系列美國戰略家,就注意到了亞洲特別是東亞地區經濟的不斷發展及隨之而來的美國影響力的下降,因此建議當時的小布什政府“將更多的注意力轉向亞洲”。9·11恐怖事件及隨后的反恐戰爭使得美國一度無暇東顧,才使得這一戰略的實施拖到了奧巴馬時代。
從本質上講,亞太再平衡戰略并不復雜,無非是要將美國的軍事、政治和外交資源的分配向東半球傾斜,增強美國特別是美軍在亞太地區的超級優勢。在軍事上,則要求美軍發展出新的作戰能力,維持對亞太各國特別是中國的強大軍事優勢。
正是在這一戰略的指導下,美軍加強了對“反介入/區域拒止”的研究。“反介入/區域拒止”是美軍假想出來的一種可能為中國、俄羅斯、伊朗等傳統對手所采取的針對美軍的作戰方式。美軍認為,美國自越南戰爭之后,最強大的軍事優勢,在于全球性的軍事力量投送能力。這一能力在1991年的海灣戰爭和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中國、俄羅斯、伊朗等美國潛在對手不可能不注意到美軍的這一優勢,因此,這些潛在敵對國家勢必會采取一系列手段來打擊美軍的投送能力,將美軍的限定到一定的范圍之外。在美國軍人看來,中國發展反艦導彈、戰略導彈核潛艇,組建航母編隊,以及在南海永興島等島嶼加強軍事設施,都是實施“反介入/區域拒止”戰略的具體表現。
必須要說明的是,“反介入/區域拒止”只是美軍想象出來的一種戰略,中國政府和軍方從未承認實施過類似的戰略。中國在自己的領土上修建軍用機場并強化軍事設施,也完全符合國際法,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但在美國軍人看來,一切則是另外一種樣子。正是為了應對“反介入/區域拒止”戰略,美軍加強了對“空海一體戰”概念的研究。
1992年5月,美國前歐洲司令部司令兼北約最高盟軍司令官的海軍上將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最早提出了“聯合海空作戰”的概念,這一概念被視為“空海一體戰”概念的前身。
2009年9月,美國空軍參謀長諾頓·施瓦茨上將和美國海軍作戰部長加里·拉夫黑德上將簽署了一份機密性備忘錄,要通過空軍、海軍的共同努力開發出一種新的作戰概念,即現在所稱的“空海一體戰”。2010年5月,美國防部長蓋茨在發表講話時,正式提出了“空海一體戰”的概念。2012年秋,美軍四大軍種的副部長達成諒解備忘錄,確定了“空海一體戰”概念的實施框架。這一框架的大部分內容,都與詹姆斯·斯塔夫里迪斯當年的構想異曲同工。
“空海一體戰”概念所設想的環境,是“反介入/區域拒止”戰略下的戰場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中,美軍將不再能如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中那樣,可以從容不迫地將軍事力量投送并部署到戰場上。因此,美國軍人在未來所需要解決的最重大的問題,便是如何實現“遠程打擊”,即在敵人“反介入/區域拒止”能力范圍之外,對敵人發起攻擊。此外,“空海一體戰”構想也考慮到了敵人還可能在網絡空間、太空及其他新的戰場與美軍展開爭奪。
2015年,美國國防部長正式文件中,將“空海一體戰”正式更名為“全球公域介入與機動聯合”,簡稱JAM-GC。這種名稱上的改變并不僅是簡單的文字游戲,更大的可能,是美軍正在逐步將陸軍力量整合、納入到了“空海一體戰”概念當中。
亞太再平衡戰略的鋒芒所指,正是中國, JAM-GC則是美軍為了應對想象中的中美軍事沖突而提出的概念,這一概念要求美國塑造“遠程打擊”能力,“遠程打擊”系統族的概念由此應運而生。
理解了這些,再回頭重新審視B-21的地位和作用,我們就有可能如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里提到的那樣,像“一盤機器上的某種釘子那么準確了”。
戰略視角下的B-21
前文已經提到過,B-21是“遠程打擊”系統族中的一分子,因而也是JAM-GC這架龐大的“戰略機器”上的重要零件。這一精準的定位,使得B-21在誕生之初,就打上了濃重的中美對抗色彩。其諸多技術性能,也是為了應對美軍想象中的中美沖突。
戰略轟炸機的作用,是用來“踹門”的。利用高超的隱身和強大的突防能力,突入敵人防區,憑借強大火力攻擊高價值戰略目標。一旦敵方大門洞開,隨后威力更強的彈藥和武器平臺就能魚貫而至。
在美軍看來,如果中美之間發生軍事沖突,美軍的海上前進基地,很可能需要收縮到關島、珍珠港和澳大利亞一線,美軍傳統的依托航母編隊和周邊空軍基地起飛F-15/16/22/35等戰機進行常規打擊的方法,將很難施展開來。因此,用于“踹門”的武器,對于美軍想象的中美沖突擁有特殊的意義和作用。能對敵人發起遠程打擊的武器系統很多,彈道導彈、巡航導彈,以及備受關注的察打一體無人機等都能執行類似任務。但是,這些武器都無法用于“踹門”。因為要踹開敵方的“大門”,所需攻擊的目標主要是遠程情監偵系統,以及有能力威脅美國航母、陸地基地的彈道導彈和反艦導彈系統等高價值目標。這類目標普遍具有較強的機動性和突發性,并經過了強化防護和深度偽裝,很難被衛星等早期監視預警系統所確切監視和定位。巡航導彈、彈道導彈和無人機等武器系統,主要用于預定目標的打擊,對前期的情報收集和飛行依賴性很強,攻擊這類目標顯然不合適。相比之下高度隱身、有著更高的作戰靈活性和戰術彈性,以及更好的精確打擊能力和效率的戰略轟炸機才是最理想的選擇。
在美軍現役的戰略轟炸機中,B-52已經廉頗老矣,B-1B維護困難,B-2A性能優異,卻數量太少,面對中國大體量的防御體系顯然力不從心。因此,在美軍看來,在這場想象中的中美體系對抗中,美軍需要一款擁有B-2的隱身和滲透能力,同時價格低廉,可大量裝備的轟炸機,從中國的“反介入/區域拒止”能力范圍之外出發,依托強大的突防對中國反介入/區域拒止體系中的節點性的高價值目標進行打擊,從而癱瘓整套體系。
和美軍戰略轟炸機“前輩”們相比,B-21最大的特色,在于“腿短”。現役美軍戰略轟炸機中,B-52作戰半徑大約7200千米,最大航程約16000千米;B-1作戰半徑大約5500千米,轉場航程約11999千米;B-2轟炸機最大航程11100千米。而從媒體挖掘的數據來看,B-21的作戰半徑大約在3700千米至4600千米之間,不加油最大航程應該在9500千米左右。
B-52、B-1B和B-2A的長航程,主要是為了在冷戰中實行從美國本土起飛轟炸蘇聯的任務。以B-21的航程,從阿拉斯加跨越北冰洋去攻擊俄羅斯顯然是不夠的,但從關島起飛攻擊中國卻綽綽有余。當然,也可以從從印度洋迪戈加西亞出發攻擊中東地區。
不難想象,在“踹門”的過程中,B-21必然會面臨敵人的高強度攔截殺傷。戰略轟炸機戰場生存手段無外乎兩點:高超聲速和高度隱身。有 B-2A的成功經驗在,B-21在隱身性能上當不存在大問題,更小的體積則會讓B-21有更佳的突防能力。如果能解決成本的“老大難”問題,大量裝備之下的B-21,戰場生存能力將非常可觀。
B-21的載彈量比現役“前輩”們略有不如。按照美國戰略預算與評估中心(CSBA)當初的規劃,新一代遠程打擊轟炸機的載彈量應當在9噸至18噸之間。B-21載彈量應不會高于18噸。相比之下,現役的B-2A的正常載彈量是18噸,極限載彈量是23噸,B-1B機內彈艙可以掛 34噸,B-52可以掛31噸。
載彈量雖然少了,但B-21的打擊能力卻依然不可小覷。近年來,美軍為適應察打一體無人機的發展和隱身戰機的作戰需求,大力投資研制小型化彈藥。比如美國2012年試射的GBU-53/B 小直徑炸彈II(SDB II),射程是65千米,命中目標的元誤差概率低于5米,其毀傷力相當于傳統910kg炸彈(BLU-109)。一架B-2可以掛80枚這樣的武器,B-21載彈量可能略少于這個數字,但應當也差不多。按照《福布斯》雜志網站的說法,24架B-21在一天之內就可以打擊1000個獨立的瞄準點,平均1架B-21可以打擊40個以上的目標。此外,2014年美國空軍戰略總規劃,還要求B-21在具備初始作戰能力2年后具備核打擊能力。不難猜測,B-21所攜帶的彈藥應以小型彈藥為主。
最后,在JAM-GC概念之下,所有的武器系統,都必須融入“聯合一體化力量”的平臺。作為實施遠程打擊的核心力量,新一代轟炸機B-21,不可能只是一個扔炸彈的“打手”角色。一旦突襲成功,B-21必然會成為整個“遠程打擊”系統族的重要節點,既可用于聯通戰場數據鏈,向后方傳遞信息,引導導彈等武器進行打擊,也可以進行任務的重組和再分配,同時利用戰略轟炸機本身具有強大的電子戰能力在一定程度上進行電子戰壓制。考慮美國空軍多年沒有裝備專門的電子戰戰機,海軍目前也只有EA-6B“徘徊者”和EF-18G“咆哮者”,且都很難在高危環境下執行任務。因此,未來B-21很可能會被加強電子戰能力,類似當年的F-111。此外,B-21平臺與無人機的聯合,也是未來值得關注的重點之一。
綜上所述,相比上一代的B-2,B-21本身的技術性能并無太多突破,一些技術參數比B-2還有所不如,但美軍推出B-21,本意并非制造一款超越B-2的轟炸機,而是在JAMGC概念體系下打造一款經濟適用的轟炸機,增強遠程打擊系統族的聯合。這才是B-21的真正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