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衡山
被譽為“時下美國偉大的小說家”的喬納森·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最新力作在去年九月問世,書名《純潔》(Purity),因書名也是故事主要人物之一的名字,所以也可以叫作《普麗緹》。如同他聞名美國文壇的前兩部小說一樣—《糾正》(Corrections, 2001,獲美國國家圖書獎),《自由》(Freedom, 2010),這部作品也是皇皇幾百頁(有563頁之多),在當下這個快餐文化橫掃天下的時代,一部小說寫得如此之長,而且話題和內容還頗為嚴肅,這倒是很有點另類,弗蘭岑大概是一個只顧自己寫作,不顧市場的碼字者(王朔語)。
可是,弗蘭岑每有新作都會吸引不少眼球,這次也不例外。評論界的意見倒是褒貶不一,《紐約時報》的評論稱小說“雄心勃勃,試圖表達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方式”,而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網上的一則評論在提及作品之勃勃雄心的同時,也批評小說敘述過程中自我陶醉的現象,評論者認為是“充滿了自我陶醉的胡言亂語”(self-indulged nonsense),另外一個網上評論則干脆開口大罵弗蘭岑,說他是一個毫無價值(worthless)的作家,說到小說的敘述語言時,則認為不如《哈利·波特和魔法石》(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那樣文雅,而涉及性描述時,又不及《五十度灰》那樣性感突出。真是眾口難調,弗蘭岑看到這些評論不知有何感想。
小說圍繞著主人公之一的匹普(普麗緹的昵稱,弗蘭岑顯然在這里套用了狄更斯的小說《遠大前程》主人公的名字)尋找父親的歷程展開。大學剛畢業的女生匹普從小不知道父親是誰,一直與隱居在加州山間的母親一起生活,通過一個偶然機遇,她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名叫安德里亞斯的網絡能人,從此開始了其離奇的尋父歷程。小說的情節由此鋪展開來,在讀者面前出現的既有兇殺、追捕,也有間諜、陰謀,更有愛情與情愛的糾纏,性與情的沖撞,與此同時弗蘭岑也將筆觸深入歷史與當下,從冷戰年代到二十一世紀的互聯網時代,從政治極權到技術極權,從女權姿態到資本控制,普麗緹的尋父過程在弗蘭岑的筆下走過了一條個人、家庭、時代、歷史既互相關聯,又互相碰撞,同時也是互相印證的道路。顯然,弗蘭岑通過這樣一種縱橫交錯的情節布局,顯示其擅于掌控的才思。
小說分成七個部分,每個部分既可單獨成篇,又互為關聯。既長驅歷史,又直面當下,縱橫捭闔,左右開弓,絲絲相扣。從情節設計的角度而言,弗蘭岑真可謂是講故事的高手。每一個人物后面都是一連串的故事,而且透著神秘與深沉。比如小說描述的一個重要人物,網絡揭秘者安德里亞斯,父親是東德共產黨中央的一個官員,母親是大學教師,教授莎士比亞,但是從小安德里亞斯對父母親的印象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父親的工作神神秘秘,母親則常跟一些年輕學生玩曖昧,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他在大學寫一些歪詩,被趕出學校,后來干脆搬到一個教堂的地下室居住,自稱是青少年的導師,成為一些女學生的心理咨詢師。直到遇到了一位名叫安娜格雷特的少女,他的生活開始起了變化。女孩的母親是一個護士,利用工作之便偷拿醫院的藥品吸毒,被其丈夫也即安娜格雷特的繼父發現,這個東德秘密情報組織成員抓住妻子的秘密向繼女要挾并進行性騷擾,安娜格雷特向安德里亞斯求助。于是兩人密謀合作干掉了女孩的繼父。秘密警察發現了安德里亞斯的行蹤,開始針對他的偵查,但很快柏林墻倒塌事件發生。此后,安德里亞斯加入反對東德政府的游行,在抗議行為中成為著名的持不同政見者,并利用他父親的關系,從秘密警察的檔案中取走了對他的調查案卷。從此他成為了一個沒有“檔案”的人。這也為他后來成為網絡揭秘者作了神不知鬼不覺的鋪墊。
之所以要專門講述安德里亞斯的故事,是因為從中可以看出弗蘭岑在這部小說中使用的一種“春秋筆法”,即通過客觀敘述的方式表述意義。如上述所引評論者所言,弗蘭岑在這部作品的敘述中似乎著實陷入自我陶醉之中了,也就是過于關注故事的講述。安德里亞斯的故事完全可以獨立成章,弗蘭岑的敘述如同這個人物的傳記,但實際上,他只是這部作品中的幾個人物之一,花這么多篇幅講述一個人物的歷史是否必要?在回答這個問題前,可以先看看這個人物塑造的一些特點,其一是他的行為的極端性,他與安娜格雷特的謀殺行為從故事敘述來看很像是小孩玩家家,太過容易,當然也就太過極端,從一般情況而言,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弗蘭岑很簡單地讓其發生了。弗蘭岑的敘述大部分時間非常客觀化,不帶敘述感情,似乎只是記錄一個事件而已,聚焦于人物的視野,從敘述技巧上看屬于有限第三人稱客觀敘述(third person limited objective narration),它的特征是從人物的角度出發安排人物的行為,邏輯上呼應人物的心理需求。這樣,從常理看來不可能發生的事,在這里是可以發生的;其二是故事內容的吸引人之處,這里既有謀殺,也有情愛、性愛,更有一環套一環的神秘詭異,這構成了故事敘述的主要內容,當然也是吸引讀者注意力的主要法寶,兩者構成了一種張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僅發生了,而且還發生得非常富有邏輯。這就是極端的兩端,一端是與現實的沖突(不可能發生之事),另一端是富有滋味的敘述,娓娓道來,引得讀者興趣盎然。弗蘭岑這種反現實的現實主義筆法更是建立在人物的個人生活與大歷史背景的有機結合之上,安德里亞斯成名之際的東德正是面臨冷戰結束的世界變化之時,東德秘密警察與安德里亞斯的犯罪行為陰差陽錯地糾纏在一起,且似乎是一同消失在時間的流逝之中,弗蘭岑似是要表明一個歷史時代的結束,但同時他的故事情節安排又在不經意間留下了伏筆:安德里亞斯與匹普的父親湯姆在東德的相識,為安德里亞斯以及整個小說其他人物的故事在二十幾年后的二十一世紀再起風波安插了不可或缺的關聯。這就是弗蘭岑花費大篇幅講述安德里亞斯這個人物故事的緣由。
同樣,極端的筆法在涉及安德里亞斯在當下時代的經歷時再次發生作用。安德里亞斯突然間變成了互聯網技術的大咖、揭秘大王,弗蘭岑似有意要把他與現實生活中的阿桑奇與維基解密作一呼應,以此顯示其對于現實的關注,而極端的含義則表現在他充分闡釋了互聯網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功能,如同一張大網,互聯網罩住了這個世界,無人可以逃脫。讀者其實并不知曉安德里亞斯是如何成為互聯網能手的,弗蘭岑并不想如同描述安德里亞斯過往歷史一樣講述他成為互聯網強人的過程,弗蘭岑關注的是互聯網在當下世界具有的強大的無堅不摧的力量。安德里亞斯正是通過互聯網搜索對付他潛在的對手,湯姆的女友萊拉,又通過她搜尋到了多年不得音訊的湯姆,然后又通過臉譜查尋搜索到了湯姆的妻子安娜貝爾,之后再通過安娜貝爾尋得匹普。這看似不可能的事,在互聯網上都成為了可能。同樣,在這種極端的可能的背后是一個有滋味的故事,從內容而言,這都是能夠吸引讀者的地方,而與此同時,互聯網在二十一世紀的作用也與冷戰前的東德有了一種藕斷絲連的聯系。如果說其時東德的秘密警察無處不在,那么如今的互聯網則與其如出一轍,弗蘭岑安排安德里亞斯擔任無所不能的互聯網的代表,當年的貌似極權政府的反對者,變成了當下的另一種極權的代言人,這是不是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抑或是諷刺?這樣的故事當然很有滋味,文化的與政治的滋味在弗蘭岑的客觀敘述中時不時地總是要顯山露水一番。
極端的跡象也發生在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身上。匹普的母親安娜貝爾是一個嚴格的素食主義者,但是她的父親卻是一個肉食加工行業大亨,在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墻。無論父親如何討好女兒,女兒始終視父親為敵人,敬而遠之,甚至在眾人面前加以羞辱,即便是在自己結婚之時也不讓父親出現。雖然父親是億萬富翁,但是安娜貝爾視他擁有的金錢為糞土。她是一個藝術紀錄片導演,一心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揭示現實的真相。這樣的故事情節似曾相識,并不算走入極端。不過,弗蘭岑似總不肯放棄把“極端”強加到安娜貝爾的頭上,他讓安娜貝爾一門心思撲在一部藝術紀錄片的拍攝上,但那是一件永遠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這項工作成為了她生活的主要內容,重要性遠超丈夫湯姆,安娜貝爾性格的“極端”在這里開始顯露。湯姆不堪忍受,想要離婚,但是,安娜貝爾總是在他離婚心思升起時表現出超級柔情,把湯姆緊緊拴在自己身上。最后,湯姆只得使出撒手锏,告訴安娜貝爾他準備接受她父親的恩賜,收下一筆大錢,這一下子在他和安娜貝爾之間掀起了軒然大波,后者立馬變臉,并采取了斷然措施:離開湯姆,從此杳無音訊。通過上述情節安排,弗蘭岑一步一步讓安娜貝爾走向了行為的極端。同樣,這樣的故事安排與人物塑造自有其豐富意義所在,一方面安娜貝爾的性格堅忍不拔,不達目的不罷休,另一方面自我意識突出,以至變成完全的自我中心。而更有意思的是,她的行為有著高尚的動機支撐,與父親針鋒相對是出于保護動物的古道熱腸,與丈夫分道揚鑣是緣于女性獨立的堅持。已經非常獨立的她不能忍受丈夫代表這個家庭接受資本家父親的錢,而離開丈夫、獨自前行這個行為背后閃耀著的則是女權主義的光輝:本可以依賴的兩個男人,在關涉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人、一個獨立的女人的問題上,完全可以視為絆腳石一腳踢開,這是多么富有詩意的行為!同樣非常有意思的是,安娜貝爾的為獨立而戰的結果并不是去開創一番大事業,以顯示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擁有的超凡的能力,而是一頭扎向隱居,似從人間蒸發,弗蘭岑給安娜貝爾這樣的安排是不是要表示這與她作為動物保護主義者的行為是一致的?回歸自然嘛。不過,無論如何,安娜貝爾行為的極端性還是不言自明的。人物行為的極端導向故事的曲折,可以吊足讀者的胃口,這是通俗小說慣用的手法,安娜貝爾的自我消失至少給故事的敘述與情節布局埋下了神秘的種子,留下足夠的懸念,從中是不是可以看出弗蘭岑對通俗小說的借鑒?這是極端的一面,極端的另一面是通過安娜貝爾這個人物的刻畫,弗蘭岑可以說是順手顯示了小說題目的用意,“純潔”是小說的題目,安娜貝爾的行為也是建立在純潔動機的基礎上,無論是動物保護信仰還是獨立自我行為,其行為動機的純潔毋庸置疑,但問題的關鍵是,純潔是不是過了頭?換言之,純潔的動機和行為是不是就一定導致好的結果(道義上的可接受)?安娜貝爾對父親的蔑視換取了她的信仰的滿足,但同時也剝奪了其父的天倫之樂,而她的自我中心式的行為則更是在事實上導致家庭的分崩離析。極端“純潔”的兩端互為關聯又互為矛盾,弗蘭岑的用意滋味十足。
而在展示矛盾的用意之外,弗蘭岑似乎也把這個矛盾的解決作為小說情節發展的最后落腳點。小說結尾時,匹普把離散多年的父親湯姆和母親安娜貝爾拽到了一起,從小跟單身母親生活的她總算是有了一個完整的家了,小說從匹普的視角開始,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匹普。小說敘述伊始,匹普在加州奧克蘭,之后,尋父之路引導她去了南美玻利維亞,又從那兒去了美國科羅拉多丹佛,走了一個大圈后,她又回到了加州,同時回歸的是她的父母親。應該說這是一個大團圓了,作為大作家的弗蘭岑似也免不了這樣的俗套。小說開始時,匹普經歷了一次偶然的艷遇,小說結尾時,匹普再次見到了曾經艷遇的對象杰生,曾經的性伙伴轉換成了愛情的對象,匹普的人生在經歷了尋父的曲折過程后似乎終于找到了意義所在,這也應算是一種大團圓。不過,弗蘭岑似不想以如此愉悅的方式結束他的“宏大敘述”,小說結束時,匹普向杰生表白了她的愛情,同時他們也聽到了她父母的爭吵,用敘述者的話說,那是一種“不加掩飾的、自然的仇恨的聲音”。湯姆與安娜貝爾的互相指責再次讓讀者回味了他們間曾經有過的仇恨。這時,弗蘭岑轉向了匹普的感受:“匹普又一次關上了門,想把他們的聲音擋在里面,但即便是門關住了,她也能夠聽見他們的爭吵。那兩個給了她一個破碎世界的人現在正在聲嘶力竭地互相沖著對方吼叫著。杰生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她緊緊地握住。她應該比她父母要做得好一點,這是可能的,但她不知道她是否能做到。這時天空的一邊又一次亮閃了一下,雨下來了,來自西邊漆黑一片的海洋的雨,滂沱大雨落在車頂上,愛的聲音淹沒了其他的聲音,只有在這時,她心中想到她也許是可以的。”顯然,愛是解決矛盾的唯一途徑。弗蘭岑最終還是免不了俗套。
也只有在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名為“純潔”的匹普才是《純潔》的主人公,真正的純潔是要從她那兒開始的,當然那應是下一個故事的內容了,大作家弗蘭岑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