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坤[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鄭州 450046]
魯迅在偽滿洲國的傳播、接受與影響
⊙謝朝坤[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鄭州450046]
魯迅對于東亞殖民地作家們具有持久而巨大的魅力,東亞殖民地作家們將魯迅作為文學創作或抵抗殖民的思想資源,他們或模仿魯迅文風,或改寫魯迅作品,或繼寫魯迅小說,也都有著較大的影響,研究者已經關注到這一點并產生了一些研究成果。曾被日本帝國主義暴力侵占并事實上成為殖民地的中國東北淪陷區,青年作家們同樣熱愛魯迅,他們成立魯迅文學研究社,冒險傳閱魯迅作品,將魯迅作為精神反抗的資源。偽滿洲國的作家們在魯迅作品被禁的語境下,采取了將魯迅“合法化”的策略,視魯迅為反抗的明燈,在文學創作方面學習魯迅,使偽滿洲國的文學創作取得了不俗的實績。
魯迅偽滿洲國爵青
對于被日本殖民過的東亞諸國(地區)的知識分子而言,魯迅具有巨大的影響力。韓國金良守的《殖民地知識分子與魯迅》、張松建的《國民性、個人主義與社會性別:新馬華文作家對魯迅經典的重寫》、王德威的《文學地理與國族想象:臺灣的魯迅,南洋的張愛玲》等研究成果揭示了魯迅對殖民地知識分子的影響。同為日本的殖民地,偽滿洲國作家們對魯迅也持有濃厚的興趣,他們或成立魯迅文學研究社(為躲避日本的審查,對外稱L·S或靈莎文學研究社,由花喜露組織),或冒著風險熱情傳閱魯迅作品。魯迅對偽滿洲國作家們的影響,無可置疑。偽滿洲國作家們的回憶及一些研究成果都證實了這一點,如李鳳吾、劉中樹的《魯迅著作和魯迅研究在東北》一文就曾挖掘豐富的史料,說明魯迅在東北淪陷區的巨大影響。挖掘列舉史料自屬不易,但更難之處尤在于如何具體深入地說明、論證魯迅究竟如何影響了偽滿洲國作家,這是應該深入研究的課題。
1932年3月至6月,“滿洲國”當局查禁帶有民族意識的進步書籍,據“滿洲國”文教部記載,其間焚書達650萬余冊。凡收藏或傳閱馬克思主義、三民主義著作以及魯迅、郭沫若、茅盾等現代作家的作品和關內進步書刊者,一經發現立即予以嚴厲處罰,重者收監判刑。①
1941年,偽滿弘報處的職能再次擴大,偽治安部加強了對新聞通訊的審查,還監聽國外短波,偽民生部加強了對文藝、美術、音樂、戲劇等文化行政工作的監控,偽外交部外務局的對外宣傳歸弘報處統一管轄。不僅如此,對出版界也進行了嚴厲控制。偽弘報處處長武藤富男發表文章認為,內地中國作家作品在“滿洲國”被翻印出版“是異常煩惱的事”,聲稱已向出版部警告,并決定通過“滿洲藝文家協會”的成立和日“滿”文藝交流來改變此種狀況,要嚴控內地中國作家的作品在“滿洲國”的傳播。魯迅的作品自然在列。
但翻開當時的報紙及期刊,就會發現,魯迅作品及關于魯迅的研究、消息頻頻出現,魯迅的書也經常被印刷出版。如沈陽盛京書局出版的《現代中國小說選》、沈陽文藝書局出版的《學生時代》都收錄了魯迅作品,沈陽藝光書局出版了魯迅的《兩地書》,沈陽振興排印局出版了《魯迅自選集》等。《大同報》上刊載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酒及藥之關系》、《阿Q正傳》漫畫(連載52期,豐子愷作),以及研究魯迅的文章,如方壁的《魯迅論》、蕭紅(當時用的筆名是S.W)的《魯迅先生憶略》等,而關于魯迅的小文章,更是難以統計。盡管魯迅于偽滿洲國成立四年后便逝世,但這并未影響其成為偽滿洲國最有影響力的作家,魯迅的“出鏡率”和對魯迅的關注程度,其他任何作家都難以與其相提并論。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難道是日本的文化審查工作出現了疏漏?還是日本殖民者發布的禁令都是唬人的擺設?原因有兩個:第一,自然是魯迅難以抗拒的巨大魅力,使得偽滿洲國作家們甘冒投獄甚至殺頭的危險去傳閱魯迅,如田賁,他在偽滿洲國成立了魯迅研究會;第二,是偽滿洲國作家們在傳播魯迅時采用了一些使魯迅“合法化”的策略。
1935年10月31日,《大同報》刊載了這樣一則短文:“現在魯迅的文章,在上海很少被印出……在東京,以雜文為其淵藪,雜文每一期都有他的壓卷文字,有時還想辦法來綁他的文,那就是用什么文學社的名義,提出一個文學的問題,請他答復,據說雜文第三期的那篇答問就是用這個法子勾來的。”文章雖短,標題卻很醒目:《魯迅的文章在日本很有地位》。
且不管文章內容的真偽,在魯迅作品被禁的語境中,《大同報》刊載這樣一則消息,至少透露出兩層意思:第一,魯迅在日本很受歡迎,既然如此,作為日本的“親邦”,偽滿洲國當然也可以傳閱魯迅;第二,文章那洋洋自得的語氣,可隱約體會到作者對中國的認同。
1936年10月25日,為悼念魯迅去世,《大同報》《盛京時報》《泰東日報》《濱江日報》等各大報紙紛紛進行了報道,尤其是《大同報》,以一整版對魯迅的生平、創作及身后之事進行了頗為詳細的報道。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魯迅氏以東洋之著作家,雖受西洋近代文明之感化,而決不因此絲毫失其為東洋之精神,就此點而言,乃現代第一流之著作家也,在日本亦不見有一人可以與彼對抗之人物,今而后之日本文學,想必將因彼而受大影響。”②這段話沒有署名,不知何人所寫,但無論是誰,這說明《大同報》認同這一觀點。這一觀點以及上述所引的短文,皆可看作偽滿洲國知識分子為使魯迅在偽滿洲國“合法化”而采取的策略,以此消減日本殖民者對魯迅的敵視,使魯迅作品能以稍稍“合法”的面目流傳于偽滿洲國。
在偽滿洲國,日本殖民者一直鼓吹“大東亞共榮”“五族協和”及“抗擊英美”等極具欺騙性的口號,但根本無法取信于偽滿洲國內的知識分子。如爵青,在評論別人的文學作品時,他說:“我們的文學作品應該一字一行都是殲滅美英的力量,應該是包蘊了大東亞魂的誓詞。同時,也唯有這增強戰力殲滅美英的文學作品,才是包蘊了大東亞魂的作品,才是深湛了國心的作品。”③而爵青自己的創作,卻沒有任何媚日的內容。正像蕭軍所說的,無論日本殖民者說什么,在偽滿洲國知識分子的心中,這些“全是虛假”④。這些知識分子對待日本的這些口號,恰似那群百姓看“皇帝的新衣”,其實大部分人都知道皇帝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只是他們故意緘口不說,只有皇帝洋洋自得,自以為穿上了世上最漂亮的衣服。給魯迅披上一個堅守“東洋之精神”的“新衣”,為魯迅在偽滿洲國的“合法化”開了綠燈,使魯迅作品能夠在偽滿洲國內流傳閱讀。至于何謂“東洋之精神”,魯迅與所謂“東洋之精神”是否有關系,又有誰注意這些呢?
將魯迅“合法化”的手段,大致有三種:
第一,刊載日本人著作的關于魯迅的文章。如《大同報》刊載了日本作家野口米次郎的《與魯迅談——T有老梅之感》⑤、池田幸子的《最后一會的魯迅》⑥、增田涉的《魯迅書簡一束》⑦、內山完造的《魯迅先生和版畫》⑧以及英國人莎地庫的《魯迅的一個評價》⑨等。
《大同報》所刊載的這些文章都經過了特意的挑選。如野口米次郎,他是鼓吹戰爭與所謂“大東亞共榮”的,登載他的文章應該很容易通過審查,甚至根本不用審查,但其所寫的《與魯迅談——T有老梅之感》卻透露了魯迅的民族主義態度。池田幸子雖是個日本人,卻是一位反戰人士。內山完造是魯迅的朋友,眾人皆知,且他的文章談的是魯迅與版畫,與政治無涉。而英國人莎地庫寫的魯迅文章,也只是對魯迅的一些文學作品做些藝術分析,也與現實無關。
第二,故意“誤讀”魯迅。在魯迅逝世三周年之際,《大同報》刊載了幾篇紀念文章,有王則的《人類的熱愛與悲憫》⑩、小松的《懷念》?、吳郎的《語魯迅翁的力》?,在對魯迅的接受中,他們采取了有意“誤讀”的策略。在《狂人日記》中,針對中國古老傳統中的吃人文化,魯迅發出了“救救孩子”的吶喊,以抨擊舊中國吃人的禮教,使中國從舊禮教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但王則卻斷章取義,有意“誤讀”:“‘救救孩子!’他為了這句話而開始向摧殘孩子的人揮動他那只匕首之筆了。”這種“誤讀”式的闡釋,,使魯迅“救救孩子”的吶喊脫離了原先的語境而具有了一番新的意義。文章最后,王則說:“這一個非民族主義的文學者,他始終用‘救救孩子’四個字去向全人類的悲憫去激起熱愛。”再次強調了魯迅的“非民族主義”,意在拉遠魯迅與中國的關系,使傳閱魯迅變得光明正大。魯迅因此成為在偽滿洲國最受關注、影響最大的作家,無人可與其相提并論。?
第三,替換敏感字眼。在偽滿洲國,一些漢字是禁用的,舉凡“中國”“救國”“革命”等敏感字眼,都會以“××”代替。如池田幸子的《最后一會的魯迅》,為規避審查,文中將“中國”寫作“×國”?。方壁(茅盾)的《魯迅論》中,多處出現“××”字樣,如原文中:“《一件小事》里的意義是極明顯的,這兒,沒有頌揚勞工神圣的老調子,也沒有呼喊無產階級最神圣的口號。”《大同報》中,最后一句則改為“沒有呼喊××××最那個”的口號。
這當然體現了日本殖民者文化控制的森嚴,但偽滿洲國作家卻也利用了其中的縫隙來傳達自身隱秘的企圖。如王秋螢的《末路》,主人公要去投“××軍”,這里“××軍”中的“××”無論是理解成地名或部隊番號,還是理解成“革命”“中國”等敏感字眼,并不影響閱讀,但王秋螢(也可能是報紙編輯)用了“××軍”,導致的結果就是:誘使讀者將“××”理解成“中國”或“革命”等敏感字眼。這樣一來,這些盡力回避的字眼反倒顯得引人注目了。
偽滿洲國的知識分子所采取的這些合法化的策略很是有效。1937年,《國際協報》的《讀者問答》欄目登載了一則消息,一位青年學生“欲進文藝之園”,請教兩個問題,其二則是:“要使文藝能有進步,當閱何書?”編輯回答:“魯迅的書很好也很有生命。”消息雖短,但可證明:第一,魯迅的書在偽滿洲國應該不難獲得,編者不會給一位讀者推薦難以獲得的書籍;第二,魯迅的價值已經得到普遍的認同,對于偽滿洲國人來說,魯迅已成為他們進行反抗的思想資源。
韓外文有一篇紀念魯迅的詩歌《遙祭》?:
我們的明燈熄滅了
在風雨的猛襲里
受盡了毀謗和虐待
死了
從來不悲傷
更是絲毫不泄氣
在一個整的憤怒里
在火般的勝利的憤怒里
來致我們的遙祭
對于偽滿洲國作家們來說,魯迅不僅僅是一個文學家,更是一個戰士。如王則的評論:“魯迅一生的事跡是很少‘叫’人們去怎樣怎樣,卻時常把事體擺在人們面前,暴露出整個的面目,而指給人們自己去走。”而小松則直接引用魯迅的原話:“‘能發光的發光,能發熱的發熱,有一分光,發一分光,有一分熱,發一分熱。’‘肩著黑暗的鐵閘,放藝術到光明里去。’……最熱情,最寶貴的遺產,魯迅給我們的最豐富……這些都是用血的代價,為群眾換取的經典。”?這些評論展現出了強烈的戰斗精神。
在偽滿洲國,魯迅常常與反抗聯系在一起。即使看來與反抗沒有關系的文章,若仔細分析,也能品出反抗的意味來。如幽默寫的《阿Q墓志銘》?,全文以文言寫就,戲謔幽默,表面看去,完全和反抗無關,但微言大義正夾雜在這貌似戲謔的言詞背后。?
1940年10月26日,《大同報》刊載了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是魯迅的一篇很著名的學術色彩頗濃的演講稿,其中未含什么反抗的因素。但在正文之前,刊載了一段編者的話,很有意味:“這篇東西,是魯迅翁在廣州夏期學術講演會的講演稿,無庸說這是‘舊的不堪的’,‘舊的’是因為時在今日,魯迅翁的作品,已經成為‘歷史的’了,同時,還是一九三七年代中魯迅翁的時感文字,不過呢,其人雖死,其精神不死,其文章雖舊,其思想不舊,那么,我們直以‘新的’視之,亦未為不可……大概關于魯迅翁的這篇作品,沒有看見的人還有(而且很多吧)。那么,沒有看見的,看一看也‘好’,就是看見過的,在這兒夾當,‘溫讀’一下,也沒有什么‘不好’吧?”?
對這么一篇學術色彩濃厚的文章,編者加這么長的按語力勸讀者閱讀,不僅勸未讀者閱讀,且勸讀過者“溫讀”,這種情況實為罕見。
編者此舉大有深意。魏晉時期,文人生存環境惡劣,他們或縱酒佯狂,或服藥求仙,或委曲求生,或慘遭殺戮,朝不慮夕,恐慌不已,這與偽滿洲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環境十分相似。文中,魯迅對以阮籍、嵇康等為代表的魏晉士人險惡的生存境遇及內心態度進行的細致分析,應能引起偽滿洲國作家們的深切共鳴。再聯想阮籍、嵇康等對司馬政權的態度,當能領悟編者刊載這一文章的苦心。
后來,古丁以嵇康、阮籍的故事為題材創作了《竹林》,其反抗意味更為明顯,不知是不是受了魯迅這一文章的啟發。
除了這些隱晦的反抗,一些直接大膽的有反抗色彩的言論也會出現于報刊中,如崔束在《魯迅先生》?中就坦言:“在看魯迅、蔡元培、蕭伯納的照片時,心中很不舒服,我恨我們的魯迅先生個子矮呵!”“注視著(魯迅的)像片,我渴望民族的英雄,領著整個民族搶飯吃的英雄,我渴望大哲人、大思想家、大作家,對民族的靈魂注射,像起死回生的醫生,像愛撫一大群兒女的母親。”這些言論顯示了其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且表達了對像魯迅一樣的“民族英雄”的崇拜與渴望。在一個連“中國”都要以“×國”來代替的“異態時空”里,作者將一個中國作家視為“我們”,不僅表現了對魯迅的極為愛戴,且展現了不畏犧牲的勇氣。
文中,可能是針對黃舟的魯迅“親日論”?,崔束為魯迅進行了辯護:“記得先生生前,曾憤慨文人死后,多被人利用,如今先生死了,確實已經被人利用,有人說他親日,有人罵他是漢奸,然而先生究竟是魯迅,他沒有跳出民族與民族當間的隔壁,因為他自己是屬于落后的弱瘦的被欺的民族,但是他的膀翅下的溫暖,并不是只限于隘狹的一個民族的,只要能夠生存,能夠溫飽,能夠發展,是沒有民族和地境的界限的。”
1940年的崔束還是一個青年學生,他應該沒有見過魯迅,但對魯迅懷有深深的感情,文章最后,崔束寫道:“今個外頭大風,去魯迅先生逝世的日子十多天了?家里打豆子,我脫懶沒有上場園,自個坐在東墻下寫這篇文章……先生死多年了,我總做夢。做夢先生在這時候出來,明知不能,而偏覺著能夠,不以為先生死。”寥寥數語,簡潔樸實,但情真意長,尤為感人,頗得歸有光之風致。
日本作家岡本隆三說:“中國新文學的先驅者魯迅,在東北文壇上,也是個偉大的指導者。……今日仍在活躍的有小松、山丁、石軍、疑遲、爵青五人,這些人大約由于學著魯迅而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
因對古丁的研究相對較多,這里就不談他。我們以爵青為例,來考察一下魯迅對爵青的影響。
魯迅與爵青有許多相似之處。二人都是少年喪父,待母至孝,魯迅順從母親娶了朱安,成了一輩子的負累,爵青聽從母親與戀愛了幾年的女孩子分手,娶了一個純樸的農村女孩;魯迅21歲去日本學醫接受過日本文化的熏陶,爵青少年進了長春日本公學堂,接受了日本的教育。審美追求上,魯迅和爵青都十分推崇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并且在創作上深受其影響。性格上,兩個人都有些敏感憂郁,都關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與精神世界。魯迅說:“我的確時時在解剖別人,但我也在時時解剖自己。”爵青也有類似的話:“紀德……好像在自己心中設立一個實驗室,用苛烈的方法化驗自己,分析自己。至于我……也曾似是而非地化驗過自己,分析過自己。”?魯迅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幾乎一篇有一篇的新形式”,爵青也“對文學創作本身有獨到深刻的關注。他推崇文體創新,進行各種文體實驗”?。雖然沒有明顯的證據顯示爵青刻意學習、模仿過魯迅,但從二人作品本身來看,有許多可以比較之處。
在爵青的《潰走》中,醫生呂奮本來是個有志于報效國家的知識分子,但理想連連碰壁之后,只好改變初衷,做起了救死扶傷的醫生(這讓人想起魯迅本人由醫生轉而為文人的經歷),但他并未徹底放棄對社會與國家的關懷,而是將實現自己理想的希望寄托于弟弟身上。但當弟弟被一學校校長像寵物一樣豢養起來,呂奮再也沒有實現理想的機會。再加上目睹耳聞了許多平民的苦難,他絕望了。在絕望中,呂奮陰謀殺死了校長,自己心神不寧,唯靠麻醉藥物來維持生命。爵青筆下的呂奮和魯迅塑造的魏連殳十分相似。在風雨飄搖的時代里,他們既受“修身治國平天下”傳統思想的影響,但又不能實現這些理想,他們關懷這個國家與社會,但國家與社會卻毫不關心他們。絕望之余,他們只能以自殘的方式慢慢殺死自己。雖然爵青還沒有達到魯迅的高度,但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在作品中,他展示了日本開拓民政策為中國東北人民帶來的巨大損害,暗暗批判了日本殖民主義者所實施的東北開發政策,戳破了日本殖民者一直宣揚的“大東亞共榮”“五族協和”的謊言。
模式上,魯迅所擅長的“歸鄉”模式也為爵青所繼承,其《歸鄉》《蕩兒歸來的日子》以及《麥》等作品都采用了“歸鄉”模式。就文本的復雜性而言,爵青的小說不及魯迅,但在殖民現代性的背景下,爵青的《歸鄉》表現出了鮮明的特色。在《歸鄉》中,“我”為解決因財產而引起的家族糾紛,回到了從未踏足過的故土,見識了故鄉的貧窮與落后,但從未謀面的堂兄等親人待“我”極為親熱,血濃于水,讓長久漂泊的“我”感覺到了“家”的溫暖與家族的親近。作品結尾,爵青寫道:“緬想祖先或崇拜祖先不會給我們留下什么。但是追尋生命的由來,以及那一脈類似哀愁的淡淡的幸福,也決不是徒然的。”現代性將人從家園里連根拔起,使人漂泊無根,家園不再。生性敏感且閱讀廣博的爵青可能體驗到了現代性的負面,其《歸鄉》是對日薄西山的農業文明的一種眷戀與回望。雖然掛念家鄉,但“我”還是必須回到象征現代性的都市里謀求生路,而故鄉,只是一種再也回不去的念想。在人物關系的設置上,爵青的《歸鄉》與魯迅的《故鄉》也有相似之處。《故鄉》中,“我”與兒時的玩伴閏土之間產生了大壁障,但“我”的侄兒鴻兒與閏土的孩子卻相互思念;《歸鄉》中的“我”與自己的叔叔之間有著矛盾,“我”的侄兒與叔父的孩子卻是極好的玩伴。
“魯迅作為現代中國文學的開山,曾對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華文文學產生過重要影響……從1920年代到21世紀,新馬作家不斷從魯迅經典那里尋獲靈感,加以重寫、轉化與再創造。”?在偽滿洲國,喜愛并熟知魯迅的作家很多,除了古丁和爵青,“陳因與王秋螢都酷愛魯迅的雜文”?,王孟素對魯迅“十分諳熟,動輒曰魯迅如何如何說”?,袁犀自幼便熟讀魯迅?,他們肯定會受到魯迅的影響或啟發,從魯迅那里汲取過創作或思想資源,至于具體情況如何,則是魯迅研究和偽滿洲國文學研究的課題。
①??陳言:《“五四”脈絡中的“滿洲國”敘事》,《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② 《大同報》1936年10月25日。
③爵青:《感想》,《青年文化》第2卷第8期,1944年8月號。
④三郎:《全是虛假》,《大同報》1933年9月17日。
⑤野口米次郎著,更夫(即作家外文)譯:《與魯迅談——T有老梅之感》,《大同報》1939年10月24日第6版。
⑥池田幸子著,古丁譯:《最后一會的魯迅》,《大同報》1936 年11月21日第6版。
⑦增田涉著,古丁譯:《魯迅書簡一束》,《滿洲報》1937年3 月5日,文藝專刊。
⑧內山完造著,龍孫譯:《魯迅先生和版畫》,《大同報》1939 年10月28日第6版。
⑨[英]莎地庫著,龍南莘譯:《魯迅的一個評價》,《大同報》1936年12月5日第6版。
⑩王則:《人類的熱愛與悲憫》,《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小松:《懷念》,《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吳郎:《語魯迅翁的力》,《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可以說,魯迅是偽滿洲國知名度最高的作家。關于魯迅方方面面的消息,偽滿的報紙都有報道。如“魯迅將赴日本治病”的消息,《大同報》《盛京時報》《國際協報》等很多報紙都有報道。正因采取了這種“合法化”策略,魯迅及有關魯迅的文章才得以見諸報端,偽滿洲國對魯迅的研究或關注才會綿延不絕。
?外文:《遙祭》,《滿洲報》1936年10月30日。
?小松:《懷念》,《大同報》1939年10月26日第6版。
?幽默:《阿Q墓志銘》,《大同報》1936年10月10日第6版
?對這篇文章的精彩分析,請參閱陳言:《“五四”脈絡中的“滿洲國”敘事》,《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
? 《大同報》1940年10月26日第4版。
?崔束:《魯迅先生》,《大同報》1941年12月9日第3版。
?黃舟在《追念魯迅》中說:“魯迅在上海跟內山書店老板內山完造,友誼極深,他的出版物,也多賴內山氏為之推銷,病重時,也專邀日本醫師來為他診治,轉地療養也是要往日本的,雖然沒有去,可證知他是親日的,絕不可是排日的。”黃舟:《追念魯迅》,《大同報》1939年10月19日第6版。
?岡本隆三:《日人眼目中的滿人作家(二)》,《泰東日報》1941年12月3日。
?劉曉麗:《偽滿洲國作家爵青資料考索》,《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
?張松建:《國民性、個人主義與社會性別:新馬華文作家對魯迅經典的重寫》,《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4期。
?劉慧娟:《東北淪陷區文學作品與史料編年集成》1933年卷,線裝書局2015年版,第1頁。
?銀燕:《作家印象記》,《滿洲報》1936年3月13日。
作者:謝朝坤,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13級博士研究生,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代當代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