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在《紅樓夢》中的結構意義

⊙張　楠［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紅樓夢》研究（四）

薛蟠在《紅樓夢》中的結構意義

⊙張楠［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大連116081］

薛蟠這個典型的紈绔子弟，在《紅樓夢》中屬于次要角色，但在全書的整體結構中卻是一塊不可或缺的磚瓦：他是重要角色現身的引線，是映襯復雜人格的旁線，是預示小說結局的暗線。

《紅樓夢》 薛蟠結構意義

前人評價薛蟠，多從性格出發來論證其多面的“圓形人物”形象，而鮮有述及其于全書的結構意義。實際上，薛蟠從次要角色“升格”為具有結構意義的抓手，是《紅樓夢》高超結構布局的一種體現?！都t樓夢》一反傳統的線性結構，創造了“伏脈千里，擊尾首應”的網狀敘事結構——全書渾然一體，諸多部分又可獨立成章，“這有點像黃金的性質，具有可切割性”①。這種“聯結與游離”相伴的“黃金性”，可從薛蟠的結構性安排中窺見一斑。薛蟠在前前后后共三十回中屢屢出現，足可看出作者對這一人物的重視。且看薛蟠借他人之口被初次提及：

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第三回）

那原告道：“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第四回）

人未登場，便先由寥寥數語側面展現了薛家的勢力及“呆霸王”之“霸”。薛蟠“不得不”直接出場并不多，但借助于間接敘述，卻展現了該人物穿針引線的結構意義。

一、“拋磚引玉”，呼喚重要角色現身的前奏

其一，薛蟠的出場引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重量級人物——薛寶釵。脂評說，“其意實欲出寶釵，不得不做此穿插”②：

這薛公子學名薛蟠，字表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余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第四回）

其二，柳湘蓮的性格刻畫也是和薛蟠聯系在一起的：

柳湘蓮與寶玉說完話后本欲先走，卻“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里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聽過此話，便“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第四十七回）

作者本可直接“放”走湘蓮，卻偏偏“讓”他聽到薛蟠這番話。先是“呆霸王調情遭苦打”，后來柳湘蓮出手相救路遇強盜的薛蟠并且拒絕接受謝禮，這些情節刻畫了柳湘蓮的冷面卻正氣、強烈自尊卻率性豪氣的個性。柳湘蓮“一冷入空門”后，作者未“讓”私交甚好的寶玉為其謝幕“送行”，而以薛蟠四處尋找甚至于失聲痛哭為湘蓮煞尾，足見薛蟠之于柳湘蓮這個人物的重要性。

其三，借薛蟠大婚，又引出一位個性鮮明的重要人物——夏金桂。她和薛蟠都是被寵大的，但其囂張跋扈卻比薛蟠更甚——“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呆傻如薛蟠，尚知行為需要分場合和對象——調情柳湘蓮是“錯聽了旁人的話”將湘蓮錯當成伶人；而夏金桂則毫無大家閨秀之范——用下三濫的手段陷害香菱，鬧出事又公然和薛姨媽“隔著窗子拌嘴”，氣得薛姨媽“身戰氣咽”。夏金桂的“妒婦”脾性雖頗似鳳姐，但兩人的教養又不可同日而語。首先金桂排除異己的手段漏洞百出、易惹懷疑，在夫家和婆婆鬧，明顯遜于鳳姐；其次金桂自己耐不住寂寞，趁薛蟠不在，竟使盡解數勾引薛蝌。寫年輕女子，唯獨對夏金桂用貶斥筆調，或是借此重塑寶玉對女性的看法，抑或暗示寶玉對人生的參悟？

二、草蛇灰線，烘托復雜人格的襯筆

《紅樓夢》多有隱晦曲折之筆，“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動作，都在告訴對方某些事情”③，蘊含著深長的意味。且看薛蟠的一些看似呆傻的行為如何借助于文本錯綜復雜的編織，成了毛衣的邊線，看似無用，實則映襯出人格的復雜性。

第二十五回，寶玉和鳳姐在園子里瘋了似的尋死覓活，鬧得天翻地覆，在眾人忙亂、煩難、氣氛緊張之際，并非事件直接參與者的薛蟠，卻“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

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

脂評說：“寫呆兄忙，是躲煩碎文字法”④“是愈覺忙中之愈忙”⑤。薛蟠的行為雖與本場合的核心——寶玉和鳳姐——無甚相干，卻也是有理有據?！皩戀Z珍等一筆”⑥，是交代“忙”的原因；寫薛蟠看到黛玉后“已酥倒在那里”，這種“看似是同時代實為超時空交叉時空并存的想象設計”⑦，暗示了兩人代表著兩個世界的巨大鴻溝，展現了兩人的共時性和不共容性：林寄托著作者的精神指向，是超脫世外、遺世獨立的高潔人格的象征，是薛這個典型的市井俗人窮盡一生也無法達到的人格境界。薛蟠的這一眼，頂多是“驚鴻一瞥的絕望”⑧“在人格獨立的黛玉面前，薛蟠是徹底失語的”⑨。

第二十八回，薛蟠“稱職”地扮演了非他莫屬的“丑角”嫖客形象。作者對薛蟠并非一味貶斥，而是展現了該角色的復雜人格，正所謂“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或絕對的壞，總是在平衡當中有一種搭配”⑩。如果說寶玉的詩和曲都體現了純粹的“情”，而蔣玉菡則詩“情”曲“欲”，那么薛蟠的僅有詩作則盡顯“欲”望，且漏洞百出：前兩句“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竄出個大馬猴”，毫無詩意可言，意象的選取亦俗不可耐，在他的生活里沒有藝術，沒有美，十足的俗人一個。但作者并未將薛蟠永久地放在下流的層面，而是借其“太韻”之句“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作了一個反轉，把他從“丑角”中解救出來，展現出他身上存在的人性閃光，使得低俗與高雅相互交融，體現了作者對他的某種肯定，讓他成就了一個微妙的顛覆。詩的最后一句再次反轉，回歸到了粗俗，點出了薛蟠的核心性格——只擁有直接的欲望，終究不能沖破既定的牢籠。更妙的是，薛蟠用他的下里巴人，嘲笑了知識分子引以為豪的陽春白雪。當蔣玉菡行完“花氣襲人知晝暖”之令后，“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又沒有寶貝，你怎么念起寶貝來？’”眾人疑惑之際，“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么！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著寶玉?！薄皩嵭娜恕毖囱莩鲞@似是無厘頭的鬧劇，展現了他的另類思維，襲人最終嫁給蔣玉菡，又隱然可見作者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襯筆?？紤]到那“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判詞，薛蟠的烘托作用似乎有了某種升華。

三、以小見大，暗扣世家沒落的寫意

薛蟠以人命官司出場，又以人命官司收尾，薛家的衰敗在所難免，就體現在這兩次人命官司的不同結局上，也在更大背景下與四大家族的興衰相照應。第一次薛姨媽只是花了幾個錢，又通過賈雨村，便草草作結。但第二次卻一波三折，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薛蟠的命運也隨之起起伏伏，本來已用銀子買通獲釋，卻碰到了刑部駁審，“依舊定了個死罪，監著守候秋天大審”，幸而又獲皇帝大赦。薛家的衰敗，從薛姨媽對寶釵的一席話直接點出：

你還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經退了，兩個當鋪已經給了人家，銀子早拿來使完了。還有一個當鋪，管事的逃了，虧空了好幾千兩銀子，也夾在里頭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頭要賬，料著京里的賬已經去了幾萬銀子，只好拿南邊公分里銀子并住房折變才夠。前兩天還聽見一個荒信，說是南邊的公當鋪也因為折了本兒收了。若是這么著，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

作為皇商的薛家，最不缺的應該就是錢了，當年的門子就曾對賈雨村教導說“薛家有的是錢”。但現在，薛家的萬貫家財只?！澳线叺墓斾仭?，衰敗之勢不言而喻。

這第二起案件，自八十五回薛姨媽得知薛蟠在外毆人至死始，至最后一回此案才了結，實際就相當于在后四十回的主線之外又輔設了一條以薛蟠案件為主題的副線，而這條副線不僅幾乎貫穿了續作的始終，而且鋪陳廣闊連綿，覆蓋了大量篇幅，足見高程對此的重視?；蛟S續作希望用這次事件修正薛蟠教育中的一些偏差，“讓”不知世事艱難的薛蟠最終走出薛姨媽為他編織的“想要即可得”的幻境，意識到金錢并非萬能和世事之艱辛。于是我們聽到了他的誓言，“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至此，薛家或許還有振興的希望，也或許沒有，但薛蟠的悲劇性卻是要伴隨終生的。

賈政作為薛蟠的親戚和榮國府主要當家人，在薛蟠的兩次官司中也起著重要作用，這正是四大家族官官相護的體現。因此，當賈政偶看一本刑部文件，得知薛蟠之案愈加嚴重之時，知道此事“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薛家的沒落、賈政的徇私，亦在為賈府被抄家做著鋪墊。如此，《紅樓夢》觀念上的宿命論與結構上的預示性達到了“心照不宣”的應扣。

四、結論

《紅樓夢》的網狀敘事結構縱橫交織，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部分，卻有著“蝴蝶效應”般的催化力量。盡管薛蟠對故事主線的合理發展并不產生直接影響，但若抹去其存在，不僅會使故事單調了許多，也失去了描繪當時真實的生活場面、豐富和發展其他人物性格、顯示人物之間“斜向”聯系的重要條件。

①王蒙：《王蒙活說紅樓夢》，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192頁。

②④⑤⑥鄭紅楓、鄭慶山：《紅樓夢脂評輯?！?，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頁，第308頁，第309頁，第309頁。

③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典敘事學到后經典敘事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3頁。

⑦⑧⑨胡傳吉：《薛蟠寓言——中國男人性別危機的暗示》，《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4期。

⑩蔣勛：《品味四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3頁。

［1］曹雪芹.紅樓夢［M］.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以庚辰本為底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作者：張楠，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