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曉麗[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 250014]
《搜神記》飲食描寫的文學價值
⊙史曉麗[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濟南250014]
飲食描寫作為日常生活描寫的重要一環,在刻畫人物、敘述情節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干寶在《搜神記》的創作中,巧妙地穿插了大量的飲食描寫,從而拉近了人與神仙鬼怪之間的距離,具有不容忽視的文學價值。
干寶 《搜神記》 飲食人物情節
《搜神記》是一部搜羅和記載各種神仙鬼怪故事的書籍。作者干寶,以良史之才,精心為神仙鬼怪立傳,在當時就被名士劉稱為“鬼之董狐”。干寶在記載這些神仙鬼怪之事時“,直而能婉”,且巧妙地穿插了大量的飲食描寫,將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鬼怪與人們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從而拉近了人與神仙鬼怪之間的距離,證明了“神道之不誣”。
追溯中國文學的發展流變可以發現,文學作品中的飲食描寫可謂源遠流長。《詩經·大雅·生民》中“釋之叟叟,之浮浮”①,就是對蒸飯過程的生動描繪;《孟子·告子》中的“食、色,性也”②和《禮記·禮運》中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③,可以說是對個體生存和人類繁衍的經典解釋;鴻門宴借宴席制造矛盾、刻畫人物,樊噲的立飲卮酒、劍切彘肩更是表現了他的勇敢、粗獷和豪壯……所以,在中國,“民以食為天”的說法由來已久,“社稷”(社為地主,稷為谷神)也成為國家的代名詞。文學創作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飲食宴筵作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內容之一,更是文學創作中離不開的常用素材。所以,文學作品中涉及大量的飲食描寫也就成為一種必然。
《搜神記》幾乎每一卷都或多或少地涉及飲食描寫。概括說來,書中的飲食描寫主要分為三類:一是普通人之間的酒席宴飲和特定節日的飲食,如重陽節“食蓬餌”“飲菊花酒”等;二是人與神仙鬼怪之間的交游宴筵;三是人們敬奉神仙鬼怪的獻祭。《搜神記》中的飲食描寫與作品的思想和藝術之間的關系甚密,筆者擬從人物描寫和情節敘述兩個方面,來簡略分析一下《搜神記》中飲食描寫的文學價值。
小說中刻畫人物形象的手法有很多,比如肖像、語言、動作、心理、細節,等等。而實現或達成人物塑造的媒介卻總離不開日常生活當中的衣食住行,尤其是衣飾描寫和飲食描寫。其中人物的肖像描寫離不開衣飾描寫,而人物的語言、動作、心理、細節描寫則往往會通過飲食描寫來實現。因此,作品中的飲食描寫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的影響。干寶在《搜神記》卷十二論及五氣變化時曾明確指出:“故食谷者智慧而文,食草者多力而愚,食桑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而悍,食土者無心而不息,食氣者神明而長壽,不食者不死而神。”④這里雖然論述的是五行、五氣、五谷的關系,但從中也不難發現人之飲食與性格之間的密切關系。通覽《搜神記》全書更可發現,干寶在書中運用了大量的飲食描寫,來突出人物性格,表現人物思想,并對后世的小說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1.通過飲食描寫刻畫人物性格人物性格的善惡、正邪、急慢等,往往通過飲食描寫就能反映出來。《搜神記》卷十一《鄧元義妻更嫁》篇中,鄧元義“還鄉里,妻留事姑,甚謹。姑憎之,幽閉空室,節其飲食,羸露,日困,終無怨言”⑤。婆婆厭惡兒媳,就用限制飲食的方法來虐待她。遭遇如此困頓不堪的處境,兒媳卻始終沒有一絲怨言,依然恭謹地孝敬侍奉婆婆。這里就是通過“節其飲食”的細節描寫,刻畫了婆婆的嚴酷殘忍和兒媳的任勞任怨、恭謹孝順。卷十一《王祥孝母》篇中則是通過雙鯉自出、黃雀來投等飲食描寫,突出了王祥恭謹孝敬父母的美好品質。同卷《諒輔禱雨》篇以“少給佐吏,漿水不交”來表現諒輔為官清廉,一身正氣的性格特點。
除了借助飲食描寫來表現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某些性格特點以外,《搜神記》在描寫神仙鬼怪時,也往往采用飲食描寫來表現神仙鬼怪——尤其是妖魅的神通或邪惡。如卷十七《倪彥思家貍怪》篇中,先是通過“飲食如人,惟不見形”點出了貍怪的道行;然后又通過倪彥思請道士驅怪時,“酒肴既設,魅乃取廁中草糞,布著其上”⑥,表現了貍怪的神通廣大。卷十九《李寄斬蛇》篇則是通過大蛇以童女為食,揭示了蛇妖的邪惡以及李寄斬蛇的正義性;同卷《司徒府大蛇》篇也是通過司徒府中的兩條大蛇以小兒、雞犬等為食,揭示了蛇怪的邪惡。
2.通過飲食描寫表現人物的心理人物心理是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因素,古代小說常常通過人物的言行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動,從而達到刻畫人物形象的目的。《搜神記》許多條目中都有通過飲食描寫表現人物心理的情況。比如卷十一《樂羊子妻》篇寫樂羊子妻“躬勤養姑”,曾經有別人家的雞誤入她家的園子,她的婆婆偷偷把雞殺了來吃。樂羊子的妻子對著端上桌子的雞肉沒有動筷子,反而哭起來,并慨嘆“自傷居貧,使食有他肉”⑦。這里就是通過樂羊子妻的言行,表現了樂羊子妻對婆婆這種不正直的行為感到十分羞愧和難過的心理,同時也以委婉的方式表達了對婆婆這一行為的不滿和規勸。再如卷二十《快犬救主》篇中,名叫“的尾”的快犬咬死了纏住主人華隆的大蛇,但是主人仍然昏死不醒,“犬為不食,比隆復蘇,始食”⑧。這里的“不食”與“食”,就表現了快犬“的尾”擔心主人安危、食不下咽的悲傷心理——此時的快犬似乎具有了人的靈性,也就難怪主人華隆自此待它“同于親戚”了。
3.通過飲食描寫突出人物的神異 《搜神記》中描寫了很多神仙鬼怪和特異之人,在表現這些形象的神異特征時,往往也是借助飲食描寫來實現。比如卷一《薊子訓長壽》篇寫薊子訓在洛陽數十處地方宴請公卿,“皆持斗酒片脯候之”,而“坐上數百人,飲啖終日不盡”⑨,就是通過飲食描寫表現了薊子訓的神異之處。同卷《左慈顯神通》篇寫曹操郊游時,左慈“赍酒一罌,脯一片,手自倒罌,行酒百官,百官莫不醉飽”⑩,也是通過飲食描寫達到了渲染人物神異的效果。在這些故事中,仙人手中的酒肉飲食似乎是取之不竭、食之不盡的。
同樣,鬼怪精魅的怪異、神通也能通過飲食描寫來表現。卷十八《劉伯祖與貍神》篇寫劉伯祖與一貍神相善,有一次問貍神想吃什么,貍神說想吃羊肝,劉伯祖“乃買羊肝,于前切之,臠隨刀不見,盡兩羊肝”?。這里就是通過只見肝盡、不見人吃的飲食描寫,表現了貍神“只聞其語,不見其面”的神異。
4.通過飲食描寫拉近人物之間的關系在漢語中,“認識”一詞有時候是指這兩個人曾經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尤其是中國人喜歡的聚餐方式,確實能夠拉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搜神記》中就經常通過飲食描寫來溝通并拉近人物之間的關系。這具體又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通過飲食描寫拉近人際關系,展示人物情感。比如卷一《薊子訓長壽》篇薊子訓宴請眾卿,《左慈顯神通》篇中曹操宴飲眾賓、曹操出游近郊時左慈行酒百官等,都是為了交流感情、拉近關系。卷十一《王祥孝母》篇則是通過王祥臥冰求鯉以供繼母的描寫,拉近了王祥與繼母的感情;同卷《蠐螬炙》篇也是通過盛彥事母至孝,“母食,必自哺之”的描寫,展示了母子之間的關系,等等。此類描寫很多,茲不多贅。
二是通過飲食宴飲溝通人與神靈或異類之間的感情。人與神靈之間的溝通交往也與日常生活中普通人之間的交游相似,往往以宴飲的方式表達欣喜、感謝、眷戀、悲傷等復雜的感情。如卷一《弦超與神女》篇中,神女知瓊下凡與弦超交往戀愛,第一次相見便“饌具醴酒”,和弦超共享飲食;在兩人相親相伴時,“飲食常可得遠味異膳”;后因身份暴露,知瓊不得不離去時,于離別之際,雖然內心悲傷不已,仍“呼侍御下酒飲啖”。兩人的相聚相離,相愛相守都涉及飲食描寫,神人交往中的欣喜、愜意、愉悅、眷戀、悲傷等情感也都滲透其中。卷四《胡母班致書》篇中胡母班受泰山府君所托,給其女婿河伯送書信。河伯“乃大設酒食,詞旨殷勤”,盛情款待他,以表達相識、相聚的愉悅之情與感謝之意。
卷二十主要記載了一些異類報恩即人與異類關系的故事,其中涉及不少通過飲食增強感情的例子。比如《黃鳥報恩》篇中的楊寶因救助黃雀、食以黃花,終得黃雀銜環之報;《義犬救主》篇也是因為李信純與義犬黑龍感情深厚,“飲饌之間,皆分與食”?,最終才得義犬黑龍舍命相救;《螻蛄神》篇中的龐企之祖,則是因為投飯與螻蛄蟲,才被螻蛄從獄中救出的。此類故事,也是通過飲食拉近人際關系的曲折反映。
三是通過進獻祭品求得神靈的福佑——這也是增進人神感情、拉近人神關系的一種曲折反映。比如卷四《戴文謀疑神》篇中,戴文謀在家中設立神位供奉天帝使者,早晚進獻祭品;卷十八《樹神黃祖》篇中,百姓在河邊為樹神黃祖建立了祠廟,并遵神囑專門以鯉魚致祭。其他如陰子方用黃羊祭供灶神而世代昌盛,張成正月十五作膏粥祭祀蠶神而“年年大得蠶”,等等。相反,如果人們對神靈不加敬奉祭祀,則會遭到神靈的懲罰。如卷九《庾亮受罰》篇記載庾亮曾在祠中祈福,許愿用牛來酬神,但始終沒有還愿,因此受到鬼怪懲罰,驚嚇致死。
《搜神記》作為志怪的集成之作,其敘事“直而能婉”,堪稱直筆實錄與曲折優雅的典范。其飲食描寫不僅在塑造人物方面具有明顯作用,在故事情節方面也起了特殊的作用。
1.通過飲食描寫引出故事比如卷一《葛玄使法術》篇,就是通過葛玄“與客對食”時,無意間說起法術變化的事情,客人要求看法術表演,從而引出了葛玄大展神通的表演:“乃嗽口中飯,盡變大蜂數百,皆集客身,亦不螫人。久之,玄乃張口,蜂皆飛入,玄嚼食之,是故飯也。”?其他如同卷《左慈顯神通》篇,以曹操宴飲眾賓為由頭,引出了左慈大顯神通的故事;卷十九《狄希千日酒》一開篇就通過介紹千日酒,引出了劉玄石好飲酒、醉眠千日的故事,等等。
2.通過飲食描寫轉換情節、發展故事比如卷十六《駙馬都尉》篇寫辛道度在游學途中,看見一座大宅院,“度詣門下求饗”。正是因為辛道度請求施舍飯食,才得以見到已故多年的秦女,并且在人與鬼之間產生了跨越生死界限的愛戀。卷十八《高山君》篇,本是山羊成精的“高山君”享受了人們多年的虔誠供奉,卻因一次醉酒而得意忘形,才被人發現本相而斃命;《沽酒家老狗》篇,化身為已故的來季德的形貌來家中招搖撞騙的狗怪,也是因為醉酒而顯現了原形,終遭到人們的打殺。卷二十《義犬救主》篇,主人李信純因“于城外飲酒大醉,歸家不及,臥于草中”,因而生發出義犬“黑龍”為救主人、困乏而死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通過飲食描寫轉換情節的典型例子。
不僅如此,《搜神記》還善于通過飲食描寫豐富情節、發展故事。比如卷十四《老翁作怪》篇中人們機智地利用美食為誘餌,終于捉住了一直在家中暗地里作亂的已形似野獸的老翁。卷十九《李寄斬蛇》篇中李寄智斬大蛇時的一段飲食描寫,更是關鍵性的段落:李寄“懷劍,將犬,先將數石米,用蜜灌之,以置穴口”;大蛇出來后,“聞香氣,先啖食之”?,李寄趁機放狗咬蛇,同時用劍砍傷大蛇好幾處。這里用蜜糖面拌好的糕,在李寄斬蛇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假若不是利用糕巧妙地轉移了大蛇關注的焦點,恐怕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李寄于瞬間便葬于蛇口了。該篇中的飲食描寫不僅表現了李寄勇敢機智的性格特點,而且也有力地推動了故事情節發展。
通過上面的簡略分析可以看出,《搜神記》中的飲食描寫不僅加強了故事的生活氣息,真實地展示了當時的社會畫卷,而且在人物塑造、情節敘述方面也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
①陳節注譯:《詩經》,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403頁。
②萬麗華、藍旭譯注:《孟子》,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41頁。
③崔高維校點:《禮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晉)干寶撰,馬銀琴譯注:《搜神記》,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74頁,第268頁,第384頁,第263頁,第444頁,第14頁,第17頁,第406頁,第28頁,第442頁,第23頁,第425頁。
作者:史曉麗,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