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倩[西昌學院, 四川 西昌 615000]
程垓思鄉詞研究
⊙何倩[西昌學院, 四川西昌615000]
程垓是南宋眉州(今四川眉山)詞人,他的詞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在宋代蜀籍詞人的作品中位列前茅。但長期以來,學界對宋代蜀籍詞人的研究都高度集中于蘇軾一人身上,關于程垓詞的研究極少。本文論證程垓思鄉詞受蘇軾的影響頗深,且從程垓思鄉詞中管窺南宋眉州及四川的文化風貌,以期讓更多的研究者了解程垓。
程垓宋詞南宋
蘇軾幾乎以一人之力,撐起宋代蜀詞的大旗,讓蜀地也成了宋詞的重鎮。然而巨星之下,容易掩蓋其他巴蜀詞人的風采。其實宋代著名的蜀籍詞人還有張孝祥、魏了翁、程垓等人。但張孝祥的籍貫有爭議,魏了翁以壽詞居多,影響了成就,只有程垓既是籍貫明確的蜀人,作品也入選了清末民初朱祖謀編輯的《宋詞三百首》,是蘇軾之外最值得關注的蜀籍詞人。“正伯不失為宋詞一名家”(梁啟超語),卻在宋詞研究中長期被世人所忽視,可謂遺珠之憾。
程垓,字正伯,南宋眉州(四川眉山)人,和蘇軾是同鄉且有一定的親緣關系,有《書舟詞》一卷存世。他平生未登仕途,以布衣終老,故生平事跡和生卒年份難以考證。程垓今存詞約一百五十七首,多為春懷秋怨、男女情愛、羈旅鄉思之作,屬于婉約一派,且語言通俗淺顯,和蘇軾詞風差異較大。程垓曾遠赴臨安,有近二十首羈旅相思之作,能集中表現程垓詞的一些特點,有助于我們了解程垓的基本情況和南宋蜀地文化的部分概貌。
程垓的思鄉詞常以羈旅內容入詞。這是因為他長期生活在蜀中,生活較為安定,去臨安的遠行,路上的風霜跋涉,對他來說感受尤深。《浪淘沙令·山盡兩溪頭》:“且是芙蓉城下水,還送歸舟。”“載我相思千點淚,還與青樓。”描寫行程中對故鄉的深切思念。程垓孤獨感非常強烈,詞中多處寫到這種孤寂,如《好事近·資中道上無雙堠感懷作》“只有路旁雙堠,也隨人孤只。”在旅途中望見記里程的土堆,欲訴說心中愁緒亦無人聽,寂寞凄涼,只覺天地之間,唯獨“雙堠”和自己。在外孤獨的另一面即是戀家,程垓在思鄉詞中愛寫孤獨,說明他的求宦之心并不強烈。
程垓生平不詳,詞作未有編年,但正常情況下,一個人去京城游歷,應該是壯年時期。而程垓的思鄉詞卻有一個特點,常常將傷時嗟老之感滲入詞中,最為典型直接的如《水龍吟·夜來風雨匆匆》:
夜來風雨匆匆,故園定是花無幾。愁多愁極,等閑孤負,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對人容易。算好春長在,好花長見,元只是,人憔悴。回首池南舊事,恨星星、不堪重記。如今但有,看花老眼,傷時清淚。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來風味。待繁紅亂處,留云借月,也須拼醉。
此詞為程垓詞之代表之一,為《宋詞三百首》等眾詞選所輯錄。詞中因長年羈旅他鄉又近遲暮之年,故感嘆春光易逝,借以表達自己對故土的思念和對年華老去的感嘆。上片感時傷春,下片憶舊事,抒發遲暮之感。全詞以“看花老眼,傷時清淚”為統領句,凝練地表現了鄉思嗟老的主題。其他像“老來方有思家淚”“吾老矣,心事幾時休”等句都有嘆老傷時的成分。如此濃重的嘆老意識,說明程垓未出仕而心已歸田,求官并不是其畢生的追求。
程垓雖然是一介布衣,心中仍懷憂國之心與壯志難酬之痛,在思鄉詞中亦有此聲。如《鳳棲梧·門外飛花風約住》“憂國丹心曾獨許”,直述憂國報國的一片赤誠之心。在懷鄉傷春的字里行間,體現出對國家命運的擔憂,思鄉與憂國交織,內涵深厚凝重。程垓的詞風以婉約為正宗,但時而閃現的憂國情懷,卻讓其詞有抑郁頓挫之感。
程垓屬于婉約派,其詞作的風格可以用“凄婉綿麗”(馮煦語)來概括,其羈愁鄉思詞也“情致綿邈”(王易語),少有粗豪之作。所以有研究者拿北宋婉約名家周邦彥的詞作來比較,力證程垓受其影響。筆者認為,從程垓思鄉詞來看,他學習蘇軾的地方更是我們不該忽視的。
以程垓的代表作《水龍吟·夜來風雨匆匆》為例,這首詞與蘇軾的名篇《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韻腳一致,且程詞的“柳困花慵,杏青梅小”“恨星星、不堪重記”與蘇詞的“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恨西園、落紅難綴”相似度非常高,更像是有意學習。
蘇軾曾在杭州為官,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詞。程垓游歷臨安時,曾寫過一首《滿庭芳·時在臨安晚秋登臨》,這首詞幾乎就是在與前輩鄉賢蘇軾隔空對話。蘇軾剛到杭州有詩云:“故鄉無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五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五》)程垓寫道“舊信江南好景”,對江南好景的憧憬當是來自蘇軾的這句詩。蘇軾曾說自己“語音猶自帶吳儂”(《臨江仙·夜到揚州席上作》),程垓則反其意寫道:“吳儂未識,蜀客已情孤。”而這首詞末尾的“三更雨夢,依舊繞庭梧”,更是直接化用蘇軾與蘇轍互相思念、相約歸鄉的句子:“梧桐葉上三更雨,驚破夢魂無覓處。”(《木蘭花令·宿造口聞夜雨寄子由、才叔》)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程垓在臨安期間,與蘇軾心靈相契之深。
程垓《鳳棲梧·門外飛花風約住》中有句:“蜀客望鄉歸不去,當時不合催南渡。”此處的“南渡”應該不是指宋室南渡,偏安江南,否則語義突兀,與上下文毫無聯系。但如果說是作者“蜀客”南渡,又似乎與地理方位不一致,從蜀到吳,應該是東游而不是南渡。這個問題,如果我們聯系蘇軾的詩句“蜀客南游家最遠,吳山寒盡雪先”(《莘老葺天慶觀小園,有亭北向,道士山宗說乞名與詩》),就迎刃而解了。蘇軾從中原到江南為官,所以稱自己是“蜀客南游”,程垓從蜀中到緯度一致的江南,不是南渡而自稱南渡,正是用了蘇軾的說法。這個解釋并不牽強,也有程垓的作品為證,在《鳳棲梧·送子廉侄南下》中他寫道:“聞道吳天消息好。”把到吳地稱之為“南下”,于地理并不準確,但從程垓對蘇軾寫詞的承繼來說,就可以理解了。
程垓思鄉詞里蘇軾的影子還有很多,如“水合天浮”來自蘇軾的“江遠欲浮天”(《同王勝之游蔣山》),“載我相思千點淚”來自蘇軾的“欲寄相思千點淚”(《江城子·別徐州》,情景幾乎一模一樣。而最能說明問題的莫過于程垓《鳳棲梧·客臨安,連日愁霖,旅枕無寐,起作》下半闋:
斷雁西邊家萬里。料得秋來,笑我歸無計。劍在床頭書在幾,未甘分付黃花淚。
再看蘇軾的《蝶戀花·京口得鄉書》下半闋: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回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兩詞的韻字大部分相同,結構、形式都高度相似,這一切,不能用巧合來解釋。
程垓詞和蘇軾詞整體風貌與內容其實差異頗大,但在思鄉詞中,程垓卻多次直接化用、有意學習蘇詞,只能說明程垓在思念家鄉的時候,很容易想起前輩鄉賢蘇軾的作品。梁啟超因為程垓的詞句“不知家在錦江頭”“且是芙蓉城下水,還送歸舟”,斷定程垓是蜀人,但表示不能肯定程垓是眉山人,而通過上述程詞與蘇詞的對比,筆者認為,程垓是眉山人無疑。
程垓是眉山人的證據還直接體現在他的詞作中,如《蝶戀花·自東江乘晴過蟆頤渚園小飲》,不僅詞中“雨回綠野清還麗”和蘇軾懷念家鄉的句子“雨后春容清更麗”(《蝶戀花·京口得鄉書》)如出一轍,而且程詞里“拄杖不妨舒客意”,說明這是程垓老年的作品。蟆頤山位于眉州東郊,程垓沒有出仕,只能解釋為回到了家鄉并終老于此。
也正因為肯定了程垓是眉山人,他的代表作《水龍吟·夜來風雨匆匆》里的那句“回首池南舊事”就應該有新的認識。幾乎所有對該詞的注解賞析都沒有完美解釋“池南”到底是哪里。筆者認為“池南”系傳抄訛誤所致,正確的寫法應該是“城南”。考諸蘇轍《小桃源》詩的斷句:“仿佛城南路,繁香撲市橋。”宋代的眉州城南應該是一個繁華勝游、仕女如織的地方。直到元初,汪元量到了眉州,還專門到了城南,有詩為證:“眉州城外小桃源,行入三巖澗水喧。”(《小桃園入三巖觀園》)程垓在這樣的城南有過刻骨銘心的記憶,于情于理才是合理的解釋,如果是“池南”則不知所云。
程垓自號書舟,詞里也多次出現“書舟”,如“安得小書舟”“新畫閣,小書舟”等,作者如此喜愛“書舟”,并非無源之本。南宋眉州與浙江杭州、福建建陽合稱三大版雕印刷中心,是蜀刻的重鎮。程垓的字號與詞里反復出現的“書舟”正是這一文化盛景的反映。
程垓是南宋蜀籍詞人中成就較高、存詞數量較多的一位。歷代著名詞選對其作品多有著錄,在近代,梁啟超還曾專門為他的詞集寫過跋文。本文將程垓作品與蘇軾作品對比,確定了程垓的籍貫確為眉州,其作品也反映了宋代眉州的一些文化特征。筆者相信,隨著對宋詞研究的深入和領域的拓寬,程垓這樣一位風格獨特、成就也較突出,卻被忽視的蜀籍詞人,將在四川詞學研究界得到更多的關注和應有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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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明)毛晉.宋名家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王易.王易詞曲史[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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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唐圭章.唐宋詞鑒賞辭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
作者:何倩,西昌學院文化傳媒與教育科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