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
土八路陸平友
一
土八路的說法是陸平友的自我調侃,推而廣之,便成了這個鄉基層干部們的集體調侃。
陸平友其實并不土,只是喜歡隨時拿自己開點玩笑,他很聰明:先把自己糟蹋夠了再去糟蹋別人,一般不會引起反感和反唇相譏。
譬如有一次參加州上的三干會,分管農業的州委副書記初來乍到,通過聽發言認識了這個口齒伶俐的鄉黨委書記,會后就關切地問起他的工作和生活,問到家眷,他說在71009部隊。副州長說,看不出來還是男軍屬嘛,軍功章上有她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你獲得的獎金也要分一半給人家嘛。一旁的農工部長插話:老陸在說俏皮話,他說的7是板鋤,1是扁擔,00是一對糞桶,9是舀水澆菜的長把勺子。副州長說,喔,原來是生產建設兵團。大家哄堂大笑,陸平友很不好意思地抓抓腦殼:“對不起州長,我家那個婆娘沒有參上軍,像我一樣,是個土八路。”土八路的說法,就這樣不脛而走了。
陸平友財校畢業,很有經濟頭腦,后來讀了個黨校,豐富了政治頭腦。所以他這個鄉黨委書記當得勝任愉快。涉及經濟建設,有鄉長把握,他只需掌握好路線方針政策主線,盯緊三大任務:公訂糧征購、產業結構調整、計劃生育國策,全年工作就是小馬兒拴在大樹上了。至于全盤工作,他經常掛在嘴上的就是毛主席的話:“政治路線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所謂黨的一把手,就是要大權獨攬,小權分散。黨委決定,各方去辦。”他把這話背得滾瓜爛熟,也運用得有板有眼。
縣里規劃,要選擇一個鄉改鎮,作為全州的衛星集鎮來重點發展。陸平友所在的青鳳鄉是重點考慮的對象。但是還有鄰近的南華鄉與他們勢均力敵,也在積極爭取。名額只有一個,就看誰的優勢更突出了。青鳳鄉褐煤礦蘊藏量豐富,可以露天開采,好些老鄉挖茅坑、挖魚塘都會帶出褐煤來,褐煤富集的地方,農家前院生活做飯沒炭了,現到后院山坡上刨幾板鋤,就可以避免釜底抽薪了。南華鄉的特色是飼養業和民間工藝,發展勢頭也挺好。
陸平友召集鄉黨委政府班子開會,拋出了他的一個積極觀念:一般情況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現在是狹路相逢智者勝。要奪得衛星集鎮的牌子,既要硬整,也要土整。硬整是行政命令,土整是突出鄉土特色。我們要不等不靠,首先做出點樣子,讓上級領導刮目相看。
陸平友的硬整手段在溫情脈脈的座談會上掀開了面紗。他首先做動員講話,提出在一個月內建成綠化美化一條街,街道兩旁綠樹成蔭、丹桂飄香,體現出農村的低碳經濟意識。建成街面板瓦型,兩旁花園型、商鋪古典型的一條街,主題就確定為:有煙煤,零污染,桂花香。接下來還要考慮在街頭搞一個石雕,粗線條的一個健壯少女,酮體黧黑,高高托起一塊寶石般的煤炭…… 要求除學校以外,凡是本鄉地盤上的所有機關單位、廠礦必須有錢出錢,有物出物,有力出力,他叫鄉長當場表態,鄉政府節衣縮食壓縮開支出資兩萬元。
所謂土整的內容是栽樹,確定綠化美化一條街清一色栽桂花樹。他說,栽桂花樹有個講究,希臘人搞奧運會,起初的獎品就是桂花枝枝編的帽兒,叫做桂冠。我們的目標,就是要奪取桂冠,爭取第一,要讓我們鄉巴佬真正的香起來,讓那些城頭人羨慕得不得了。桂花樹價值高,栽滿一條街估計要兩百來棵,各單位要實行攤派,每家至少要出三棵,還要包種包活。由鄉農科所負責指導,成活后由街面人家實行三包…… 他在臺上講得唾沫橫飛,大家雖然明明意識到將要放血的壓力,依然表現得興高采烈,紛紛表態不甘落后。座談會后開杯暢飲,陸平友到處敬酒,舌頭有些麻木,講起話來雖然口吃可沒有半點含糊:“老子們土、土八路就是要學點現代的玩法,土洋結合。軍中無戲言,哪個打破了砂罐,哪個負責補,補起來。就,就看大家的了!”
二
結果怎樣?青鳳鄉經他這么一折騰,雖然沒有按計劃一個月完成建新街的全部工程,雖然一個塑料加工廠的廠長因說怪話不出錢被免職,雖然桂花樹也終于沒有湊齊,夾雜了一些魚目混珠的香樟樹,那個黑姑娘的雕像也濃縮成了街頭雕像,雖然長衫改成短褂,五馬調成六羊,但是架勢出來了,影響出來了。陸平友也自圓其說,說香樟樹更實惠,香樟氣味暗香,可以健腦醒目,還可以驅除蚊蟲。縣委劉書記很欣賞他的創意,說他實踐了農村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護的新路子,和南華鄉比較,是青出于藍(南)而勝于藍(南),最終將創建衛星城的“桂冠”戴在了青鳳鄉的頭上。
一個時期,一股民間集資風,從城里吹到鄉下。由一個號稱攬頭的人牽頭,鼓動大家自愿集資,說是投資一個在攀枝花市稀有礦藏的開發,回報率高達百分之二十左右。好些鄉干部都滿懷期望地慷慨解囊,他卻巋然不動。用他的說法:投資回報率高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就有可能出現陷阱,就有可能出現劣幣驅逐良幣。他聲明這是經濟學的觀點,不是他的發明創造。
那個攬頭也真是特別,是鄉上民政助理員的婆娘,在城邊的一個小旅社當服務員,文化非常粗淺,打收條簽字為“5分”,其實是武芬,她嫌筆畫累贅難寫,撿了個阿拉伯數字的方便。這個服務員出身的女人服務可不含糊,每個月按時來收錢,每半年都按時來返還集資回報,百分之十,用這個婆娘的話說:“耗子咬個缺都不行,雷打了都要向天要!”
一兩年過去了,武芬堅持風里來雨里去,信守諾言,聽說在各單位攬了將近百多萬元的民間資金,人稱武行長,意思是民間銀行行長。大家見她誠信過人,都把她當做財神,她偶爾也拿點架子,拒絕一些申請加入的新戶:“哎呀,名額有限,下個月再說!”越是這樣,追捧和信賴“武行長”的人越多,她的小外孫過生日,送禮的集資者踏破門檻,她儼然成了民間無冕之王。陸平友卻不為所動,并強行規定:班子成員不準參與,否則扣發當年獎金。好些人很不理解,說他假正經,斷了大家的財路。
直到有一天傳來“武行長”畏罪自殺的消息,大家才意識到,所有付出的血汗錢將全部泡湯。大家這才轉而佩服他的明智。陸平友給大家講起一個《笑林廣記》中的笑話:某人買了一條鮮魚,不懂烹調,特地請教一位廚師開了個制作配料的方子,歡歡喜喜拎著魚兒走在路上,不當心被一只貓兒叼走了。一追,貓兒跳到房上,他急得抓耳撓腮,忽然摸到方子,自我安慰,就拿出來向房上的貓兒一亮:癡貓,吃法還在我手中!他說:“武行長采取的是我們土八路當年糊弄鬼子的麻雀戰、地道戰。一個文盲,公然轉過來把我們土八路忽悠了。這一場拉鋸戰,武行長可以打五分,不聽我勸的,只得零分!沒有辦法,魚兒沒得了,吃法還在,只有向法院起訴嘍。”
三
陸平友在鄉上是說一不二的一把手,在家庭卻是號稱絕對的二把手。他在家務事的決策上,是唯老婆的意見是從,屬于那種工資全交重活全攬剩飯全包的類型。各鄉鎮干部中有一個口頭流傳的組織,號稱耳朵委員會,簡稱委會,由那些大家認為懼內的干部組成,陸平友名列“常委”。他從來都是口口聲聲老婆說了算,老婆真是很不容易,在家鄉集鎮上開了個小商鋪,要伺候陸家的父母雙親,還要照看兩個分別上初高中的孩子。自留地的活路,就全靠陸平友偶爾回家去料理了。
他一回到家,稍事休息就擺開架勢,外衣一脫,褲腳一挽,扁擔一順,水桶一掛就闊步出門,先去挑水澆他的園子。園子里起初套種包谷洋芋,后來種蔬菜,現在差不多全改為栽花了。菜花鮮花都離不開水,這個地方水源不夠豐沛,花兒經常處于渴望狀態,所以他回到家就會直奔主題。他常常邊澆花邊哼哼著一首老掉牙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這時候的陸平友仿佛換了一個人,成了一名“71009”部隊的農墾戰士。這時,他老婆總是把雜貨鋪的卷簾門拉下,陪伴他的左右,當他的得力助手,陪他嘮叨家常話。看上去,不像是在干苦力,倒像是消遣。
老婆告訴他,鄰居張家養的一頭豬突然掛嘴厭食,請來獸醫開了好多草藥方子都無效,調了好些美味食品也枉然,一個多星期就瘦了十多斤。后來還是山區的一個親戚來串門子,說在他們山區也有這種現象,豬兒老是固定吃一樣食物得了厭食癥,需要換換口味,可以試一試喂蕎面摻合一點“上海鹽巴”,喂3天包好。后來一試,你說咋樣?真的就好了!上海鹽巴是什么東西,就是味精呀!
陸平友連連感嘆:“如今生活好起來了,人得富貴病,豬也來湊熱鬧了,可能是經常喂那些綜合飼料喂出來的病吧。那些洋玩意,還是不如喂包谷洋芋土整出來的肉香。洋雞不如土雞,洋豬不如土豬。人的富貴病更惱火,這點不疼那點疼,特別是高血壓、糖尿病,普遍得很,我要不是時不時的來干點農活,也該吃上海鹽巴嘍。”
陸平友其實對治家有他自己的一套,還是那句話:大權獨攬,小權分散。家中的大事決策必須由他最后拍板。他們在城頭買了套房子,老婆執意要賣掉鄉下的小商鋪去城里發展,他堅決不同意,說農民進城做生意是馬拉松運動員跟劉翔比短跑,不符合揚長避短。還說土地資源是第一資源,是農民的根基,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不能輕易放棄。他反而鼓勵老婆貸款擴大商鋪搞了個小超市。有人建議叫時髦的量販超市,他勃然大怒:“去他媽的什么量販,裝什么假洋鬼子!量販是小日本的玩意。中國人有百家姓,就叫百姓超市。咱們土八路有土八路的整場,只要貨源豐富,貨真價實,還怕整不過假洋鬼子!”
后來,這個百姓超市加入了縣上一個很有信譽的商貿集團,作為連鎖店經營,生意很火。再后來土地增值房價上漲,老婆對他刮目相看:我家老陸,財校的書沒有讀在牛屁眼頭,這幾年的書記沒有白干!
陸平友后來被提拔為州土管局副局長,他暗自高興卻自我解嘲,說自己就是擺脫不了土八路的命運。已經鄉改鎮的青鳳鎮,有幾個好搬弄是非的干部背后議論:走了也好。這個家伙的八字硬得很,他當書記這幾年,鎮上有兩個出車禍,有三個得了重病,沒得哪個整得贏他。新任書記聽到這些謬論后非常生氣,在干部大會上公開批評:“不要嫉妒人!不要在背后亂球議論人!有本事自己整出個樣子來看看,做出龍來龍現爪,做出虎來虎現身!天要下雨,狼要吃人,娘要嫁人,有人家陸書記的球相干!”
新任書記話丑理正,典型的土八路腔調。
八點五折
一
楊老革命退休前當的最大官銜就是勁松人民公社黨委書記。當他將要退居二線的時候,終于得到了一個上北京觀摩全國鄉鎮企業成果展覽的機會。出發前問大家需要捎一點什么,改制后接任的鄉黨委書記陳林一本正經地說:“我對楊老革命有兩條要求,一是如果在首都北京街頭路腦遇到江總書記,請代表我們勁松鄉全鄉四萬五千一百多鄉親,向他老人家問好。表示我們一定要堅持三個代表,與時俱進。二是請你老人家在北京照一張相,帶回來讓我們陪你高興。”這里的習慣,尊重誰,喜歡稱其老人家。楊老革命一本正經地回答:“一定。”
十多天后,楊老革命從祖國的心臟回來,春風滿面卻不無遺憾,將印著“呼家樓照相館”字樣的一張半身彩照遞給大家輪流欣賞:“正宗北京照相館照的,背景天安門,跟真的一樣!可惜沒有遇到江總書記,我好幾次逛王府井都使力看,一上街就注意觀察,就是沒有看到。可能人家黨和國家領導人輕易不上街,上街也是畫過妝的。對不起大家,沒有完成大家委托的光榮任務!”
當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時,他向大家談起了在北京逛街的觀感:
“堂堂的首都,城市管理該嚴的不嚴,該寬的嚴得要死。老子上街不注意吐了泡痰,監管員硬要罰款五塊。說邊疆農村來的也不管用。那些談戀愛的姑娘兒子,光天化日之下,摟肩搭脖,馬打架,拿臉來揣,抱到就啃,哎呀呀呀,看不下去,看不下去……”
楊老革命邊說還邊用袖子蒙住臉,做羞澀難堪狀。
二
楊老革命擔任書記時,處置過一起搶婚案。那是令他非常痛心掃興的一件事。
顏秀兒是本鄉老鴰巖村的一枝花,從小就由父母做主,與本村的耿老大家訂了兒女親家。耿老大的兒子耿二娃老實憨厚,身強力壯,模樣也還過得去。在山區農家擇偶,這是一個很實在的條件。但是后來好事變壞事,顏秀兒的父親當上了村支書,一人得道雞犬飛升,把顏秀兒弄到鄉上當了個計劃生育宣傳員。走出了山寨,拿上了夠他吃穿和適當化妝的補助,并且到縣上參加過幾次培訓學習長了見識后,顏秀兒漸漸看不上耿二娃了。從冷淡到悔婚,后來干脆拉明叫響,與鄉人大吳主席也是當著計劃生育宣傳員的兒子談起了戀愛,田間地頭,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造成了一個與耿二娃一刀兩斷、另有新歡的輿論。
對此,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的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作數,現代青年應追求婚姻自主,追求情投意合。有的認為顏秀兒在老鴰巖期間本來與耿二娃蠻好的,就是當了個什么宣傳員就以為稀球奇了,就翻臉不認人了,屬于嫌貧愛富之流。楊老革命自然是不支持顏秀兒的,并且跟顏秀兒當村支書的爹談過幾次,要注意影響,早點把顏秀兒與耿二娃的婚事辦了,砍掉那棵樹,老鴰就不叫了。顏支書雖然喜歡吳主席的兒子,當然也不便自食其言,支支吾吾沒有明確表態。就在這個時候,耿老二受到他人的挑唆,特別是幾個對顏支書不滿的人,說得很長他的志氣:“咱們山里人,人窮志不窮。男子漢沒得三滴血也有三滴汗,不能便宜了這對狗男女。反正你跟顏秀兒有婚約在先,只要想辦法把她睡了,生米做成熟飯,她顏秀兒就是你耿老二真正的媳婦,扳也扳不彎了。要下手就下狠手。要幫忙吱一聲!”耿老二血氣方剛,惱羞成怒,哪里經得起這一番挑逗。于是糾合了幾個氣飽力足的家族兄弟,幾個人咬牙切齒,干了一壇子的苞谷酒壯膽,真的就下手了。
那天,顏秀兒獨自回娘家來看爹媽,半路上就被耿老二一伙拿下了。說是搶婚,其實是綁架:蒙上眼睛堵住嘴,硬塞在所謂的花轎里邊,一溜煙就把她抬到十多公里外耿老二的一個親戚家,當晚耿老二就把親戚家當洞房,得意洋洋地自扮自演舉行所謂婚禮,把顏秀兒睡了。顏秀兒不從,于是就當了一會被捆綁的新娘。事發之后,耿老二自知理虧,挾持顏秀兒先后換了好幾家親戚躲避,自詡學城里人旅行結婚。
鄉公安派出所接到報案后立即報告縣局,費了好些周折,終于把耿老二一伙抓獲歸案。派出所將這個案子報請鄉黨委定性,當時有兩種意見:一是定為暴力強奸案,符合違背婦女意志以暴力非禮的特征;二是定為暴力搶婚,作為治安案件處理,如果做通女方的工作,可以將彎就彎、順水推舟將其推入婚姻殿堂,補辦結婚手續,批評教育男方,息事寧人。大家滿以為楊老革命會支持第二種意見,沒想到他反而批評了派出所長:“你們以為,我原來做老顏的工作叫顏秀兒不要悔婚,我就會同意合稀泥了。不對!同志,性質變了,婚姻要講自愿,要尊重女同志。小雜種膽敢光天化日之下搶人,跟舊社會的土匪棒老二有啥子區別。一定要給老子從重從嚴,堅決懲處!”
后來,耿老二和幾個幫兇批捕在押,情況發生變化,那顏秀兒的男朋友得知顏秀兒失身后,退避三舍,再不與顏秀兒約會,并且通過其父的關系調到另一個鄉政府機關工作,顏秀兒非常痛苦,找到楊老革命哭訴了一番。楊老革命很同情這個不幸的女孩,跟吳主席認真交談了一通,試圖請他說服兒子,不要拋棄可憐的顏秀兒:“大家都是養兒養女的,顏秀兒夠可憐的了。如果你兒子不要她,她就什么都沒有了。如果你兒子和他結了婚,他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吳主席冷笑一聲:“老楊呀,說的輕巧,吃根燈草。我兒子跟顏秀兒又沒有扯結婚證,也沒有先斬后奏,只是雙方都有點那個意思。現在跟她結婚,她倒是什么事都沒得了,我兒子的麻煩就大了。這個工作我做不來,兒子要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兒子要是在意,當老子的肯定更在意。老楊呀,要是你兒子攤上這個事,你咋個辦?”
楊老革命三個女兒,唯獨沒有兒子,他被吳主席的話噎得夠嗆,心想這個老滑頭,不愿意就算球了,何必戳老子的短處,拿老子來說事?口頭上也只好說不勉強不勉強,同意是風格,不同意也不犯法。
之后,沒想到顏支書反過來央求他:“楊書記,請你跟公安局的領導說個情,把耿老二放出來,反正木頭已經做成船,秀兒以后也難得找到婆家,將將就就,讓他們補個結婚手續算了。”楊老革命一聽,氣不打一處來:“顏老者呀顏老者,我好心好意要為你爺兩個主持正義,你倒好,下軟蛋。我倒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從現在起,你家的事,我再也不管。”說罷也不聽顏支書的解釋,拂袖而去。
楊老革命說起這個事就鬼火綠:“日膿包!老子拉硬弓,她老子倒來松弦。不識好歹。”但是當顏秀兒也來找到他,表示如果耿老二不判刑就愿意嫁給耿老二時,他的心軟了:農村姑娘,傳統觀念太強,現在一枝花變成了一棵草,即使把耿老二槍斃了也沒有用。顏秀兒告訴他,耿老二在看守所非常后悔,咬破指頭寫血書表示悔罪,表示對不起顏秀兒,來生來世愿當牛做馬,為自己一時的法盲沖動贖罪。楊老革命一同情就帶她去找公安局長、法院院長,表示受害者愿意原諒耿老二。后來耿老二判緩刑出來,果然與顏秀兒正式成了親。楊老革命借故沒有出席婚禮,他感到別扭:“你就像吞了個蒼蠅,惡心,但是沒得辦法,吐也吐不出來了。與其開膛破肚把蒼蠅拿出來,還不如消化掉算了。”
三
不久,楊老革命調到縣農工部當調研員,漸漸淡忘了這件事。各有各的命,老鴰巖的一枝花插在牛糞上,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楊老革命早就打算傾其所有買個當街的商鋪,退休后與老伴開個小飯館,雇個川菜大師傅掌勺,自己當個甩手掌柜。要知道他和老伴是很默契的,偶爾高興的時候,還可以對飲幾杯小酒。姑娘們是靠不住的,嫁人后,水牛角黃牛角,角(各)顧角(各),退休工資是死水不經瓢舀,還得自力更生。他當年抓鄉鎮企業的時候就想好了,那時的鄉鎮企業除了飛機大炮、衛星原子彈以外,什么都能造,其實最有潛力的還是第三產業服務業。自己沒有什么生產資源,忙慣了的人也不能老是閑著,容易衰老。為此,他積攢多年,臨退休時終于差不多攢齊了購房的錢。不料,房價突然漲起來,原來夠買長衫的錢,只夠短褂了。
楊老革命想罵娘,結果罵不出口。他當書記的時候經常在臺上指責那些不懂得感恩的人,說他們是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我可不能罵。共產黨的書記罵黨的政策,罵改革開放,豈不成了白眼狼!但他心中畢竟不快,不甘:所謂老革命,工作幾十年,還是無產者,古人說的,無恒產者無恒心,對比起那些壟斷企業的小青年,那些外企的白領,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真是望塵莫及呀!他想,說一千道一萬,房子還是得買的。好在幾個姑娘都巴家,一家出點,再貸它一點,任憑他水漲船高,我且來他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商鋪的樓花開盤那天,楊老革命和老伴到售樓中心觀望,遇到原來勁松鄉的黨委書記陳林,他現在調任另一個鄉的書記,也準備來看一個商鋪。楊老革命問起勁松鄉的老部下,也問起一枝花的情況,陳林只說是一枝花后來退了職,和耿老二一起到成都打工,搞修建,聽說耿老二拼命救過老板的兒子,老板給他當了個小工頭。后來就不曉得了。談起眼前的農村工作,陳林大發牢騷:“還是你老人家好,走了清凈。現在工作越來越難做。取消了皇糧,建設了新農村,農村小學校還發免費的午餐,還是很難討好。現在的人心,不管農民居民,胃口越來越高。鄉干部夾在上級和群眾之間,就像新媳婦,起早了得罪男人,起晚了得罪婆婆……”楊老革命打斷他的話:“年輕干部要與時俱進嘛。你記不得當年委托我給江總書記問好的話啦。現在是胡總書記當家。哪時候我上北京王府井遇到胡總書記,我就說你不與時俱進了。”說罷兩人哈哈大笑。一旁的人莫名其妙:這兩個家伙,跌到寶了?
楊老革命果然跌到了寶。當年的老鴰巖一枝花顏秀兒在樓市中心轉悠,西裝革履,胸前掛著工作證,儼然是個管理人員,見到楊老革命,她異常激動:“好久好久沒見到你老人家了。二娃跟劉老板他們幾個搭伙蓋的房子。你老人家如果要買,我跟二娃說。八點五折!
家在曖風坳
一
張曉鳳和丈夫經歷一路跋涉,火車轉汽車,再轉馬車,終于來到了她們的新家所在地——曖風坳。
這是一個偏僻而有特色的山區,四面環山,雞鳴兩省,海拔近3000米,然而卻有一股暖流在這兒氤氳,有一股溪流在這兒流淌,有一塊極大的草坪在這兒舒展,于是,明朝末年便有一群苗族先民流徙到這兒定居下來,從刀耕火種到放牧牛羊,種植核桃花椒茶葉等植物,逐漸安居樂業,繁衍子孫,形成一個近三百人的村寨。一百多年前,還吸引來一個法國傳教士維克多,在這兒建起天主教堂,在兩省毗鄰地區傳教布道,形成了一個天主教中心區。在法國天主教傳道地圖上有一個小小的坐標,標明:曖風坳天主教堂,位于中國貴州與湖南交界處,有神秘暖風、寬闊草坪,維克多創建教堂云云等文字。
個頭矮小的張曉鳳從西南神學院畢業,與新婚丈夫熊標剛剛領了結婚證,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曖風坳,既是神學院的畢業分配,也是她倆的蜜月。當他們與當地前來迎接的蔣校長夫婦握過手,搬下馬車上簡陋的行裝,入住一間最多不過十三平方的小平房時,張曉鳳心情特別輕松,她戳一下比自己高過一個頭的熊標的腰肢,快活地說:“阿標,咋個樣?比你們保山的高黎貢山秀氣嘛?”阿標有點意外,說道:“不錯,比我想象的小一點,不過,比你家鄉三江口強多了。”
張曉鳳遞過一條毛巾,踮起腳尖摸了摸熊標的臉頰,說官人呀,委屈你了,為妻在這里有禮了。熊標臉一紅,說不要羞人了,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數,,跟你到天涯海角,你教你的書,我喂我的豬,共同創建幸福生活。說罷忽然臉一沉,如老鷹抓小雞一把攬過張曉鳳,用滿臉的胡茬扎她布滿灰塵的小臉,說你好一個小妖精,把老公騙到一個山旮旯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把個張曉鳳扎得哇哇怪叫,直喊饒命。
二
西南神學院坐落在一個山環水繞的地方,風景秀麗而靜謐,是一個學習誦經的好地方。學院的經費由國家民委和地方政府撥給,基督教會出師資,人員從高考或特殊推薦人員中選拔。張曉鳳就屬于特殊推薦對象。她出生在云南大關縣的三江口農村,文化不高但心氣高,外出打工,在深圳一個外資企業認識了篤信基督教的老外主管彌爾頓,彌爾頓覺得這個苗族小姑娘誠實厚道,有信教的基礎,值得培養,特別是有一次他與一些工人為加班待遇發生沖突時,張曉鳳挺身而出為他解圍,說了些公道話,很使他感動,于是在他任滿回國之前就介紹她到深圳一個教會組織做勤務工作,不久碰到一個機會,就推薦她通過簡單考試進入了西南神學院讀書,成為一名職業宗教人員。
神學院的學習生活是較為單調的,講經誦經占了大部分課時,此外有一些選修課如文學、心理學、宏觀經濟學等,頗有一些現代宗教超越傳統的意味。張曉鳳對文學很有興趣,經常在黃昏獨自一人捧著一本《王維田園詩選》在校園池塘邊欣賞。她非常喜歡這位唐代大詩人作品中的禪意,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幽澗中”,還有“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等,反復吟誦,使她有一種如臨仙境的感覺。有時她覺得自己很神圣,天父在凝視著她;此時卻在詩的意境中感到輕盈,大自然在眷顧著自己。
久而久之,她發現其實真有一個人在暗暗關注著自己,那就是學院的保安熊標。熊標家鄉在云南保山梁河縣的一個村莊,從武警部隊復員后不愿回鄉,見到網上有學院招保安的信息,一應試,憑著他在部隊練就的一身武功,一下子就錄用了。
熊標是個有心的小伙子,他觀察到張曉鳳在神學院學生中最客氣,見到每個校工都會熱情地一笑、打個招呼,還稱他熊哥。這與其他一些學生隨時大拽拽、道貌岸然的神態截然不同,自然給了他極大的好感。他會在張曉鳳閱讀于池塘時悄悄走近,遞給她一包保山特產綠蠶豆,或是一砣叫做叮叮糖的包谷糖、或是一些水果,如鷹嘴桃、雪梨、紅富士蘋果等,統統都說是家鄉帶來的,大家都是苗家人,給她嘗個新鮮。
張曉鳳覺得小伙子不錯,笑納了他的糖果,作為投桃報李,也不時買兩包紅云煙給他,說是值勤太辛苦了,抽點煙可以解乏。還說自己的家鄉偏僻、物產不豐富,娘家人也很少過問,不像標哥的家鄉是糖果之鄉,家人還隨時惦記著他。說得熊標很不好意思,就像是對方已經看穿了他將買來的東西冒充家鄉特產。不過令他高興的是,一來二往,禮尚往來,互相間逐漸產生了一些感情。因而他對曉鳳越發上心,一有機會就接近她,陪她上街、幫她做雜務,偶爾特別高興了還對她吹蘆笙,吹的曲調多半是《半個月亮爬上來》。他還經常在曉鳳的教室前做出巡邏的樣子,聽著里面的誦經聲,久而久之,自己也記住了三五句。
有種說法:漢族住磚頭,住水頭,住石頭,苗族住山頭。黔嶺號稱七山二水一分田,全國苗族約一千萬人,三分之二都在貴州。苗族歷史上的確是多依山而居的,開門見山,靠山吃山、住山、行山,給予了苗人大山般的性格:實在、質樸而明朗。兩個年輕人就這樣相戀了。張曉鳳看上的是標哥對自己好,長得高大結實,為人厚道,并不在乎他的職業和收入。熊標看上的是這個小女子喜氣又有學識,從事崇高的宗教事業,還不輕視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矮小,那是玲瓏,她的皮膚黑那是本色,至于他家鄉荒僻,那可是山窩窩里飛出了金鳳凰。
貴州石門坎是張曉鳳向往的圣地。當年柏格理牧師在那里傳教、傳誦老苗文、興教育體育醫療衛生、最終為給苗民治病獻身的事跡,她童年就聽老一輩人說過,歷久彌新。可惜的是,那里暫不缺人手,倒是曖風坳教堂一直缺教士,幾年來一直由村小學蔣校長代為照看,教堂誦經活動由他像給孩子們講課似地進行,拖聲曳氣,普通話與土話夾雜,效果不大好,且快到退休年齡了,急需受過正統訓練的教士接管。正好張曉鳳年輕、無家庭拖累,學院和教會便選中了剛畢業的她。她沒有任何借口,告訴熊標,標哥只回應一個字:走。
就這樣,張曉鳳和熊標揣著結婚證,連婚禮也沒來得及舉行,便來到了暖風坳。
三
敏銳的省報白記者不辭辛苦、跋山涉水找到張曉鳳采訪。問起她幾個問題,使她猛然清醒了許多,開始認真考慮自己和家庭的未來。
首先是問她打算怎樣重振教堂?那可是個大問題。教堂十多年失修,墻壁斑駁,門窗破爛,桌椅陳舊,但教民們的虔誠一點沒受影響,經書和課本都各自整齊地放在學校下放的課桌抽屜里,正面墻上大大地寫著“馬爹多利”四個粉筆字,表示上帝與大家同在的意思,地面和桌面隨時都是干凈的。現在的困難是無米之炊,誰出錢來維修?曖風坳村委會沒什么集體積累,靠教民集資也不現實,毗鄰地區苗族老鄉們都窮得叮當響,全家最值錢的就是各自那套千針萬線、精心繡制的坎肩民族盛裝了。指望鄉政府、縣統戰部、教會也沒把握。
張曉鳳送給白記者一本《柏格理日記選》,說姓白的最有辦法,從白求恩到柏格理,現在又遇到熱心的白記者,還得請記者先生多多幫忙。說罷習慣性地雙手在胸前并攏道了聲“阿門”。白記者一楞:這個小女子倒機智,把我發的球又踢回來了。
第二個問題是她的職責范疇。蔣校長退休,她可以接任嗎?可以一肩挑又當教師又當教士嗎?這是個體制問題,神學院學生畢業不屬干部編制,如果教育局聘任她,也只能按民辦教師待遇。民辦公辦,待遇咫尺天涯。
這時張曉鳳還考慮到第三個問題:自己和熊標的基本生計。她從教會按月領取的幾百塊錢只能勉強維持生存,村民教民憑自愿不時送點實物如洋芋蕎麥柴禾等,只是屋檐水添補有限。原來熊標準備辦個養豬場,不料這里有兩家回族。宗教習俗上只能多數服從少數,只好另打主意了。
白記者畢竟見多識廣,他給張曉鳳出了個主意:在曖風坳的曖字上做文章。
四
張曉鳳兩口子與蔣校長還談得攏。
蔣校長有個絕招,會抬簸箕篩算命。他將一個小簸箕盛上薄薄的一層面粉,雙手端在空間不動,雙眼半閉,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簸箕便會自己輕微搖動起來,須臾平展展的面粉表面就會出現禪意的字樣或圖案。有人說這是迷信,但他卻屢試不爽,曖風坳的村民都服他,背地里稱他蔣大仙。不過蔣大仙輕易不給人算,說自己好歹是人民教師,信則靈不信則不靈,誠則信不誠則不信,不能枉讓不誠信者壞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蔣校長主動提出要幫張曉鳳兩口子抬一回簸箕。
大家眼睜睜地看著蔣校長在老皂角樹下的表演,抬簸箕的手紋絲不動,分明簸箕自己晃了起來,原來平展的面粉上現出一個明顯的十字。張曉鳳和熊標都驚呆了。揉揉眼再看,分明還是一個十字。張曉鳳說這是表明我從事基督教傳教工作,熊標說這是表明我們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蔣校長卻說,有點道理但不一定,禪意不可說破,半年見分曉。說罷下山辦完退休手續便到海南島旅游去了。
張曉鳳按部就班上了崗,入教堂為傳教士,入學堂為民辦教師,下廚房圍裙一系便為廚娘了。熊標養豬不成,便辦了個烏骨雞養殖場。平時在自留地種點瓜果蔬菜,自得其樂。
日子就這么緩緩過去了一個季度,轉眼間曖風坳的盛夏來臨了,苗家一年一度的花山節也漸漸臨近了。那滿山遍野的各種花朵遞次盛開:栽秧果黃了,山茶花紅了;薔薇花艷了,喇叭花鮮了;牽牛花拽了,粉團花笑了…… 最神氣的莫過杜鵑花,千姿百態,風情萬種,把曖風坳的旮旯山坡都裝點得花團錦簇,牧羊在這樣的花花草草間,云淡天高,令牧人們好不輕松。置身在這樣雖簡陋然而書聲朗朗、圣歌飄飄的氛圍中,令張曉鳳、熊標們好不愜意。
這天白記者又來到了曖風坳,同時還帶來了省市政協的地質專家和統戰部的干部。蘇記者前不久連續寫過幾篇報道和內參,點擊曖風坳的兩種曖意,一是呼吁有關部門,對此邊遠落后且處于民族宗教邊緣的地區,多多關注送溫暖。二是推測該地曖風來歷可能與礦產相關,如果勘測出某種稀罕的礦產,那曖風拗可就靠山吃山享用不盡了。這些報道引起了上級有關部門的重視,派員前來調研,白記者開玩笑說自己是拋磚引玉,統戰部姚科長說,你直接就是吹簫引鳳人嘍。
初步考察的結果很令人欣喜,暖風氣流部分來自險隘深洞,幾乎從沒有人進去過,這次專家踏勘,發覺洞內有硫黃氣息和嘩嘩流水聲,估計可能有一股溫泉多年來不顯山不露水,暗暗穿過山的肚腹。洞內氣溫不低,隨山坳回旋風運作,便形成了這般不痛不癢的曖風。
初次進洞勘察有不可預料的風險,那熊標自報奮勇爭先入洞,給專家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來探明,洞內果然有一股硫黃溫泉,最高溫度可達80多度,極有開發價值。匯報市政府決策投入旅游休閑資源開發后,熊標被專家提名參加了籌備組。
曖風坳的交通溫泉旅游資源開發方案,被冠以保護民族傳統和宗教的主題色彩,很快擺到了分管副市長的案頭,他召集有關部門并會同政協、統戰等拿出了曖風坳系列開發方案,公路交通、溫泉開發、學校和教堂維修、花山節場地建設同時進行,稱之為四管齊下。一下子,曖風坳大興土木、人歡馬叫,整個沸騰起來了。
張曉鳳已經身懷六甲,顯然不能登臺講經,便專注在語文教學上,業余時間,她教孩子們唱李叔同大師作詞的那首《送別》歌,孩子們全不諳人間的悲歡離合,她這里早已淚流滿面。李叔同大師歷經人生的許多成功和榮耀后皈依空門,坐化前的絕筆竟然是“悲欣交集”,其滲透人生的境界,可以從歌詞中體味: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張曉鳳此時想到了她遠在云嶺一個山旮旯的家,她日漸衰老的父母親,父母親從沒來曖風坳看過她,等到修好路,她就可以背著娃娃去迎接老人家上山了。她想通了,愿意加入民辦教師隊伍。傳教和義務教育并不矛盾,可以相得益彰,也可以添補點家用,這是很實際的問題。張曉鳳是個很有事業心的女性,她內心最崇拜的偶像,女的是格蘭修女,男的是柏格理。她已經想好,肚里的孩子,若是男孩就叫向白,女孩就叫向蘭。
熊標在籌備組積極工作,他善于吹蘆笙的技能得到展示,在部隊學到的幾手擒敵拳也得到大家的夸贊,苗族朱鄉長看上了他,表態溫泉建成就派他當溫泉度假村的村長助理。
五
春去春回,曖風坳的硫黃溫泉終于開發出來,像云南騰沖熱海那樣,倚山建起大大小小的一些池子,周圍植一些樹木花草,讓游客在風景中戲水泡澡,那硫黃元素對身體的保健療效也的確顯著,深受游客們歡迎。雖然還有一小段公路尚未修通,早已有一些游客按捺不住,騎電動車或山地自行車趕了過來。來了就下水,出水就到處打聽要吃飯,吃飽了又要走村串寨參觀,然后又要買點什么風味土特產品或什么紀念品…… 就這樣,一條旅游線的填空題便自然完成了。
熊標果然當上了溫泉度假村村長助理,村長由一名副鄉長兼任,熊標便成了實際上的村長。他的養雞場納入了度假村管理,承包給他人獨立核算。很快把餐廳辦了起來,起名叫公社食堂,賣些雜糧米飯、米酒、山茅野菜、臘肉豆花類食物,大受歡迎。小賣部也建了起來。度假村收入按百分之三交鄉上做管理費,百分之十交旅游局,剩余的就歸村里支配。村里各分百分之十給學校和教堂,再剩余的,到年底全村老少按戶平均分配,皆大歡喜。
張曉鳳背上襁褓里已經添了個熊向白,將滿半歲了,不哭不鬧,乖巧如貓。見人會樂,呀呀叫喚,只有他媽聽得懂他呀什么。學堂和教堂修繕初步完成,張曉鳳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打算孩子滿半歲便帶他回娘家去拽一轉,到時候,“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回頭把爹媽也接來曖風坳,泡個硫黃溫泉澡,美死他!
那天蔣校長回到曖風坳,張曉鳳連忙將他請進家里,閉門請教他當初端簸箕顯出那個十字的奧妙。
蔣校長煞有介事、瞪大雙眼:“這個都不明白,加號,正能量嘛!”
大何小何
一
軍分區警通排有五個班,算是一個加強排。兩個班負責門崗和營區內衛,兩個班負責首長警衛,一個班負責有線通信。大何是警通排長,小何是首長警衛班的副班長。大何長得高大英俊,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深深的酒窩,白白的面皮,只可惜眼睛小了一點。要不,早就選到省軍區文工團了。小何的個頭也修長,一米七五左右,大大的眼睛,紅紅的臉龐,正好與大何形成對照。有人還根據倆人的面色,稱大何為白臉何,稱小何為紅臉何。
說起來,小何還是大何從連隊挑來的呢。
那時分區的首長成堆,除了正職,五個副司令員,四個副政委,四個政治部副主任,七個副參謀長,按規定全都應當配備警衛員。首長們對警衛員往往是寄予厚望的,六分相貌,四分本事,和平年代嘛,這樣的四六開可以吃得開。底線是腳勤手快能做點勤務,兼顧家務,中線是聰明伶俐,能處理一些簡單的公務,當半個秘書使喚。致于高線,那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首長們的子女一大群,千金小姐養在深閨,擇偶常常由近及遠,那些花臉殼周正的警衛員,經常被列入首選。大何就是這樣的例子。
大何原是三號首長的警衛員,成為乘龍快婿后提拔當了警通排長。當時三號首長太太對大何的小眼睛不夠滿意,可女兒偏偏被這雙小眼睛勾去了魂,從耳鬢廝磨到出雙入對,三號首長也挺喜歡這個小伙子,農村兵但是講究衛生,據說當兵前是個赤腳醫生。文化不高但是口才極好,講起故事來,像架子上的葡萄——一嘟嚕一嘟嚕的,干起活來也很麻利,討人喜歡,特別是贏得了千金的芳心。所以在討論女兒對象的家庭會議上,由三號首長做主:就是他了。
五號首長是新調來的老八路,委托大何為他物色警衛員人選。小何是大何接來的兵,他對此人太了解了。小何來自河北石家莊,當初在新兵連,班務會一下子就被大家認定是農村兵。當時電影《地道戰》放得家喻戶曉,高家莊、趙莊、馬家河……石家莊嘛,也在冀中平原,離高傳寶的家鄉并不遠。小何家在石家莊郊區,還真叫這些沒見識的人給碰上了。
大家對他南轅北轍大老遠來這兒當兵有點存疑,后來才知道他是逃婚來的。老父親給他相中了一個本村的壯實女子,高中畢業回鄉,高大而并不難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張像小何一樣紅撲撲的臉蛋,是本生產大隊的鐵姑娘隊長。小何的老爹老媽都非常滿意,小何卻大發雷霆:“你們干啥?要叫我一輩子陷在農村。我不干,誰看上誰娶!”把何老爹噎得夠嗆。小何是家里的幺兒,皇帝愛長子百姓寵幺兒,小何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大哥,在貴州軍區所屬部隊當了個什么政委。小何情急之下向大哥求援,隱瞞了逃婚的動機,只說是從小就志在當兵,如今剛好高中畢業,請大哥成全。大哥給云南軍區一個戰友通了個話,把他作為軍分區特別征的兵,就這樣千里迢迢過來了。
其實,當初小何只想擺脫家里的包辦婚姻,跳出農門,還來不及想自己來部隊當個什么樣的兵。只說隨便,只要能到部隊穿上三點紅的軍裝就成。所以他大哥對戰友吩咐:“這家伙在家里嬌生慣養,先安排到連隊鍛煉鍛煉!”
連隊鍛煉真讓小何吃了不少苦頭,經常在練兵場上摸爬滾打,深夜里不時聽到小喇叭的緊急集合號聲,使得小何幾乎支持不住了。他寫信給大哥,要求大哥給戰友打個招呼,讓他去開車學駕駛,以后實在不行回鄉下,還可以開個農用車、拖拉機什么的,也算是學了點本事嘛。實在不好辦,到炊事班也行,炊事班不必出操,不搞緊急集合演練。少聽點小喇叭,少打幾個滾,也就謝天謝地了。正當他寫好信還來不及寄出之時,大何選他去警通排,他當然是滿心歡喜。
二
五號首長沒帶家屬過來,也不知道他家閨女婚否,小何顯然沒有當乘龍快婿的機會。但他沒事經常與大何在一起,美其名曰“大何有水小河滿”,要沾點大何的光。
大何與地方上的一些文藝界人士很熟。大何喜歡彈一種叫“蚊子鈴”的琴弦,有一些同樣喜歡吹拉彈唱的好朋友。他的蚊子鈴可神奇了,八個革命京劇樣板戲的旋律他全都能彈,管他媽合拍不合拍,得當不得當,反正《紅燈記》也有個鋼琴協奏曲嘛,地方上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用同樣的花燈調子,可以通吃《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襲白虎團》,反正犯不起什么錯誤。后來學會了拉二胡,才發覺什么樂器配什么曲子是有講究的。有一次大何彈“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還彈起“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聽得宣傳隊的鄭老師眉頭緊鎖,掏出一包《大重九》高級香煙遞給他:“何排長,求求你不要再彈了。我有心臟病,聽不得刺激的曲子。以后我配合你,幫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改編成蚊子鈴彈奏曲,讓你過把癮!”
大何當時好生納悶:哪個莎士比亞?什么《哈姆雷特》?后來得知鄭老師根本沒有心臟病,得知那王子復仇記根本就不是歌劇,才明白過來,原來錯位的音樂又那么恐怖。原來鄭老師有多么的尖刻,就像當地傳說中的民間智者柯四先生,那么好說“雀話”。
小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來二往也學會了幾首樣板戲,在行家的指點下進步很快,張老師說他有天賦,說他適合唱《沙家浜》上指導員郭建光那段“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憑著勞動人民一雙手,開出了錦繡江南魚米鄉……”小何知道鄭老師又在說“雀話”,不敢相信自己夠得上那么高腔、高難度的唱段,但他相信自己唱刁德一那段還是拿手的:“新四軍久在沙家浜,這棵大樹有陰涼,你與他們常來往,想必是安排照應更周詳,昂昂昂昂昂。”
其實他練得滾瓜爛熟的還是《奇襲白虎團》中的一段對白:“報告,首都師百虎團上尉連長李元吉報告,奉美國顧問和團長的命令,正在征集民夫搶修公路。報告完畢。”娘的,部隊、職務、名字、任務,什么都報告清楚了。真正的軍人素質!
小何有時隨大何到宣傳隊去,認識了一個叫冮珠的漂亮姑娘。起初他感到好笑:起個這樣的名字,多好玩呵。鋼珠,小時候誰沒玩過!當他看過演員名單后,又覺得自己好笑:幸虧先入為主,不然差點要讀成江珠,成白眼字先生嘍。
冮珠顯然很喜歡小何,小何一見到她就臉紅,冮珠卻一見到小何就眉開眼笑,稱他子弟兵。見到他總要問這問那,有時還會偷偷送他幾顆水果糖,都是些大白兔、牛奶太妃、花生牛軋之類,天知道她從哪兒弄來的。要知道,那個時期當兵的可是老討人喜歡的。好些人是從頭喜歡到腳:軍帽,軍裝,軍鞋。還有那條拴手槍的保險帶,也是深受大家青睞的。加上小何的秀氣和質樸厚道,以及好笑的河北土話,使冮珠眼前一亮:這個子弟兵,還有點意思。
小何本來對女性是缺乏敏感的,逃婚就是為了遠離女人。沒想到冮珠的“大白兔”猶如糖衣炮彈擊中了他,每次和冮珠見過面后,他都有點異樣的感覺,感覺心里癢癢的,眸子熱熱的,每個毛細血孔都舒張得松松的。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偶然在宣傳隊聽過那首《九九艷陽天》:“……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風車那個吹得咿呀呀地轉哪,蠶豆花兒香哪,麥苗兒鮮。哥哥惦記著那,小英蓮……”他分明有那種十八歲的蠢蠢欲動。
三
冮珠那江邊女子特有的窈窕身材,白皙的膚色,配上滿頭秀發、亭亭玉立,常常使得小何兩眼發直。那天排練歌舞《太陽照在瀾滄江上》,擔任主舞的冮珠一直向觀眾座位上的他暗送秋波,送得他心花怒放,飄飄然然。
突然大何不帶他去宣傳隊了。小何很納悶,大何只是一句話:“好好伺候首長,小公雞的年齡,休得要亂精神!”
原來,大何聽鄭老師等人議論過小何,他們看出了小何的心思和冮珠的眼神,他們說小何長相倒是不錯,瓜瓜靜靜,就是當個警衛員太委屈了一點。人家冮珠是蘋州的高干子女,要想跟她亂精神,必須要過他父母那一關。他父母放出過話,他們的女婿,文起碼要高中生,武起碼要四個兜。大何委婉地對小何講,部隊規定戰士是不可以談戀愛的,首長的警衛員更要帶頭。
小何反唇相譏,說誰不知道大何當年就是在首長身邊混上的乘龍快婿,明明就是瞞天過海。大何詭異地對他擠了一下本來就挺細的眼睛:“伙計,首長的意思,不能違抗。好好學著點。”
好長一段時間,小何都沒見著冮珠了。這時,五號首長的女兒來探望父親,他見識了老革命家庭的率性。
五號首長參加過百團大戰,說起來還是燕北老鄉,講起太行山、大別山、沂蒙山,他仿佛回到那段難忘的崢嶸歲月。他在一次戰斗中腿部負了重傷,子彈卡在骨縫里,不及時取出來就有截肢的危險,當時戰地醫院的麻藥已經用完,只好硬干。五號首長說來也奇怪,打起仗來什么都不怕,偏偏做起手術來特別怕疼。他再三與軍醫商量,最好等一等麻藥到來再動刀,軍醫可沒有白求恩那樣的好脾氣,說你狗日要當鐵拐李就等,要學關公刮骨就漢子點。最后,五花大綁把他固定在手術床上,由四條壯漢把他緊緊按住做手術,他只聽得三八式刺刀刷拉拉割肉的聲音,只感到痛徹骨髓、雷擊般的暈眩,手腳動彈不得,疼得他無法釋放,就放聲滿口罵臟話,點著軍醫的名字罵最刻毒的話,最后罵累了,昏過去了,手術也結束了。出院的時候,軍醫把取出的那顆子彈頭遞給他留作紀念,他非常不好意思,連連向軍醫道歉,說俺的那個娘也,俺的這條腿,就是你重新給的了……
首長的女兒打斷他的話:“俺的那個爹也,這個故事你說過幾百遍了!”五號首長說,小何沒有聽過,和平年代的兵,沒有上過戰場,就是要多聽老一輩的戰斗故事,“不要相信《偵察兵》那些電影,解放軍都是烈火金剛,敵人都是草包飯桶。小同子(志),戰爭是殘酷的,不是繪畫繡花,扯單(淡)!”五號首長的南腔北調,把小何逗樂了。
五號首長的自信和軍威在地方上都是很有名氣的。一次地方政府派人來登記軍分區的房地產,五號首長讓管理科吳科長對來人說,全蘋州都是我們的房地產,因為蘋州是我們解放的。來人目瞪口呆,只得空手而歸。
五號首長女兒在某軍報當記者。她的性子偏急,那天照相,她的一部海鷗135型相機出了點毛病,一直沒修好,她反手就給砸在垃圾桶里了。一管水筆老是不來水,甩也甩不出來,也是一甩手就就丟進垃圾桶里。看一本批林批孔的資料,上面有一些陳詞濫調她很不喜歡,三把兩把就扯得粉碎,歸宿也是垃圾桶。小何幫她拾回了相機,請政治部宣傳科的楊干給修好了,那女子很高興,說可惜我已經有姑爺了,不然可以考慮跟你交個朋友。小何嘴上說不敢不敢,其實心中想的是不干不干,幾時無意間惹你急了,還不把我丟到垃圾堆去?
小何一直惦記著冮珠,有一次跟大何請教,怎樣才能把冮珠搞定?要求退伍到宣傳隊工作行不行?小何會吹笛子,不敢說多高的水平,吹個《揚鞭催馬送公糧》,馬蹄聲和車轱轆轉的聲音是出得來的。
大何提醒他,人家姑娘多看你幾眼,是因為你那一身軍裝周正,花臉殼么,也馬虎點。你脫掉軍裝就沒得多大譜氣了。再說你兩個兜,又是農村來的,到宣傳隊工作是不可能的。現在社會上正在批評走后門的歪風,五號首長是不會幫你開后門的!
此話一下子提醒了小何,當時正好有個叫鐘志民的軍人,是南京大學走后門進去的工農兵大學生,為了反對走后門,用實際行動退學,一退到底回到了插隊落戶的生產隊。小何心想,我何不也學學鐘志民,以改過開后門為名,要求退伍,然后在本地找個工作,向冮珠一步步靠攏。他把這個想法向大哥寫信說了,被回信臭罵了一通。大哥畢竟是一父同胞,知道幺弟在那里混得不如意,便想了個辦法,要了個南京軍事學院的名額,把他送進了軍校。
四
也是在這個時期,偉大領袖毛主席不幸逝世,英明領袖華國鋒走上了中國政壇的前臺,好些老革命感到詫異、對華主席的資歷和英明程度不放心,但有的把疑問埋在心底,有的則快人快語說了出來。五號首長在舉國吊唁偉大領袖停止娛樂那幾天,其女兒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麂子肉,自己品嘗山珍還不算,五號首長還叫警衛員送了一口缸給二號首長,二號投桃報李,次日請五號過去品嘗腌五年后就可以生吃的宣威老火腿,喝了幾口酒,談論起當今國家大事,這兩個老八路口沒遮攔,說華國鋒資歷太淺,從來沒聽說過中央有這么一個人,應該考驗考驗再任命嘛。是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晚年有點不清醒了……不久,為了鞏固以華主席為核心的黨中央政治地位,排除一切不與中央保持一致的思想和行為,搞了個三大講活動,重點是揭批四人幫,說清楚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立場和觀點。軍區派來工作組,指出二號首長和五號首長思想感情有問題,舉國悲痛,他兩個老家伙還美酒佳肴;華主席如此英明,一舉粉碎四人幫,他們還論資排輩,心存疑惑。叫他們停職檢查,必須講清楚。
結果,兩個老八路開始淌汗了。二號首長延安抗大畢業,經歷過延安整風,態度很端正,自我批評很到位,把自己狠狠批判了一通,說自己是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不懂政治,單純軍事觀點,理論水平太差,毛主席的忌日喝酒是粗心大意,并非思想感情問題。五號首長立過戰功,戰場上受過多次傷,從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率性而為,要不早就當上省軍區首長了。他對這些問題認識不到位,面對工作組年輕軍官的提問態度也不溫和,還說他們是扯單(淡)。所以,二號從學習班出來許久,五號還在三大講。最后,二號和五號都被解除職務,送軍區干休所靠邊稍息。
有人議論是小何告了黑狀,所以得到獎賞上軍校,因為他上軍校的通知在后,事情發生在前。甚至連五號首長都覺得是自己選人不慎,找了個白眼狼在身邊。唯有五號的的女兒不信,她說,憑她的觀察,紅臉人性子坦率,一般不會搞陰謀詭計。再說,她也知道小何曾經想退伍的念頭,這么憨厚的人,不可能!二號在干休所對五號說,他的警衛員是絕對不可能出賣他的,他的警衛員是可以為他擋槍子的人,這點把握都沒有,要來搓!
誰是告密者呢?蘋州有句俗話,悶呆星端大碗。還是不能排除小何的嫌疑。
小何在南京軍校專心讀書訓練,并不知道他背上了“告密者”的惡名。他只是陶醉于與冮珠通信的喜悅中。入軍校意味著可以成為“四個兜”,他自信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冮珠魚書頻寄了。冮珠當然樂意與他通信:紅臉何,大眼睛,出息了。
但是,那天小何接到冮珠號稱是最后一封的來信,信上說,才得知他包臉賊心,出賣自己的首長,害得兩個老八路先進學習班,后進干休所。這樣的人,不可為友。小何回信聲明自己絕對沒有告密行為,但是冮珠不信,一直沒有回信。后來小何又寫過好幾封信,賭咒發誓說自己如果告了密,一定要被南京夏天的大蒸籠活活蒸廢掉。冮珠還是不信:南京再熱,大活人,又是訓練有素的解放軍,咋個蒸得廢?用五號首長的話說,就是扯單。
不久,冮珠終于回信了,信中大罵大何,說當初他都是聽大何說的,說小何不該出賣自己的首長,混得一個上軍校的名額。最近大何當上了軍務動員科的副科長,那次在宣傳隊一高興酒后說溜了嘴,說組織上就是公平,就是要論功行賞,還說起兩個老八路其實也不冤枉,到干休所安享晚年,也是遲早的事。還說小何的大哥就是有辦法,隔著軍區都有辦法把小何弄去上軍校……她表示相信小何的話,相信南京的大蒸籠蒸不廢小何,表示愿意等他畢業。
小何記得,自己當初只是對大何說過兩個老八路的事,大何還囑咐他不要對任何人說,說了要惹禍的。
“這個白臉曹操!”小何一憤怒,臉膛更加紅了。
姜軍與魏斌
一
姜軍其實是軍分區獨立營一連的一位班長,大個子,皮膚白皙,是分區籃球隊前鋒,大家都叫他少將,把他譽為將軍。魏斌也不是什么衛兵,是分區司令部的一個參謀,小個子,皮膚黧黑。本來嘛,個頭、名字的反差和軍裝的兜兜反差都很明顯,但他兩個都是山西人,也都是球迷,經常相逢在籃球場,但多數是“將軍”在場上,“衛兵”在觀眾席。
姜軍是某縣委書記的長子,屬于特招的文體兵,安排在連隊,這樣的兵有好幾個,差不多都集中在一連。獨立營有五個連,屬于準團級,一連是機動連,其他兩個連擔任守衛警備任務,一個連擔任內衛。反正是和平年代,他們的任務就是:平時出操,應時打球。召之即來,來之能打,往往也打之能勝,號稱打遍蘋州無敵手。你要是看過這支籃球隊的陣容,對他們的實力肯定不會置疑,不會認為他們是吹牛。他們可都是蘋州各縣個頂個的棒小伙子,按個頭最高的達到一米八五,最矮的也在一米七八以上。籃球隊起名猛虎隊,于是隊員根據籍貫分別被稱為東北虎、河北虎,河南虎,云南虎等,姜軍被稱為山西虎。位列五大主力,也叫五虎上將之一。姜軍的球藝不錯,在少體校受過訓,是當地球王曹教練的得意門生。他的球風端正,濃眉笑顏,上三步籃特別有技巧,常常充當場上隊長。不過,軍事技術上好像并不怎么樣,打靶的準確率不如投籃的命中率,武裝越野的耐力不如帶球上籃的沖力。
好些人并不知道,其實姜軍是文武雙全的,他入伍前曾經獲得過全省的青年書法獎,那個大獎賽的主題是“聽毛主席的話,書最高指示”,他書了一幅“大風大浪也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中成長起來的”,得到一本獲獎證書和五元錢的潤筆獎金。他的硬筆書法也很入體,那時還沒有風行龐中華硬筆書法,他已經自己暗暗抄寫了好幾本書,有《第二次握手》《北極風情圖》《塔里的女人》等,但他不敢拿出來,那時,這些書可都是大肆渲染資產階級人性、不講階級斗爭的禁書。姜軍的父親受過文革的沖擊,后期三結合進入革委會,送子參軍的時候再三叮囑:一定要注意,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寧肯軍事不過硬,政治上一定要過硬,寧肯別人負自己,也不要有負別人。千萬不要給老子惹麻煩。姜軍記住了。
魏斌比姜軍長幾歲,來自太行山革命老區,據說當年八路軍總司令部還在他們村里辦過公。他當兵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回鄉后有資歷好好找個老婆,結婚生子。沒想到,前年他從野戰軍十四軍已經宣布退伍,恰逢蘋州軍分區新來了一個司令官,嫌分區軍官整體軍事素養不夠,向省軍區要求抽調幾個野戰部隊的優秀班長過來提拔使用,司令員本身就是從十四軍出來的,又是臨汾人,正好就把魏斌選調來了。不過人家魏斌也的確牛皮不是吹的,參加全師的戰備演習表演,經常帶領“紅軍”尖刀班上陣,噼哩啪啦幾個沖鋒就把“藍軍”打得潰不成軍。
脫掉軍裝后的魏斌,臨上火車又奉命跑步來蘋州軍分區報到,實在使他喜出望外。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職業選擇童謠是:“白大褂,紅旗飄,六個輪子一把刀。”魏斌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榮幸地提干,他更沒敢奢望醫生、貨車司機和食品公司的職業,真是福氣來了門杠都擋不住。他一下子當上了參謀,相當于七個副參謀長的秘書之一。孟副參謀長的夫人是一個熱心腸,特別喜歡給年輕軍官們介紹對象,一見面就問小魏有對象沒有,沒有嫂子給你介紹一個,白大褂有點難,一把刀任你挑。魏斌心想,反正家鄉那個未婚妻也沒有正式訂婚,何必舍近求遠,他干脆就來個因地制宜,順水推舟,經孟夫人介紹與一個“一把刀”對上了相。
二
魏斌喜歡打球,雖然個子小但彈跳好,搶籃板球可是第一流的,又不吃獨食,搶來就傳給主力隊員,很受隊友的歡迎。他那副吃高粱麥面長成的體魄也老是壯實,打個全場也沒有問題。籃球隊訓練,他經常在旁邊湊興,偶爾參加打個半場,缺人的時候臨時充當替補隊員,志愿換五虎上將歇口氣。一來二往,他也成了一名編外的隊員,籃球隊給他配備了球衣褂褂,編號二號。一般球隊編號都是從三號開始,他這個二,有點二梯隊的意思。
每當晚餐過后,斜陽的余暉灑滿營區籃球場,噼噼啪啪的拍球聲就會響起來,通常是三部曲:先是幾個人散漫地投籃、搶籃板;繼而是有人提議打半場,兩個籃球架下分為四個隊,每隊三到四人,你爭我搶,好不熱鬧;再后來人們漸漸分散,幾個葉公好龍者淺嘗輒止離去了,只剩下球癮最大的幾個人,大家就拉開陣勢打全場,這是高潮。有人用粉筆在操場上用書寫正字的方法記著分,有軍屬孩子們參加的啦啦隊開始聚集,為自己看好的一方吶喊加油,口哨聲叫好聲此起彼伏。
一次比賽中突然傳來了炊事員劉二柱的歌聲,唱的是電影《青崗嶺》插曲“長鞭唉,那個一呀甩唉,叭叭的響唉,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么咿呀嗨……”打完球,姜軍說劉二柱瞎球搗亂,啦啦隊哪個興唱這種歌?沒想到被劉二柱嚷嚷起來:“少將的褲衩太寬了,老二在里邊甩來甩去,它還不啪啪的響?”大家平時打球打著玩兒,的確習慣單穿一條軍用短褲,那短褲肥大無比,設計意圖是可以防止行軍時間長了夾緊胯部。大家哄笑起來,姜軍臉不變色心不跳:“大驚小怪,當兵的一塊帕,洗臉又抹胯,當兵的一條褲,里邊裝的是劉二柱!”惱羞成怒的劉二柱拳頭剛伸過來,早就被高大的姜軍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扭住,惹得大家又是一陣歡快的大笑。笑聲中,綠色軍營的男子漢們把斜陽送下山;笑聲中,端來黃色的臉盆,把龍頭擰得嘩啦啦地響;笑聲中,大家打著赤膊,單穿著肥大的短褲,做著洗臉又抹胯的實踐……
籃球場上活躍的小個子魏斌,也成了情場上的勇敢者。孟夫人給魏斌介紹的那個“一把刀”對象小鄭在食品公司工作,長得蠻秀氣,其實是一枝花。她對魏斌的個子沒有挑剔,因為她也長得不高,當然高個子像姜軍那樣的也很好,本地有個說法,一個高,一個矮。娶過來,不會拐!她對魏斌的膚色也沒意見,因為小鄭的綽號就叫黑牡丹。但是她對魏斌的那一嘴牙齒有點不舒服,在蘋州被叫做包谷嘴,齲齒邊上還藏著個小虎牙。雖然不影響親嘴,不影響交談,但是實在有點影響養眼。她倒是沒有以此作為否決條件,但是有一次暗示說,你們山西人的牙齒怎么差別太大了,有的又白又整齊,像人家姜班長,叫他山西虎,根本沒得虎牙。有的實在難說,魏參不叫山西虎,倒是虎虎有生氣。敏感的魏斌聽出來了:人家是嫌俺的牙齒長得不好看哩。
魏斌是何等勇敢的男子漢,一個星期后,請了個病假,到醫院三下五除二,把滿口牙齒拔了個精光。起初還想有選擇地適當拔幾個,但是牙科權威汪醫生說,唇亡齒寒,齒齒相依。拔掉一個,旁邊的肯定不會穩,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包你做一套完整的烤瓷假牙,漂漂亮亮,比非洲人的牙齒還安逸。關鍵就看你是不是耐得住疼嘍?汪醫生決不是為了什么創收,那時候沒有這個概念。看多少病人、做多少假牙都是那么一點工資,她只是在潛意識里覺得,這樣一個黑不溜秋的壯實軍人,配上牙科新推出的先進烤瓷假牙,對比鮮明,肯定講究!魏斌是何等勇敢的男子漢,十四軍野戰部隊下來的,革命老區出身的,為了摘得黑牡丹,拔牙之痛,算得了什么?于是,汪醫生的鉗子如同鐮刀,一下子就把魏斌養了二十多年的包谷給割掉了。
三
從拔牙到安假牙有個過程。這個過程,魏斌以流質為主,輸液為輔,苦苦地熬了過來。有人見他癟著老太太似的嘴,問他怎么回事,他就用漏風的山西話回答:“搭秋甩的(打球摔的)!”他的確經常在打球,大家沒有什么懷疑,只是覺得他太亡命,怎么摔成這個樣子,這個搶籃板球的高手,肯定跳得太高了。
不過,有所失必定有所得,當他的假牙一亮相,認識他的所有男人,包括五虎上將,認識他的所有女人,特別是黑牡丹小鄭,全都刮目相看:哇噻!太子弟了!那會兒還不時興講帥,講酷,子弟就是對男子容貌的最高評價了。
球隊的五虎上將中有個姓梁的前鋒,入伍前在學校就大有名氣,因打球勇猛投入摔壞多次,失去兩顆牙齒,后來鑲成金牙,人稱梁金牙。梁金牙見到魏斌的滿口秀牙也嘖嘖稱贊,表示自愧不如。
唯有姜軍對魏斌的舉動頗不以為然:太沖動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以隨便處置的。作為軍人,為國捐軀也是沒得說場的,但是為好看就下此狠手,值不得。
黑牡丹去魏斌那里幾次,認識了姜軍,對姜軍非常有好感,覺得這個班長儀表堂堂、器宇軒昂,又是干部子弟,肚子里有不少墨水,比魏斌強多了。逐漸有些移情姜軍,看電影總是要提議魏斌約上姜軍,還把姜軍的手抄本借去看,看得珠淚漣漣。
她還跟姜軍討論人生,談她的革命理想。說自己因為出身問題,一直不得志,當知青后招工分到食品公司,也是一些偶然因素,他在生產隊代理過會計,食品公司正好缺會計,就過來了。她其實最大的理想,就是當個文藝兵。她的古箏彈得不錯,想象著穿一身國防綠,在寬寬的舞臺、燦爛的燈光下,架一臺古箏,挽起袖子,揮動小棍子,瀟灑地彈奏一曲《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琴聲悠揚,觀眾如潮,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而今當兵不成,心想就嫁個兵吧。跟魏斌認識后一般感覺還過得去,樸實忠厚,懂得關心人,但是與姜軍一比較,就有點心理不平衡了。
姜軍非常嚴肅地對她說,魏斌為了她,把包谷嘴都整個換掉了,可見他是真心的,有犧牲精神的。這樣的同志不嫁,以后是要后悔的。至于她對自己的好意,自己是珍惜的。但是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他明確地堵住了黑牡丹感情的閘門。其實他有什么鬼的女朋友,不過是一個托詞。朋友妻,不可欺。況且魏斌還是老鄉,又是干部,這個道理他是懂得的。端飛簸箕的事他可不干。他一直牢記父親的囑咐:寧肯別人負自己,也不要有負別人。
唐山大地震,一下子死了二十多萬人,新組建的唐山市政府、市人大提出歡迎全國各地的子弟兵們退伍后來這里落戶,建設新唐山。誰也沒想到姜軍鄭重地報了名,表示要去那里開始他的新生活。獨立營羅營長和分區政治部李主任都再三挽留他,并給他承諾,兩年之內讓他進教導隊,提拔他當排長。但他去意已定,直接向唐山市政府民政局聯系上了,那里還發來了公函,表示可以安排在那里的公安局,并對蘋州軍分區支援建設人才表示感謝。這可是當時的政治任務,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軍分區只好開籠放雀。
姜軍剛到唐山報到,聽說他是赫赫有名的猛虎隊主力隊員,就被武裝部捷足先登“搶”走了,當了個秘書科副科長,成了那里的籃球隊主力。他這一走,梁金牙也步他的后塵去了唐山,五虎上將只剩下三虎,打遍蘋州無敵手的神話從此再沒有人提了。
只有魏斌知道,姜軍北上唐山的行動,其實主要是為了成全魏斌。黑牡丹始終沒有被姜軍說服,對姜軍情意纏綿,長此下去,姜軍怕自己把持不住。自己的婚姻是一張白紙,可以畫各種新美的文字圖畫,而魏斌不同,他拔牙明志,已經沒有退路了。
魏斌后來當上了科長。有人調侃他的姓氏:橫看有千八,豎看有八千。好個紅花女,站在鬼半邊。說他命中就有一枝花。
好在黑牡丹最終還是嫁給了魏斌。
老陶與白條
一
蘋州解放不久,本來盛傳要到師里當軍需處長的陶股長,卻接到了轉業的命令,讓團里許多人都大感意外。
陶股長西南師范大學畢業,投筆從戎,隨三野解放云南,在團里是響當當的大知識分子,該團的后勤保障工作很有一套,在征糧供給等方面總結了好些經驗,還受到過三野首長的表揚。突然叫他轉業的原因,許多年后才浮出水面。
原來,姜副師長在解放蘋州后夸大戰果邀功,報告軍部說剿匪平叛繳獲了大量黃金白銀,隨意報了個一千多兩的天文數字,沒想到引起三野首長的重視。當時挺進大西南補給線長,地方貧窮,缺乏革命老區得力的保障,于是命令立即全部上繳總部,解各部隊的燃眉之急。總部這一認真,讓姜副師長傻眼了,情急之下找了替罪羔羊,拿師部軍需處何處長開了刀,說他調度戰利品不當,甚至有貪污之嫌,把處長和幾個后勤干部抓了起來,揚言要軍法從事,槍斃何處長。陶股長了解實情,越級向軍部報告,救下了處長等人,自己卻被惱羞成怒的姜副師長點名就地轉業。
陶股長轉業后,在蘋州木槐縣當了一名糧食局的副局長,一直未得到提拔,也是許多年后才得知,他轉業鑒定檔案里有一句話影響了他幾十年。這是一句曖昧的、別有用心的、近似于“莫須有”之類的話,在肯定了他的工作成績和優點之后,寫道:“但是,該同志有時意氣用事,不夠顧全集體的榮譽,建議組織部門酌情不宜重用。”好家伙,不顧全集體榮譽,換個說法,就是殺家韃子,就是攪窩子,就是會玩秦瓊賣馬,誰敢重用?
盡管如此,陶副局長的工作能力在班子內是沒得說的,局長由一名副縣長兼任,他常挑重擔,主持日常工作。
二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蘋州的匪患一度時期煞是嚴重,好些事情都是因地制宜、看著辦的。
這天木槐縣經過一只部隊,說是開拔到貴州剿匪的,看樣子有一個加強連的樣子。部隊行色匆匆,夜晚抵達,就地宿營,人困馬乏,天亮又要急行軍。司務長找到糧食局要求供給糧餉,除了當頓晚餐,還要求提供兩天的干糧,迎接很可能次日就要打響的戰斗。老陶被人從熱被窩里叫起來,聽說是剿匪部隊,也就沒多問什么,立即安排滿足部隊的需求,差不多把庫存的大米和面粉都搬空了。
老陶之前聽說過一些匪情,本地一個姓盧的匪首,帶著殘部流竄到毗鄰的黔東南山區,與當地的土匪勾結在一起,襲擊了當地的好幾支工作隊,有一支糧食工作隊甚至全部犧牲,在周邊地區非常囂張,百姓談盧色變,這支剿匪部隊的出現,正是時候。所以,未經多少交涉,老陶就帶著司務長戚麟,奔忙著湊齊了剿匪部隊所需的全部糧食,全局的倉庫幾乎顆粒不剩。
戚麟司務長對老陶再三致謝,說不愧是主力部隊下到地方的精英,辦事效率高得不得了,火著槍響,立竿見影,為我們勝利完成剿匪任務奠定了基礎。一番話說老陶心里樂滋滋、熱乎乎的,連連拱手稱自己凡人一個,為部隊服務天經地義,不足掛齒。匆忙中,戚麟叫人給老陶寫了個便條做憑據,自己簽了個字。說剿匪任務完成后還要回來,到時候再換團部的正式單據。那時有規定,每逢戰事,糧食局憑團級以上作戰征糧收據可以向縣政府報銷。便條只是非常簡單的一句話:“今收到木槐縣糧食局剿匪用糧一批。”落款是解放軍某部,簽字70。老陶接過來看都沒看就揣到衣袋里,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打完仗再說。還叮嚀他們,盧匪兇殘狡猾得很,槍法又準,那些嘍羅個個是亡命徒,千萬要當心。
次日凌晨部隊開拔,不久就傳來出師不利的消息,在黔邊界一個叫天生橋的地方,遭到土匪窮兇極惡的伏擊,那些土匪聽信蠱惑,害怕解放軍抓住他們要剝皮抽筋,還要拿他們的板油點天燈,拿他們的下水雜碎炒了吃,所以剃了光頭,肚皮畫上太極圖,端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三八式、卡賓槍、土槍之類的武器,紅著眼睛,槍一響就嗷嗷叫著撲上來拼命,叫什么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那種突如其來的架勢,起初還真讓剿匪部隊給吃了一驚,一時沒反應過來:娘的,個個拼命雜種呀!
之后是一場惡戰,土匪憑借地利優勢,決一死戰,雖然最后被擊潰,剿匪部隊傷亡不小,陣亡名單中就有戚麟司務長,他是為保護糧食給養車輛犧牲的。
戰斗結束后部隊接到追窮寇的命令,一路奔襲湘西方向,沒有再返回蘋州。老陶迎接部隊凱旋的愿望落了空。他手上那張白條不便處理,也來不及細想,便由他簽字從財務報銷了。他的批語是:特殊軍事行動,據實報銷。
三
姜副師長那次虛報戰果后不久,轉業到蘋州當行署專員,他對陶股長壞他好事的氣憤一直未消停,本來省監察廳提名要老陶去當一名副處長、州委組織部一查陶的材料中“不宜重用”的字眼,找這位老首長了解,也未得好評,于是就泡湯了。
老陶從一位在組織部當科長的戰友那里得知實情,怒從心頭起,在本地不便聲張,便暗暗收集了老姜到地方后,在男女關系方面的一些問題,向省委寫了一封舉報信。他獲得老姜與辦公室檔案科長葉芳有曖昧關系的確鑿證據,一告一個準,那時對領導干部的男女關系問題看得很重,老姜受到降職處分,調任人大常委會副主任。老姜知道這準是老陶干的,在心里狠狠說一句:好小子,老子就不信你小胳膊擰得過大腿!
1966年文化大革命平地起波瀾,一夜之間,老姜與老陶都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老陶不服氣,與造反派較真辯論,結果沒辯出什么是非,反而罪加一等,被叫做不肯改悔的走資派,成天在糧食局機關農場種地挑糞澆菜,或是剁菜煮食喂豬。
那老姜則不同,他深知光棍不吃眼前虧,偉大領袖親自發動的文化大革命,好些比咱大得多的高級干部都被打倒了,咱算得了什么洋芋皮,正如偉大領袖說的,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只能放下臭架子,甘當小學生。于是他對造反派一味順從,批判會上,喊打倒他的口號,他也手舉毛主席語錄跟著喊:“打倒我,萬炮齊轟我,烈火猛燒我,只是最好不要黃燜紅燒我,我是北方人,解放云南才過來的,吃不慣辣味!”一番話倒說得造反派忍俊不禁笑起來,笑過又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人家是南征北戰解放我們過來的,我們反而要整人家?
老姜被解放進入了老干部、造反派、軍代表三結合領導班子,老陶對他嗤之以鼻,說他在部隊就是個投機分子。老姜聽說后好生不快,心想本來大家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家伙還記仇跟老子過不去,于是就拋出了一記重磅炸彈回擊:解放初期,老陶貪污了一大批糧食,倒賣后賺了一大筆錢。為了填補漏洞,他偽造了一張白條作賬,謊稱提供給剿匪部隊,白條上沒有數量,沒有種類,沒有經辦人,沒有證明人,沒有公章,總之就像一張空頭支票,他想咋個填就咋個填。
那些造反派也真是厲害,雖然事情過去了好多年,他們硬是有本事從財務檔案中找到了那張白條。老陶有口難辯,被造反派戴上了貪污犯的帽子,一次次批斗,叫他觸及靈魂老實交待。老陶很無奈,想了許多辦法尋找當年的那支剿匪部隊,結果杳無音訊。
這時,與老姜有染的葉芳當上了蘋州革委會副主任,她對老陶當年的舉報一直耿耿于懷,就鍋下面,寫一個條子給公檢法領導組,便把老陶抓進監獄,領導組只是開個常委會,就以冒名貪污國庫公糧的罪名,將老陶判了有期徒刑十年。
四
老陶夫人諸葛蘭是一名小學校長,她可是個不信邪的角色,為了給老陶平反,她辭去工作,滿世界尋找當年那支剿匪部隊可以給老陶作證的人。功夫不負苦心人,總算給她找著了。
其實,早在文革剛開始的時候,諸葛蘭就提醒過老陶:歷來政治運動,最終都會不可避免地演變成人整人的局面,你老陶是一根腸子通肛門的人,不經意間得罪過一些人,凡有機會人家肯定要拿你開刀。你當初那張白條,籠籠統統,證明人也沒有一個,部隊番號也沒有,經辦人簽名寫個70,說不清是什么意思。人家要整你,你就是案板上的魚兒,任人宰割,有口難辯。她勸老陶找一下何處長,當年何處長差點被姓姜的整死,還不是你舍得一身剮,幫他脫了險。聽說他現在當上省軍區的副政委了,找他說句話,你就安全了。
固執的老陶不愿去找何處長,說當初自己越級向上級反映真實情況是出于正義感,受點委屈也是沒有什么后悔的。做點好事就指望回報,不是君子之道。反正事情是我經手的,粗心了一點,軍務緊急也顧不得太多,我問心無愧,好漢做事好漢當,天塌下來我撐著!但是,誰也沒想到,最終他還是被人算計惹上了牢獄之災。諸葛蘭來探監再次說到找老首長時,他無語了。
不料老何此時也已經身陷囹圄,老姜一箭雙雕,挑動省軍區的造反派們起來造老何的反,矛頭所指,無非是不知從哪里搜羅了一些何處長對文革不夠謹慎、不夠恭敬的言論,特別是對副統帥林彪的批評,說井岡山會師其實是朱毛,根本不是毛與林,林彪當時不過是一名見習排長。說林彪裝病拒絕毛主席點將赴朝作戰。說林彪在東北作戰不服從中央指示打四平…… 如此等等,導致他被糾斗,還丟掉了副政委的頭銜。不過,當他得知老陶被陷害啷鐺入獄后,十分著急,委托了他的幾個老部下多方努力,終于搞清了那支剿匪部隊的番號,特別關鍵的是,找到了那支部隊的蔣參謀,還得到了蔣參親筆寫的《情況說明》:
“一九五一年秋,我所在的劉鄧大軍三野42 師某營奉命前往滇黔邊界剿匪,某夜宿營蘋州一個叫木懷「槐」的地方,從當地籌集了軍糧約兩千多斤,以及部分物資,由司務長戚麟‘70同志辦理,戚鱗同志文化初識,簽字常簡化為70,該同志后在剿匪戰斗中壯烈犧牲。我時任營部作戰參謀,特此證明。”
諸葛蘭滿以為這個材料足可以洗清對老陶的誣蔑不實之辭,不料在葉芳那里卡了殼。葉芳說劉鄧大軍是鄧小平的部隊,鄧小平是現在全國第二大的走資派,鄧小平手下的參謀不能做證。平時性格嫻靜的諸葛蘭也被她惹火了,責罵她是混賬邏輯,別有用心,說了句鄧小平總書記當年解放大西南是有功的,葉芳馬上抓住這句話做文章,叫一旁的辦公室主任記錄下來,轉移話題說諸葛蘭對文化大革命不滿,要為不肯改悔的走資派翻案,要通知教育局革委會對她立案審查。諸葛蘭罵一句“無恥小人”后拂袖而去,此事也就擱了下來。后來葉芳將此情況講給老姜聽,老姜若有所思,說既然如此,教訓一下也罷了,葉芳卻狠狠地說,告老娘的刁狀,就是要叫他知道厲害。整不死他算他命大!
轉眼到了1971年9月下旬,有一天,突然傳達中央文件,說林彪搞陰謀詭計迫害毛主席,陰謀敗露后叛逃蘇聯,摔死在溫都爾汗。當時這個消息太震聾發聵了:堂堂的黨中央第一副主席、軍委副統帥、寫進黨章的法定接班人,轉瞬折戟沉沙,罪該萬死。一些基層干部不敢、不愿相信,還演繹出了這樣一段調侃:那林彪要想當國家主席沒當上,跟毛主席鬧意見,就賭氣干脆去蘇聯耍一轉。帶上一把月琴(葉群)一箱梨蘋果(林立果),本來要瀟灑走一回,結果飛行員吃了瘟豬兒肉(溫都爾汗)半路上要停下來解手,一不留神就從天上掉下來嘍……
不管民間如何演繹,政局畢竟發生了變化,很快,批林批孔運動開始了,老何處長被解放了出來,說他對林彪的非議沒錯,又官復原職了。他復職的第一件事,就是過問老陶的事,結果,蔣參的證明被葉芳謊稱找不到了,他又親自出馬找到蔣參出具了證明,這才把老陶從牢獄救了出來。公檢法領導小組做的結論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有新材料證明該同志沒有原指認的貪污行為,經領導組研究予以釋放。
老何處長對忿忿不平的諸葛蘭說,先不要管這么多,把人接回來再說吧。
老何處長陪同諸葛蘭接老陶出獄那天,天氣半陰半晴,經歷了一年多牢獄生活的老陶毫無憔悴和沮喪表情,見面后,諸葛蘭對老陶講起葉芳說鄧小平壞話的情況,老陶頓時激動起來:“告她!告她!姓姜的、姓葉的狗男女,找點內容,咱們一定要告倒他們。不告倒這對狗男女,誓不罷休!”
諸葛蘭道:“告吧。不告白不告,不過,你告了半輩子,已經有體驗了。有時候,告了也白告。”她回頭望了老何一眼,只見他一臉不屑:“歷史證明,告狀難免要付出犧牲。但是,誣蔑他人,絕對是要付出代價的。造反起家,說三野首長的壞話,沒得好下場。告,我支持你們。”
不久,老陶恢復了工作,還是糧食局副局長。
文革結束前,老姜身患重病,奄奄一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終前他說此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老何。他愿意向老何道歉,其實他當年只是為自己找個臺階下,絕對不會槍斃老何。至于老陶,純粹走火誤傷,是他自己拿靶子來斗槍眼,有什么辦法。老陶聽說后反而平靜,給他送了一個花圈。在追悼會場,他看到已經被免職的葉芳,還看到老何托人從省城送來的花圈,不約而同,倆人送的花圈都沒有署名,唯有五個字:曾經的戰友。
【責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