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島上讀書

黃發有

一

波蘭銅版雕刻大師Tadeusz Szumarski創作了不少雕版小品，他的藏書票富于想象力，別開生面。在我的藏品中，有一幅他創作的以孤島讀書為主題的藏書票，這幅1991年的作品有他的親筆簽名，票主為Andreas Selle，畫芯尺寸為10.5×6cm。在主體圖案中，一座孤島矗立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孤島的崖壁上設有大小不一的布棚，讓登島者可以駐足歇息。在小島頂端的涼棚下，建有一座精致的小屋，這真是讀書靜思的好地方。在小島與大陸之間，只有一架頗為陡峭的懸索橋。通過這座小橋，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新書。這幅藏書票意境獨特，將不少讀書人內心縹緲的夢想，轉換成了生動有趣的畫面。曾經擔任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的博爾赫斯充滿自豪地宣稱：“我一生都是在書籍中旅行?！?/p>

說起孤島，總會讓人想起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安怀晒Q不放手”的魯濱遜不僅在荒島上存活下來，而且成功回歸文明社會。新西蘭的湯姆·尼爾是現實版的魯濱遜，他兩次漂流到蘇沃羅夫島，從1952年10月7日到1954年6月24日，再從1960年4月27日到1963年12月末，在荒島上度過了五年多的獨居生活。他在上島之前除了準備各種工具和蔬菜種子之外，因為害怕島上的老鼠，他專門帶上了兩只貓；還帶上耐火的大石頭，為了在島上壘筑一座爐灶。在遠離塵囂和文明的孤島上，離不開書的陪伴。他帶上了笛福、史蒂文森的作品，還有弗里斯比的《希望之島》和康拉德的《吉姆勛爵》。為了追記這段獨特的時光，他還寫下了頗有傳奇色彩的《孤島漂流記》。

關于孤島讀書的故事，還有不能忽視的悲情版本。威名遠揚的拿破侖在兵敗之后，兩度被迫僻居荒島，先在厄爾巴島上困守了將近一年時間，后來被流放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島。本來對歷史感興趣的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研讀起了詩文，他喜歡看《荷馬史詩》、埃斯庫羅斯的《阿伽門農》和彌爾頓的《失樂園》，他愛不釋手的是高乃依的《青娜》和索?？死账沟摹斗屏_克忒忒斯》。當載著圖書的小船抵達小島時，拿破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盡管在孤島上有的是時間，但他看書總是很快，一小時就能翻完一本，看完就扔到地板上。拿破侖在島上的另一項重要任務是口述歷史，他反復地追憶和反思滑鐵盧戰役，在沉痛中于心不甘，這個曾經縱橫歐洲的末路英雄，最終長眠于荒島之上。

從1995年底到1996年底，黃集偉為北京文藝電臺主持了一個節目“孤島訪談”，受訪的嘉賓只能帶一本書和一張CD唱盤去無名海域的一個孤島，衣食無憂，然后在孤島上等候營救者的出現。在受訪者中，有的人說想在孤島上看見滿天繁星，有的人說想在孤島上把《辭海》背下來，有的人說在孤島上一支筆一沓稿紙足矣，有的人說想在孤島上種一片菜地，有的人說建議大家都到孤島上去讀《金剛經》，還有的人說應該常常把自己放逐到孤島上去。王小波最喜歡的書是奧維德的《變形記》，最喜歡的音樂是卡朋特和瑪麗凱琳的歌。熱愛自由的王小波并不喜歡“孤島”，他說：“因為‘孤島雖然照你所說‘衣食無憂，還有各種好處，可是去了就出不來了！好像喪失自由似的——我還是不喜歡到一個喪失了自由的地方去呀！”

女詩人伊蕾有一首詩《在“孤島”上》，“孤島”在她筆下成了愛神的天地：“我已不愿再往前走/這‘孤島就是最美麗的風景/任時間的潮水在它四周漲滿/任它像石舟在潮水中飄零或者沉沒?！?/p>

二

1999年，Rio Grande Games、Pegasus Spiele、999 Games聯合推出了一款鐵路題材的桌面游戲，游戲名稱為Stephenson's Rocket（斯蒂芬森的“火箭”），玩家在游戲中扮演鐵路公司的老板，要規劃鐵路路線、建設車站、投資城市，還要獲得盡量多的錢，從而在這個游戲中獲勝。那么，斯蒂芬森、“火箭”究竟是虛構的人、物，還是有歷史依據呢？

我收藏了一本英文版的《喬治·斯蒂芬森：工程師及其書信》（George Stephenson： The Engineer and His Letters），該書1973年由英國機械工程師協會出版，貼有一張英國機械工程師協會圖書館的紀念藏書票。書票的設計者為J. R. G. Exley，畫芯尺寸為63×95mm，主體圖案為第一任主席斯蒂芬森的頭像，還有“火箭號”火車頭的圖案，書票的底部是英國機械工程師協會的英文全稱，書票上方和左右的邊緣還標有第一臺輪軌蒸汽機車的發明者理查德·特里維?？恕⑴c斯蒂芬森合作設計了不列顛大橋和康維大橋的威廉·費爾貝恩、發明蒸汽渦輪發動機的查爾斯·帕森斯爵士、制造第一臺蒸汽機的瓦特、設計箱型車床的惠特沃斯、英國機床工業之父莫茲利、漿輪蒸汽機的設計者佩恩等人的名字。英國機械工程師協會1847年創立于伯明翰，1887年遷至倫敦。該學會的建立標志著機械工程成為獨立的學科，機械工程師成為一種受尊敬的稱號，此前從事這一職業的人被稱為“機器匠”。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中，機械工程師的發明創造產生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斯蒂芬森1781年生于英格蘭諾森帕蘭的懷拉姆，1848年去世。其父親是威廉姆礦區的一名司爐工，收入微薄，難以養活六個孩子。斯蒂芬森沒有上過學，小小年紀就只好去替人放牛，撿過煤核，還牽引馬匹帶動礦井的水泵。斯蒂芬森18歲時還不會寫字、計算，他愛惜動物，看到拉貨和拉動機械的馬累得氣喘吁吁，他就想發明一種機械，讓它們從勞役中解放出來。在這個念頭的推動下，他刻苦學習，不斷摸索，逐漸成長為為一名杰出的工程師。1804年，已經結婚生子的斯蒂芬森舉家遷往科林沃斯，在這里他連遭重挫，先是妻子死于肺結核，后是第二個孩子夭折，但是他的事業出現了轉機。他為一個礦主設計制造了不容易磨損的新絞盤，又替隔壁礦區的一個礦主排除了新購置的蒸汽機的故障。1815年，他發明了一種安全礦燈并親自試用。遺憾的是，化學家漢弗瑞·戴維爵士也發明了一種類似的安全燈，兩人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糾紛。當時的斯蒂芬森已經制造出第一臺火車頭，可與戴維爵士相比，這個滿嘴口音而且不善言辭的鄉下人還是一個無名小輩，很難獲得外界的認可。盡管發明權最終被授予戴維，但斯蒂芬森也得到不少礦主的支持，他們甚至自動籌集了一千英鎊和一塊懷表，作為對他的獎賞，正所謂公道自在人心。

1814年7月25日，斯蒂芬森制造的第一列機車“布魯徹號”在拉文斯沃斯勛爵的煤礦上，運載三十噸的煤炭呼嘯而過，行駛了八公里的路程。當機車運行時，煙囪朝外噴火，煤礦上的居民就給它起名為“火車”，這一名字傳遍了全世界。1823年，斯蒂芬森在紐卡斯爾成立了全球第一家制造火車頭的工廠，工廠以其兒子的名字命名——羅伯特·斯蒂芬森公司。在此建造的“希望號”和“移動號”機車，1825年首次拉動了載人和貨物的車廂，馬車的車廂被移植到了火車上。但是，火車運輸還是受到種種抵制，鐵路橋和軌道經常被人為破壞，還有一家水運公司用炮火轟擊斯蒂芬森的測量隊。在修建斯托克頓至達靈頓的鐵路時，有董事要求在某些路段使用馬匹來拉動機械，斯蒂芬森被迫妥協。

斯蒂芬森父子聯合修建了連接利物浦至曼特斯特的鐵路，其間經常遭到沿線居民的阻撓，有鄉下人持著干草叉和長槍威脅勘測員，說火車的尖叫會嚇到牛馬，噴出的濃煙會毀壞莊稼。1829年4月，鐵路公司為了選擇合適的火車頭而舉辦了一場競賽，要求機車可以拉動二十噸重的貨物，以每小時十六公里的速度在一段長三點二公里的路線上往返二十個來回，獲勝者可以贏得五百英鎊的獎金。結果，斯蒂芬森的“火箭號”大獲全勝，不間斷行駛并且越跑越快，最后達到了五十六公里的時速。1830年9月15日議會舉行了隆重的通車儀式，馬車被禁止在這條線路上行駛。英國各地有接近四十萬的人在這個雨天來觀摩，其中有不少人抱著看笑話的心理，可當他們看到各色男女坐在三十英里時速的車廂里談笑自若，也忍不住發出驚嘆。本來鐵路公司指望貨運賺錢，想不到火車客運迅速壯大。而且，許多曾經陷入恐慌的人懊悔莫及，因為鐵路沿線地皮價格飛升，鐵路無法抵達的地方成了時代的棄兒。利物浦至曼特斯特鐵路運輸的開通，拉開了鐵路時代的序幕，也宣告了曾經輝煌一時的運河時代的終結。

值得一提的是，斯蒂芬森家族一門三杰，都是鐵路史上的卓越人物。羅伯特·斯蒂芬森是喬治·斯蒂芬森的兒子，1803年10月16日誕生于威靈頓，1859年在倫敦去世。他先后求學于布魯斯學院和愛丁堡大學，擔任紐卡斯爾機車廠廠長。1830年他設計的“行星”號火車頭，被贊譽為“現代蒸汽機車的真正原型”。1833年羅伯特出任倫敦至伯明翰鐵路的總工程師，主持修建了第一條進入倫敦的鐵路，其創造性表現在大跨度鐵路橋的設計和建造上。喬治·羅伯特·斯蒂芬森（1819—1905）是喬治·斯蒂芬森的侄兒，曾求學于威廉國王學院。1837年，他接受叔父的雇傭，協助修建曼徹斯特至利茲的鐵路，還協助羅伯特在加拿大修建飛越圣勞倫斯河的著名橋梁——維多利亞管桁橋。在羅伯特去世后，他接任紐卡斯爾機車廠廠長。

三

如果不是因為收藏了兩張“仙舟先生紀念合作圖書館”的藏書票，我就不會去了解薛仙舟其人及其畢生奉獻的合作事業。仙舟先生紀念合作圖書館為“中國合作學社”的附屬機構。“中國合作學社”1928年12月22日成立于上海，其前身是薛仙舟創辦的平民學社。該社宗旨為“集中合作同志”、“研究合作學說”、“提倡合作運動”、“倡導合作設施”、“調查合作事業”。日常管理機構為執行委員會，陳果夫、張廷灝、王世穎擔任常務執行委員，設置總務、調查、研究、宣傳、指導五部，另設中國合作批發部和基金委員會。1934年1月遷至南京，地址為馬府街十六號，抗戰爆發后又西遷重慶，編輯出版《合作月刊》、《中國合作導報》和《合作叢書》等。

薛仙舟1878年生于廣東香山縣，名頌瀛，字仙舟，四歲喪母，以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成家后將結婚紀念日作為生日。五歲隨父親寓居上海，九歲喪父，早年生活頗為艱辛。十一歲隨兄移居天津，先后于中西書院、北洋大學求學。在北洋大學求學時，因不滿總教習美國人丁家立管束過嚴，故意觸犯校規，丁家立因欣賞其才華，佯作不知。青年時期投身革命，兩次被清廷逮捕。最激烈的一次為參加庚子年唐才常自立軍在漢口的起義，入獄后因當事者憐惜其才華，僥幸逃生。1901年入讀美國加州大學，1905年到德國柏林大學攻讀銀行學，后來還到倫敦經濟學院深造。辛亥革命后回到國內，他與孫中山有密切交往，孫中山曾希望他負責一家銀行，但他認為自己應從基層做起。孫就任臨時大總統后，他曾受孫中山之托出面邀請蔡元培出任教育總長。薛仙舟始終無意于仕途，他是“合作社”一詞的命名人，畢生奉獻給了中國合作事業，陳果夫贊譽為“中國合作之導師”。按照他的標準，從事合作事業的人應當“有富商大賈的頭腦，同時要有圣賢菩薩的心腸”。因為足疾被庸醫耽誤，薛仙舟1927年9月意外去世。1929年，復旦大學圖書館擴建新館，特命名為“仙舟圖書館”以志紀念，于右任題寫館名。2005年9月，復旦在百年校慶之際，在仙舟圖書館舊址建立校史館。1958年在臺灣桃園創立的私立復旦高級中學也建有一座仙舟圖書館。

薛仙舟1914年開始執教于復旦公學，講授德文、經濟、公民等課程，兼任教務長。1918年出任上海工商銀行董事長兼總經理，親自赴海外招股。1919年在復旦大學創建上海國民合作儲蓄銀行，這是中國第一家信用合作機構；其股東主要是復旦學生，也吸收了部分周圍的工人和農民；資本兩千股共一萬元，每股股本五元；職員都是復旦學習商科的學生，不領工資，一切從儉。這家合作銀行實行民主管理，一直堅持到1930年，始終將鼓勵民眾儲蓄、資助小本經營、發展民眾經濟作為目標，成為中國合作事業的奠基石。1920年，薛仙舟組織學生成立“平民周刊社”（1922年更名為“平民學社”），出版《平民周刊》，并與陳果夫等組織“中國合作同志社”，積極宣傳合作主義。曾任復旦校長的吳南軒認為薛仙舟是其“平生受業中外良師中所最心敬崇拜之人”。

薛仙舟安貧為本，作為上海工商銀行的負責人，他每次到總行所在地的香港出差時，放棄住大飯店，選擇了簡陋的小旅店。他話講得少，寫得也少，行世的只有為南京國民政府起草的《中國合作化方案》，但總是身先士卒，崇尚實干，學以致用，被奉為“合作道德的典型”。他還滿腔正義感，好打抱不平，一個黃包車夫被租界紅頭阿三巡捕無理毆打，他挺身而出，結果自己被關進巡捕房。他的合作思想集中體現在《中國合作化方案》中，他認為改革社會的前提是改革個人：“要先革自己的命，然后才能革他人的命。”因而主張設立合作訓練院，遴選自愿參加的青年接受人格、技術等方面的嚴格訓練。倡導平民經濟的“消費合作”和“合作共和”，是其合作思想的核心。薛仙舟合作思想主要源自德國和英國的合作主義，重視人在社會中的能動性，英國的消費合作思想和德國的合作銀行制度都對他產生了重要影響。另一方面，中國傳統文化強調道德修養的特點，也被薛仙舟吸收到合作實踐中，他對合作人才的品格要求以及自己所奉行的“乞丐主義”，都烙有重義輕利、和平互助的傳統思想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