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彩月
摘 要: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存在一系列的變態母親形象,如老舍《月牙兒》中的母親、三仙姑、曹七巧、焦母、恩娘、汪母、倪母等文學形象。這類形象的變態情感根源在于,一是變態母親在生存壓抑之下的母性裂變,導致對于子女幸福生活的不平衡,和對于子女不幸生活的漠視;二是變態母親在艱難困苦中撫養親子,對親子產生強烈的占有欲以致拆散其夫妻生活,成為虐待兒媳的變態婆母。本文將變態母親形象按照以上兩種情況進行類型分析,并從反抗傳統、女性覺醒和女性自審的角度探討變態母親形象的存在意義。作家們意在透過這一形象體現對時代文學主題的契合以及對變態母親這一特殊群體的關注。
關鍵詞:變態母親 母性 男權 反抗
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有一類形象獨特而又充滿復雜性,那就是變態母親的形象。比如,老舍《月牙兒》中的“母親”,曹禺《原野》中的焦母、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巴金《寒夜》中的汪母、王蒙《活動變人形》中的倪母,以及嚴歌苓《陸犯焉識》中的“恩娘”等等。她們作為母親的形象不再是愛和善良的化身,而是表現出一種變態的情感。從五四新文學起,文學便開始自覺地進入了一個罕見的“弒父”時代,女性從千年的封建桎梏中掙脫出來。作家開始重視女性價值的抒寫,母親也就此成為了一個抒寫不盡的文學形象。變態母親就是作家們在對女性價值的思索中塑造的一種特殊形象,它以扭曲的方式展現了母親們遭受的物質苦難和精神壓迫,展現了母性的復雜性。變態母親形象是在五四文學對母女情深、歌頌母愛的主流大潮中顯現的,她們以自私、惡毒為特征,作為一種負面形象存在。然而在細細推敲之下,變態母親形象又顯得獨特而艱辛,這種形象是對吟詠母愛神性的大膽叛逆,挖掘千百年來母親們被掩蓋的人性,顯示出一種超越形象本身的言外之意。
一、變態母親形象的類型劃分與心理分析
從心理學角度評判一個人行為是否異常,是否屬于變態范疇時,其判斷異常的標準有以下幾點:(a)不常見的或統計學上較罕見;(b)社會不接受的或違背社會常理的;(c)充滿對現實的錯誤感知和解釋;(d)伴隨著嚴重的個人痛苦狀態。我們就以上面四種標準做判斷,第一種情況:當一個母親阻斷其子女的幸福之路,將她的子女推至悲慘的境地時,她的內心才會感到平衡。那么這不僅是不常見的,更是社會所不接受的,還會在過程中伴隨著母親自身的糾結與痛苦。我們就可以判斷這種行為是異常的,屬于變態范疇。第二種情況:當一個母親因為為子女付出了一切,以不惜破壞子女婚姻的瘋狂手段,對兒子極度占有依賴,對兒媳進行虐待,同樣可以判斷這種情況屬于變態范疇。
(一)生存壓抑下的母性裂變
生存壓抑這一個詞,筆者的定義是指生活在受到束縛和壓迫的環境中,這種束縛和壓迫既指因外界環境的殘酷而帶來的物質上的匱乏,也指外界環境帶來的對個人內心情感和欲望的壓迫。無論是物質上的束縛還是心理上的束縛,生活在其中的母親因為這種長期的生存壓抑,而導致了人性的裂變,或者說是母性裂變,一切只圖個人心中之快。這類變態母親對子女的不幸持漠視的態度,對子女的幸福會產生強烈的不平衡感。
1.母性裂變的具體表現
在老舍的小說《月牙兒》中,母親曾經溫順、善良、吃苦耐勞。在當丈夫突然死亡之后,她孤身一人擔起了撫養女兒的責任,然而黑暗的社會不能給她這樣的女性一個健康的生存之道,種種逼迫之下,她走上了賣淫之路,她希望以自己的犧牲換來女兒的解脫。然而在歷盡凌辱的過程中,她人性中美好的東西開始被一步步剝削殆盡,母性中的善和美消失了。于是她勸說女兒和她走一樣的路,用女兒出賣肉體來養活自己。當女兒在無盡的屈辱中希望得到母親的安慰時,母親“似乎一點兒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母親告訴女兒“能多弄一個就多弄一個”,這短短的一句話就可以看出她的母性已經完全消失,心中只剩下“金錢”二字。她已經把女兒當作一個養家的工具,對于女兒的不幸她已經習以為常了。
在生存壓抑之下,另外一種母性裂變就是對于子女的幸福生活產生強烈的不平衡感。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在結婚之后,生活的枯燥乏味令她感到孤寂郁悶,情欲受到壓抑,健全的人性遭到摧殘,進而扭曲了人性中的母性。當女兒與小二黑自由戀愛后,三仙姑著急了:“小二黑這個孩子,在三仙姑看來好像鮮果,可惜多了一個小芹,就沒了自己的份兒。”從這一處就可以看出一個母親對女兒不正常的嫉妒感,她總希望所有男人都是圍著自己轉。“她想要是真那樣的話,以后想跟小二黑說句笑話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東家求西家的要給小芹找婆家。”作者對三仙姑的這段心理描寫,生動地表現了她急于破壞女兒戀愛的變態情緒。三仙姑在這一過程中表現出的焦躁以及嫉妒,都體現了其母性裂變的可悲。
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不幸嫁給了一個殘疾人。她忍受著無愛無性的家庭生活,忍受著一個大家庭的質疑排擠。于是她的人性產生扭曲,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一個‘好母親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會以可能接受而令人害怕的方式對待她的女兒。比如說,一個好母親會蔑視并嫉妒女兒,包括她的親生女。”一個正常的母親尚有這樣隱秘的負面,更何況曹七巧這樣一個母性裂變了的人。當女兒長安與童世舫在一起的時候,她軟硬皆施,逼女兒退婚。她對童世舫說:“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后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且看七巧的這段話,好像是有意無意的提及,好像是對自己女兒的關心,但句句是對女兒的詆毀,像個瘋子一樣,成功拆散一段戀情,致使長安孤獨終生。
2.母性裂變根源
上述這一類因生存壓抑導致母性裂變的變態母親類型,她們漠視子女的不幸,嫉妒子女的幸福。其心理根源在于她們在長期的壓迫中,內心的丑和惡得到無限滋長,失去了最基本的愛人的能力,成為了麻木的“愛無能”者。因為這種“愛無能”,她們對于子女喪失了情感,只有嫉妒與仇視。其次,她們擁有一個共同身份——寡婦。三仙姑在丈夫那里無法獲取愛,從心理的角度來看,一定程度上她也是寡婦。無論是現實中真正成為了寡婦,還是內心荒涼淪為寡婦的境地,她們都是孤獨的存在。她們全部的生活中就只有一種人握在手中,并屬于她們,那就是子女。所以如果她們想要發泄心中憤世嫉俗的情感,對象只能是子女。
(二)艱苦撫養之后的變態占有
這一類變態母親是在極其艱苦的生存環境下將自己的孩子撫養長大,當自己的孩子成家立業之后,她們便開始了變態的占有。她們因為在艱苦歲月里為子女付出了一切,而理所當然地將她的子女視為私有物品,并拆散其婚姻。她們將對孩子的“極端愛”轉變為對兒媳的“極端恨”,不僅僅在“極端愛”中成為變態親母,更在對兒媳的“極端恨”中成為變態婆母。
1.變態占有的具體表現
曹禺《原野》中的焦母從一出場就是一個對兒子有著“極端愛”情感的母親,這種情感本身就是瘋狂的。在與兒媳婦無休止的斗爭中,焦母一步步走向了人性的變態面。在劇作中,焦母只要一見到兒媳婦,其稱呼就是“婊子”“賤貨”“狐貍精”,還罵兒媳每天勾引迷惑自己的兒子。焦母不止一次言明“兒子是我的,不是你的”。種種跡象表明她對兒子的占有和掌控,因此最終導致了兒媳的出軌和私奔。
巴金的《寒夜》講述了一個家庭破裂的故事,汪文宣與妻子樹生以共同的理想和愛情為基礎建立家庭,可是最終卻分崩離析,在這其中有一個第三者以其瘋狂的占有欲加速了這個家庭的破裂,那就是汪母。樹生離家出走后,汪母不讓文宣去找妻子,甚至要求文宣登報離婚。她一遍一遍地說著“那個女人”“那種女人”,從來沒把兒媳婦當作家中一員。她總是在重申“只有你母親不會離開你”。她不高興別人分去了她兒子的愛,看不慣兒媳婦的存在。因為汪母的種種言行舉止,導致樹生最終離去,讓夾在中間的汪文宣承受著無盡的心理壓力。
嚴歌苓小說《陸犯焉識》中,恩娘對繼子陸焉識的占有欲尤為強烈。雖然她是繼母,但是對繼子的占有欲并不亞于親母。女性心理學研究者對守寡的女性展開過一項調查。“寂寞對于她們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喪夫的婦女說,她們在社交場合看到其他女性跟丈夫在一起就會感到尷尬。”焉識和婉瑜夫妻倆第一次洞房之后,恩娘說“原來還以為你們倆要神仙到底,還是肉體凡胎啊”,這段話中體現出她辛辣的嫉妒感,她并沒有正常守寡女性的尷尬,反而覺得是自己的東西被人搶了去。她事事跟婉瑜比,像是在和自己的情敵較勁,長期壓迫著兒媳。她對繼子焉識的占有欲超越了一個正常母親對兒子的占有,從而對兒媳則造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壓迫。
王蒙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中的倪母,她的身上有一種封建專制般野蠻的母愛,她對兒子的占有和控制更像是控制一件東西。她專制暴戾的“母愛”成為兒子倪吾誠一生都無法掙脫的鐵籠。倪母甚至想通過抽大煙和娶媳婦來控制兒子,將婚姻的枷鎖套在兒子身上,可以說倪吾誠一生在事業和愛情種種事情上面的失敗都與他的母親有著直接的關系。倪母以她瘋狂變態的愛毀了兒子的一生。
2.變態占有的根源
上述這一類在艱難困苦環境中撫養親子而產生強烈占有欲的變態母親類型,她們之所以將孩子視為個人物品,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與別人在一起,其心理根源在于她們極端的愛。因為她們多年如一日地將子女撫養長大,歷經艱苦,所以從心理上誤解了個人與子女的關系,自以為是私有物品。其次,她們同樣是以寡婦的身份出現,她們的生活中同樣只有子女,如果她們想要依靠誰,或因擁有誰而產生希望,只能是其子女,尤其是兒子。對男性的依賴是她們的共同特征,這類變態母親沒有個人獨立意識,而極端地依賴自己的兒子,成為變態的存在。
(三)變態母親形象的共同心理特征
就以上我們提到的兩類變態母親,在對她們心理根源的分析中,發現二者共同的心理特征,就是女人的嫉妒。嫉妒并非只有女性才有,但是這種情感在女性身上尤其明顯。變態母親首先是女性,所以嫉妒也是其天性。變態母親的人性已經扭曲,失去了控制嫉妒感的理性,她們的內心更加敏感,對事物的嫉妒感往往會比一般女性來得更加徹底、瘋狂。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特點就是,變態母親往往會嫉妒女兒和兒媳婦的幸福。同性比較后的不平衡感和落差感,更能讓她們感到不公平和仇視。比如曹七巧,她會對女兒長安的幸福產生嫉妒進而仇視,最后出手破壞。但是對于她的兒子長白,她嫉妒的對象就成為了兒媳婦。她逼著兒子發泄對兒媳婦的不滿,甚至幫助兒子娶姨太太,只為了看到另外一個女人的不幸,以達到內心的平衡感。
變態母親形象所謂的變態其實是指母親們在長期的精神和生活上的壓抑中所造成的一種心理扭曲現象。從對變態母親形象心理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這種變態現象的背后似乎又有著關乎人、家庭、社會等方面的深層原因。變態母親形象似乎是作家們故意顛覆傳統母親形象、撕碎母性神圣的外衣,有意而為之。
二、變態母親形象出現的原因
“五四”時期,中國文學進入了一個自覺的時代。女性在沉睡了千年之后開始蘇醒,作家筆下也開始了對女性內心覺醒的描寫,男作家站在反封建的角度刻畫“女兒們”的出走,女作家則在女性主義文學緣起中開始了對女性自由的關注。在這一過程中,對母親形象的抒寫逐漸多了起來,五四女兒們在爭取自由獨立的時候需要來自家庭主要是母親的慰藉。所以這一時期對母女情深的描寫尤為突出,如冰心、蘇雪林等作家筆下描寫了理想而神圣的母愛。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作家們開始描寫受苦受難、無私奉獻的苦難母親,刻畫了具有革命和愛國意識的偉大的母親形象。可是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開始,在描寫正面母親形象的主流之下,變態母親形象開始在文學作品中露出頭角。她們不具有主流抒寫的偉大、無私、博愛的母性特質,反而打破了母愛的神性,成為摧殘子女的罪魁禍首。它顛覆了人們對母親形象的傳統定義,卻又顯得充滿現實性和合理性。它的出現是作家對人類社會中一個獨特的弱勢群體“母親們”的深刻思索。
(一)剝離母性,恢復人性
數千年來,母親被禁錮在家庭和夫君權威之下,并且以人們所推崇的偉大的母親意識塑造了自己的存在。母親意識就是人們所認為的母性,即具有博愛、無私、奉獻的特征,而且這些特征是在她們生育和撫育的兩大母職中體現出來的。人們將母職看作是母親的本性,卻沒有站在人性的角度去看母親的內心,當女人出于愛心、性情或是責任而承擔起養育責任時,人們卻習以為常的認為那是婦女的生物本性使然。我們似乎從沒有想過,數千年來人們意識中母親該有的愛與無私是以男權話語為中心的社會結構圈套在母親身上的束縛。我們的“母親”從未以一個“人”的存在被關注和理解,或者說,“五四”以來的文學寫作中從未以母親的視角去抒寫她們的內心。母親意識其實是對她們作為人的自然屬性的一種淹沒和遮蓋,她們是母親, 長期以來母親作為一種家庭角色所形成的母性意識已經覆蓋和淹沒了她們作為人的全面發展。這種母性意識其實是傳統社會為母親規定的一種身份模式,她們只能作為聽從和付出的形象存在。
變態母親形象的身上卻剝離了母性的特征,作家們似乎有意創作出這樣一種回歸人的本性的母親形象。三四十年代出現的變態母親形象是第一次站在母親的視角,走入母親的潛意識,顛覆五四以來對母親的神化和同情,展露母親復雜的人性。如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這個母親貪婪、自私,以金錢為依賴,把子女推向不幸的深淵,完全喪失母性。可是這卻是張愛玲對女性生命的思索,她將母親看作一個普通的、有著七情六欲的人來看待。當一個人承受過婚戀生活的痛苦與不幸之后,她的內心必將產生某種扭曲,將人性本來就存在且已被激化的憤怒和欲望宣泄而出。如果這個人是千百年來被社會規定好的無私博愛的母親形象,那么她就將成為人們眼中的變態母親,實則這只是她人性中該有的表現,只不過被擴大化。所以變態母親形象其實是作家們恢復母親們作為人的原始生命力,并表現她們作為人該有的人性復雜性。
(二)對母親奴性意識的展露
無論是寫理想之母還是從現實的角度寫受難母親,這些主要潮流的抒寫實則都回歸了一個主題,那就是反傳統、揭示封建禮教對母親的束縛。在以娜拉為代表的出走的女兒們追求自由、走出家庭為主的女性反抗中,對母親苦難的抒寫也成為作家們表現反抗的一種手段。變態母親形象雖然與主流形象背道而馳,但是在反映主題上卻是殊途同歸。上述中有一類變態母親形象,她們以對兒子的變態占有和虐待兒媳成為變態婆母,這類變態母親形象的塑造實則是在揭示她們身上濃重的奴性意識和對男性的認可,進而從反面達到揭示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摧殘和毒害,更加強有力地呼喚女性覺醒和反抗封建禮教。
母親們在長期男權控制之下,心理麻痹,喪失自我,獨立人格遭到扭曲,她們甚至不自覺地認可了自己的附屬地位,母親們的這種被洗腦式的意識就叫作奴性意識。從《女兒經》《女戒》《女訓》等古訓典籍對女性三從四德、夫為妻綱的制約與教化,到古代圣賢‘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蔑視與訓導,女人就是女奴,女人就必須視男人為天,男人天經地義就是女人的主宰,已成為全社會人們(包括女人自己)的共識。而變態婆母形象正是這種人格扭曲的極端,在五四覺醒時期她們依舊不能蘇醒,反而在淪為寡母之后更加覺得無依無靠,她們內心的奴性意識呼喚自己抓住身邊唯一的一個男性,那就是兒子。巴金《寒夜》中的汪母、曹禺《原野》中的焦母,還有曹七巧對長白的占有,她們的變態之處在于,新時代下仍舊不能恢復獨立人格而極端依賴男性。
(三)婦女解放運動中母親們的無能為力
塑造變態母親形象是作家們有意從心理上給予母親群體以人性的解讀,恢復母親的性別存在。另一方面又迎合時代主題,從反面揭示母親的奴性意識以顯示男權毒害的深重。以上兩條原因均是作家們自覺地從精神上對母親群體給予關注的表現,然而從反映社會現象的角度來看,變態母親形象的出現也源于作家對社會現象的思考。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火熱的女權運動和婦女解放大潮之下,那些不能與時俱進的母親們就成為了不合時宜的存在,值得我們反思。
在整個社會進行的婦女解放運動中,女兒們獲得了自由與自尊。然而,母親作為社會中一個獨特的群體,在這場運動中就顯得力不從心。她們上要服從父與夫,下要為子女傾其所有,長期被捆綁在家庭和母職之中,她們其實是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弱者。在振臂高呼的婦女運動中,她們沒有獨立的經濟與能力去參與。通過對這種社會現象的思考,作家們創造出了變態母親的形象,將她們在社會大潮中的無能為力形象地展露出來。老舍《月牙兒》中的母親,她以寡母的身份在社會中躋身,她渴望生存與獨立,渴望給自己的孩子好的成長環境,然而社會卻逼迫她賣身求存。這種掙扎過后敗落下來的境地,是母親們的常態,她們渴望獨立而不可得,心中的憤怒與欲望只能通過她們唯一擁有的母親身份去宣泄,將種種欲望施加在子女身上。
變態母親形象的出現其實是作家們對處于社會底層的母親的關注。作家們這種于主流之下的獨特書寫,主要表現了他們對母親形象從人性、反封建、婦女解放運動三方面的思考,透過變態母親形象被塑造出來的原因,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這個形象能夠傳遞和散發的以反抗性為主的文學意義以及社會意義。
三、變態母親形象的意義
在變態母親形象的塑造中,作家們寓于了反抗封建社會、封建禮教以及封建家庭的意義,并在反抗之中呼喚母親們甚至是女性的覺醒與解放。除此以外,女性主義的作家們通過刻畫變態母親的變態質素,對女性的自身精神弱點進行自審,達到反省的高度。
(一)反抗意義
1.反抗封建貞操觀念
中國封建社會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對女性的訓導,女子必須服從夫君且從一而終。貞操對于中國封建女子是極其重要的,而節婦烈女則是她們能夠享有的最高“榮譽”,可是對于男性來說,三妻四妾、左擁右抱似乎就是他們應該享有的權利。封建貞操觀念體現出鮮明而強硬的男權意志,是傳統性別文化的糟粕之一。這一充滿性別歧視的病態性倫理觀念,必然也會成為現代女性文學文化反思和性別批判的對象與內容。所以作家筆下的變態母親其實就是在自覺的反抗這種貞操觀念而被世人批判為變態。比如趙樹理小說《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趙樹理對于這個不安分的母親從道德和政治的角度進行了批判,將她塑造成為了反面人物。但是從反抗意義的角度來看,三仙姑的變態似乎充滿了對封建貞操觀念的抗爭意味。
2.反抗傳統黑暗的家庭生活
封建家族制中的母親似乎只具有生育和撫養的功能,被視為一種工具。她們處于卑賤的地位,要“從父”“從夫”“從子”,成為男性的附屬品。這種黑暗的家庭結構將她們的心靈麻痹,所以變態婆母以自身無法更改的愚昧和對男性的極端依賴,表現出控制兒子和虐待兒媳的變態,進而從反面襯托了黑暗家庭對她們的毒害,其批判效果令人對封建家庭的黑暗感到毛骨悚然,從主題上達到反抗黑暗家庭的意義。從更深的層面來說,變態母親面對的是強大的正統的男權統治,所以變態母親形象更具有反抗以男權話語為中心的社會意義。
(二)覺醒意義
1.形象本身的覺醒意義
變態母親身上的變態特質本生就是一種對女性覺醒的吶喊,一方面,母親身上的變態之處其實是對傳統社會賦予在女性身上的神圣的母職的一種反抗,她們紛紛喪失母性,展示出對作為人的自然屬性的重歸,具有呼喚女性覺醒的意義。另一方面,刻畫變態母親目的是為了揭示其變態背后的情有可原,男性的主導控制使她們中的一類成為心靈遭受毒害的變態婆母。即使有些母親是這種毒害之下的漏網之魚,然而她們的覺醒意識也面臨著經濟與人格上的無能為力,陷入迷茫而向子女發泄壓抑的欲望。如曹七巧,她好不容易熬到分了家產,卻在經濟上面臨著各種人的剝削和覬覦,因為害怕長安的男友分割她的財產而拆散女兒的幸福,在對金錢的惶惶不安中對兒子施以控制。這種書寫其實是將變態母親在覺醒路上遭遇的困境展示出來,為婦女解放運動提出了關鍵的指示,即婦女擁有獨立經濟能力的重要性。
2.對女性覺醒的不懈呼喚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有對母親和女性的抒寫,然而這顯然已經不是時代最重要的文學主題了,隨著抗日戰爭爆發,革命和政治成為了最重要的文學主題,五四時期那種對女性獨立和反抗封建的號召已經漸漸衰微。變態母親形象卻以一種標新立異的方式,通過對正統的革命母親的顛覆性寫作而引起人們的關注。這一小部分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的目的就在于繼續對女性覺醒意識進行呼喚,不讓女性解放被時代大潮淹沒、遺忘。所以她們刻畫了一個又一個的惡毒母親,時刻給我們以警醒。這也是對在五四時期萌芽的女性主義文學的繼續發展和擴展。
(三)自審意義
男作家筆下的變態母親形象一般會具有反抗與呼應女性覺醒的意義,然而女作家筆下的變態母親形象就比男作家筆下的形象多了更深一層的意義,那就是從女性自身的角度進行自審,并反省導致她們悲劇命運的內在原因。
1.同性相妒的性別弱點
在經歷了男權社會束縛和欲望的長期壓抑之后,變態母親通過放棄母性甚至是道德的人性來宣泄內心的不平,這似乎成為了她們實現主導自己甚至主導他人的愿望的唯一途徑。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她們從受害人的身份轉換成為了施害者,尤其是對女兒與兒媳的摧殘,同性之間沒有體諒和同情,反而將自己經受的壓迫再施于同性身上。這種女性被異化后對同性的迫害與摧殘,來的似乎比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更為殘忍毒辣。究其原因,大概正是因為同性更清楚何以致命吧!這也正是張愛玲所說的“一個壞女人往往比一個壞男人壞得更徹底”。在對變態母親心理根源分析中我們得出女性天生的嫉妒感是導致她們同性摧殘的根源,這正是女性性別的弱點,即強烈的同性相妒的性別弱點。
2.隱忍的精神弱點
同樣,中國女性身上也有一些致使她們身陷男性與家庭壓迫的精神弱點,那就是一種隱忍與奉獻的意識,她們從精神上比男性更易產生善的憐憫情感,所以總是在隱忍中付出,最終淪為男性的附屬品。比如《陸犯焉識》中的婉瑜、《月牙兒》中的母親,她們在面對家庭和社會的不公時就只是選擇沉默忍受,喪失言語的權利。這種怨而不怒、自罰自懲的隱忍意識就是中國傳統女性悲劇的精神根源。中國女性隱忍的精神弱點相比較西方女性就顯出本質上的不同。古希臘神話《美狄亞》中,美狄亞面對丈夫的背叛再婚,選擇了下毒、殺子的復仇之路,這種決絕的復仇意識與東方文化提倡的隱忍、退讓的思想意識有天壤之別。正是中國女性的這種隱忍意識才從根源上導致她們失去獨立人格與尊嚴。因此變態母親形象也有著作家對女性這種精神弱點的自審與反省意義。
綜上所述,變態母親形象不單單只是在描寫刻畫一種顛覆傳統的母親形象,它體現了作家們對數千年來被禁錮的中國母親覺醒的呼喚。但是從自省和自審的角度來看,變態母親身上確實也有著一些作為女性的與生俱來的精神弱點,讓我們反思女性的弱點才是導致她們悲劇的內在原因。
對于第一類母性裂變的變態母親形象來說,作家們創作這一形象是對母親作為一個具有自然屬性的人給予了關注,試圖讓她們擺脫社會為她們規定的屬性即“母性”,從而讓她們回歸人性的自由和原始。而第二類變態占有的變態婆母形象則是赤裸裸地揭示出封建社會對她們心靈的毒害,以至于她們無法被喚醒且對男性有一種依賴意識即奴性意識。歸根結底,變態母親形象的背后是對封建社會的批判意義,揭示萬惡的社會對她們的折磨與毒害。因此我們尋找到了這類形象身上獨特的正面意義和它存在的價值,那就是反抗男權、呼喚覺醒、女性自審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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