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風雅是心靈的需要
“風雅”這個詞最初的源頭,大概起于《詩經》吧。風、雅、頌,是《詩經》三部分的名字,風是民歌田歌,雅是典雅之樂,頌就是頌歌。后人取前兩個字,風和雅,組成風雅這樣一個詞,這是漢字的奇妙。頌歌并不是人人愛唱,更不是人人愛聽的,千百年來,一直如此。所以,風雅這個詞,決不會被“風頌”或者“雅頌”替代,這也是人心所向,心照不宣的事情。
何為風雅?千百年來,中國人一直在豐富這個詞的內涵。俞伯牙和鐘子期高山流水識知音,那是一種風雅;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一種風雅;王羲之聚友蘭亭,曲水流觴,斗酒吟詩,是一種風雅;李太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又是一種風雅;蘇東坡“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也是一種風雅。古人讀書吟詩、下棋撫琴、玩水賞月,都是風雅的舉動。
以前有人這樣說:“雅士琴棋書畫,俗人柴米油鹽。”把柴米油鹽和風雅對立,其實很沒有道理。會琴棋書畫的人,怎么離得開柴米油鹽呢?沒有柴米油鹽,連果腹都成問題,哪里有力氣去擺弄琴棋書畫。是人,都難免世俗,要擋風遮雨住房子,要御寒保暖穿衣服,要吃飯,要喝水,這是做人的基本需要,無法避免。風雅,似乎是衣食無憂之后的閑情逸致,是一種精神的追求,是一種做人的情調。現代人所說的風雅,和古人的風雅,在本質上仍然是一脈相承的。
風雅的反義詞和對立面,應該是粗俗和庸俗。何為粗俗?何為庸俗?這是無須多解釋的,一切沒有修養、沒有文化的行為,一切虛偽和夸張,一切損人利己或者損人不利己的行為,都是粗俗和庸俗。知道粗俗和庸俗是什么,反過來也會對風雅認識得更明晰更深刻。
風雅和錢財的貧富并沒有必然的關系。清貧者,可能以他獨特的方式顯示出風雅來。燭火下讀一卷舊書,陋室里養一盆幽蘭,喧囂中聽一首名曲,只要會心用情,都不失為風雅之士。而有些腰纏萬貫的富豪,盡管衣冠楚楚,名車代步,揮手間黃金鉆石光芒奪目,然而他們的眉飛色舞和頤指氣使,卻和風雅沾不上一點邊。
風雅是心靈的需要,是精神的寄托,是情感的交流,是發自內心的真實尋求。有一個和風雅相關卻與風雅相悖的成語——附庸風雅,這個成語在生活中使用的頻率也許超過風雅這兩個字。附庸風雅,其實也是庸俗。附庸風雅的風雅是裝出來的,是把風雅像標簽一樣貼在庸俗上的東西。譬如明明胸無點墨,平時也根本沒有讀書的興致,卻偏要在新裝修的房子里辟出豪華的書房,高大書架上擺滿了精裝的書籍,它們的功能僅僅是用來裝飾。再譬如,明明對藝術一竅不通,也并不喜歡,卻常常故作優雅出入于和藝術有關的場所。
不過,我還是要為“附庸風雅”說幾句好話。附庸風雅,是因為知道風雅是好東西,知道和風雅沾邊能提高做人的層次,也可能贏得別人尊重,所以愿意花力氣去追求風雅。這總比沉迷于粗俗和庸俗好,比拒絕排斥風雅好,“附庸”的時間長了,也許會真的風雅起來。
風雅與否,對于一個人,對于一座城市,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城市建設發展了,如果不考慮文化建設,不考慮提高人的精神文明水平,那么這座城市再繁華再熱鬧,再高樓林立,再科技發達,它也可能是貧瘠的、荒蠻的、落后的。
一個從德國來的朋友告訴我,德國戰敗后,德國的城市大多都被炮火炸為一片廢墟。戰后的重建,對德國人來說是一件既艱難又痛苦的事情。戰爭狂人希特勒幾乎毀滅了德國,但德國人民的生活必須重新開始。有一個細節,可以載入歷史:饑寒交迫的德國人在重建他們的城市時,最先考慮的,竟然是音樂廳和歌劇院,市民們餓著肚皮為修建歌劇院義務勞動。這不是附庸風雅,而是渴望風雅。這種對風雅的追求,可以說是深入到了血液和骨髓之中。有著這樣素養和精神的民族,未來的前景是不可能暗淡的。
我們的海派文化,其實正是一種倡導風雅的文化。海納百川的雅量,追新求美的風尚,讓真善美滲透進生活的所有領域,是海派文化的核心。我們周圍正在發生的一些變化,大概都是和風雅有關的。風雅離我們的生活還有多少距離呢?城市里的綠地越來越多,水泥高樓間也有了鳥語花香;人們對美和個性有了越來越多的追求,從建筑的式樣到人們身上的服飾;藝術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的空間也越來越多,藝術展演的信息雪片般飄飛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上海書展人頭涌動,書香在年輕人的手中傳遞……說我們的生活已經是風雅的生活,為時尚早,粗俗和庸俗還隨處可見,然而,追求風雅已經漸成風氣,這應該讓人欣慰。
愿更多的人風雅起來,愿我們的生活一天天風雅起來。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