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婷
圍繞白塔寺的這片胡同區是北京二環路內的小小孤島。在連綿的青磚灰瓦坡屋頂的四合院外殼里,是6000多戶人日漸衰敗的生活。“大拆大建中把肉都吃完了,剩下最后一塊骨頭。”怎么啃這塊骨頭?成片開發正逐漸轉變為一個院落、一個居民的微觀視角。
我要去青塔胡同39號。從地圖上看,這是阜成門橋東北角的一條南北向胡同,但走進去才發現,里面并不是想象中橫平豎直的棋盤式格局,已經被形態各異的房屋扭曲割裂成一個迷宮。于是還得借助外部的城市系統——“沿著二環路邊綠化帶,看到一個駱駝雕塑就拐進來,不要管方向,就順著一直向前走。”

設計師意欲將北京白塔寺下的四合院、福綏靖大樓、花鳥魚蟲市場組合成拼貼城市畫面,融合古城記憶
提起白塔寺,總會喚起一段回憶。幾年前我住在阜外大街,單位還在中國美術館附近,經常會騎自行車往返:自西向東一過阜成門,便可以看見白塔寺的塔尖,然后是歷代帝王廟、廣濟寺,中西合璧的西什庫教堂;到了文津街,則有國家圖書館古籍館、中南海;之后是北海、景山、故宮角樓和護城河;再就是五四大街上的紅樓和中國美術館……騎到這一段,車速就不由自主地慢下來,連汽車的喧囂都沒那么明顯了。那時就覺得,這真是北京最美的一條街道。不知不覺間,家和單位都隨著城市擴張搬到了更遠的三環路、四環路,我們才開始有意識地去撿拾那段舊城的記憶,走進白塔寺背后的這片胡同。
“肥肉被開發掉了,這是一塊剩下的骨頭。”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副院長張悅形容。以街道和建筑的尺度劃分,很容易劃定白塔寺區域的邊界——北起受壁街、南至阜成門內大街、西起西二環路、東至趙登禹路。這是一片被高樓包圍的孤島,尤其是與南側的金融街并置,反差尤其鮮明。它為什么會在歷次城市開發中被遺留下來?
“這一帶緊貼著阜成門城墻根。過了甕城是兵道,應該是沒有房屋的。但是阜成門以前是走煤的,附近好多賣苦力、拾煤核的,就在城墻根搭棚子、立桿子,逐漸形成一些泥坯房,而且為了方便進出,自然形成了朝向城門的東西向街道。所以從歷史上看,這里就是一片不規則的棚戶區,一直要向東過了白塔寺牌樓,才出現一些更齊整的房屋,開始有貝勒府。”李京是白塔寺區域內宮門口社區黨委書記,對這一帶了如指掌。他告訴我,這一帶的不規則還因為一座被燒毀的朝天宮,“宮門口”這個名字就由此而來。古代城市邊緣多為寺廟聚集地,但如今世人只知道有白塔寺,卻不知道還有這座十三大殿的皇家道觀。但它在明朝一場詭異的大火中蕩然無存,一些私自搭建的房屋和街巷逐漸在灰燼上生成,延續了朝天宮不規則的骨架和肌理,比如宮門口東岔和西岔之間的距離就表示了宮門曾經的寬度。因為這種不利的先天條件,也因為白塔寺這樣一個重要歷史地標的存在,南邊北邊的那些高樓像墻一樣推到這里,就停下來了。
當90年代中期還在清華大學讀研究生的張悅跟著導師吳良鏞頻繁來到白塔寺區域調研的時候,舊城保護與開發的矛盾正凸顯。當時計劃經濟下分配的公房維護不利的隱患大面積爆發,北京舊城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危舊房改造計劃。“危改”本身沒問題,但因為背后有著房地產開發的強大推力,導致舊城大面積被破壞。張悅告訴我,白塔寺區域南邊的金融街就是當時“危改”的結果。“吳良鏞先生曾提出在整體上做保護,中間也試圖以政府、單位、個人相結合的方式推動危舊房的改造,但是從大范圍來看無能為力。市場經濟的力量蓬勃發展起來,那種試圖把整個北京進行統一保護的努力變得非常脆弱,北京開始劃定特殊的歷史保護區,同時在舊城里進行開發,希望用開發獲利反過來補充舊城的維護和修繕。今天回頭來看,確實造成了一些好的區段被高強度地開發,比如金融街,而且當時說要用這種開發來帶動保護舊城和改善民生,結果卻沒有做到。甚至因為舊城里價格洼地的形成,涌入了更多低收入人群,房屋破敗和人口擁擠進一步加劇了。好的被開發掉了,剩下的骨頭還是那個樣子。”

1986年,白塔寺附近胡同里還有多處街頭理發鋪
我終于在這片迷宮里找到青塔胡同39號院,這里是一處已經完整騰退出來的院落,正面向年輕建筑師征集更新方案。沿街的房子被統一刷了灰墻,修了坡屋頂,加上胡同里一排歪脖樹投下的濃重樹蔭,從外面看仍有閑適自在的氣度。但走進去,就發現縱橫交錯的胡同被擠擠挨挨的加建和停車圍得水泄不通,里面規整的四合院已經非常稀少,曾經威風凜凜守護宅院的石獅子不知被誰削下偷走了,屋瓦上遍布碎片,頑強地長出幾叢野草。這個院子比我想象中小得多,一個人走進去,另一個人得側身才能出來。里面只有一間坡屋頂朝南的屋子,對面的一排平房都是加建的,廚房、儲物間也住人。據說這里面住了兩戶人家,算算總共30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積,每人只有幾平方米。原來的住戶已經搬走一年,院子里荒草遍地,正房里剩下一張鐵架高低床,一只貓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像青塔胡同39號這樣已經騰退出來的院落總共有70個。它們被稱作“種子”或者“觸媒”,期待被重新設計成公共空間,帶動人流進來激活這片區域,同時也形成樣板效應,讓周圍的居民看到,除了用以往私搭亂建的方式把院子鋪滿,300塊錢一個月分租出去,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來提升院落的價值。
青塔胡同里已經聚合了幾個成型的樣本。它們由幾位明星建筑師設計,更像是在一個微觀尺度上的實驗,來探討關于院落、胡同、舊城的一些持久議題。比如在宮門口四條24號,TAO跡建筑事務所主持建筑師華黎回應了大雜院里最現實的混合居住問題。這是一個只有10米寬、10米長的小院,原來住著兄弟姐妹四戶,他因勢利導地做成了四個獨立的居住單元,將來可以面向在周邊工作的年輕人來合租。有趣的是,在有限的空間里,每個居住單元里還都有臥室、工作區、衛生間,甚至各自有一個獨立小院,實在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而且在四個單元之間,還有一個共享的客廳將它們相互連接。“我叫它‘四分院,是因為它與傳統的四合院正好相反。傳統四合院里院子是當之無愧的中心,所有的房間都朝向它,但今天青年人的個人生活核心是私密性,所以將四個居住空間朝向不同的方向,最終構成一個風車狀布局,將四合院里傳統的、向心式的家庭生活,轉變成四分院內當代的、分離式的個人生活。從‘合到‘分的變化揭示出社會結構和生活模式在住宅中的轉變。”華黎的事務所曾經就在白塔寺附近的一個四合院里,他覺得新和舊、外來者和原住居民的兩種生活方式是可以并存和互動的,事實上,這種多樣性才是活力所在。
比起宮門口四條24號,相鄰的22號院要大得多,占地面積將近250平方米,“直向建筑”主持建筑師董功想要在其中實現多種混合功能。他對北房采取了落架大修的保護方式,拆除了院子中間低質量的臨時搭建,讓原有的四合院肌理重現。然后將大院落分成三個小院,以透明磚隔斷,以滿足多個功能空間對私密性和公共性的需求。董功設想未來這里可以裝入美術館、咖啡館,總之是一個聚合人氣的公共空間。“我比較擔心整個院子都給一個私人機構用,那就沒意思了。”他告訴我。
“標準營造”主持建筑師張軻則選擇了更務實的更新策略,他想要通過最少的介入,解決留下來居民的生存難題。在宮門口四條36號100多平方米的小院子里,他保留了原來加建房屋的肌理,只是把院子圍合成U形,使得原先零碎的雜院回歸庇護感。更重要的是,他巧妙地回應了胡同怎么住的問題。“現在的大部分胡同主道上下水問題都慢慢解決了,但院子里還沒有衛生間,沒有淋浴,廚房沒地方放。我想植入一個極小的功能模塊,1.5米見方,里面可以放入衛生間、廚房、洗衣機、干衣機,占地只有2.25平方米。這樣的尺度適用于大多數胡同。一戶人家的屋子大約15平方米,裝一個這樣的小模塊,他的生活質量就跟上居民樓了。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了,很多人其實更愿意留下來。”
在張悅看來,白塔寺區域是一個縮影,可以映照出居住模式變遷的不同歷史階段。如果按照單位尺度的演變,順序是超大、大、中、小。“在元朝,白塔寺剛建立的時候,邊界是如何確定的呢?是皇帝找了四個孔武有力的蒙古勇士,從塔的中心射出四支箭,依箭落的地方劃定了空間范圍。它背后是一個帝國體系,每一個人作為個體被鑲嵌在這樣一個系統之中,居住空間也被以這樣一種等級體系、血緣親疏、身份貴賤來限定。第二階段可以說是城市的尺度。在經過了革命之后,以往的等級制度開始坍塌,這一區域以當時流行的社會主義改造的方式被重新定義。城市的所有者把房產試圖收歸公有,四合院不再是父親住在正房、兒子住在廂房,而是將多余的房子交出來,以計劃的方式分配給新進入北京的居民和單位,這也是為什么現在白塔寺區域能看到那么多公房的原因。但當進入第三個階段,計劃經濟體制越來越難以維系房屋的破敗以及人口增長帶來的進一步的住房需求,北京開始實施大范圍的危舊房改造。同時市場經濟的力量蓬勃發展起來,舊城被分成了更細小的碎塊,有更多的開發企業以招拍掛或者劃撥的方式來開發小片土地,房屋開始在這樣一個架構內被重新定價。但試圖以高容積率的開發獲利來補貼舊城保護的設想在無形之手下失敗了,舊城在大拆大建中被逐步蠶食。到了今天這個時間點,過去那種成片開發、成片保護的視角逐漸讓位于更加精細化的觀察,轉為面對每個房屋或個人來進行,更多原住居民會留下來,參與到社區營建中去,共同塑造地方記憶和歷史延續。”

這只紫烏頭鴿因嘴小要嘴對嘴地喂食,胡同中的養鴿人劉建華極有耐心地喂養著
為什么現在會轉變為微觀居住個體的視角?張悅認為,過去的拆遷概念,是一種強制性的定價和驅使方式。中國社會發展到現在,開始尊重每一個社會個體,所以現在更多是采取協議騰退的方式來處理房產,大拆大建已經不可持續了。北京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城市設計所主任工程師葉楠參與了白塔寺區域的規劃設計,她告訴我,目前北京市在疏解非首都功能的大背景下,嚴控增量,只能從存量上挖掘可能性。而且,從拆遷成本上來看,現在政府沒有能力、也沒有欲望再進行大面積的拆遷了,轉而采取一種更加緩慢的“有機更新”模式。
“你知道舊城更新和房產開發有什么不同?”北京華融金盈投資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王玉熙問我。華融金盈公司是白塔寺區域更新的運營主體,也是西城區政府在2013年初為啟動這一項目專門成立的。王玉熙告訴我,這個問題是他們接手后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因為以前熟悉的房產開發模式在舊城更新中完全用不上了,以至于從2010年開始做了三年研究還下不了手。他對兩者的區別提供了一個微觀的解釋——一個產權人和多個產權人。“房產開發是一個產權人,一個主體,對一個區域進行統一的規劃,統一的建設,然后才把一個統一的產權分割為若干單元產權,我們稱之為轉移登記。初始登記是一個大產權,轉移登記就變成若干個小產權了,再把這些小產權賣給張三李四。這是房產開發的模式,整個過程都是一個主體在運作的。舊城更新完全不同,在白塔寺區域有6000戶居民,那么我們面對的就是6000個產權人。這就不能不考慮原住居民的訴求,也不能不去尊重他們的想法,得跟產權人建立協商的機制。而且要在產權高度分散的情況下,探索如何去有效地實現改造,形成新的秩序,同時又能找到投融資的路徑。”
白塔寺區域更新的難點還在于,和南鑼鼓巷、大柵欄等商業街區不同,這里是一個純居住區。“隨著居住的人口結構的惡化,人口數量的增加,導致整個區域不斷地向一種更加不積極的方向演變,必須以強行干預的方式阻止它的生態環境繼續惡化。”王玉熙告訴我,這一區域的更新以民生改善、舊城復興為出發點,后來又加上了人口疏解的目標,他們期望在2020年前疏解15%的常住人口。他算了一筆賬:“現在區域人口大約在6000戶左右,15%就接近1000戶,一戶的騰退成本大約在350萬到400萬元之間,那么騰退1000戶就是40個億;再加上基礎設施和其他改造投資,總共要至少60個億。”
這么大的資本量,這么分散的產權,需要一種可持續的干預策略。王玉熙說,他們希望扮演一個起引領和示范作用的“小主體”,搭建一個包括當地居民和外來設計師智庫等力量的“大網絡”。這張網織好之后,最終會產生很多關聯,每一種關聯都意味著很多可能性。“具體的實施是以院落的騰退為起點,形成‘種子基金,引發整個區域內生態環境的改變,帶動更多種子的發芽和成長,不再每一步都要政府來澆水施肥。”
王玉熙將騰退出來的完整院落稱為“重資產”。他認為,騰退一個院落投入的資金和時間成本都很高,這種方式是很難持續的。但是,就像供給側改革一樣,重資產投入仍然有必要,因為需要以一些院落作為“種子”,在里面強行植入基因,這是干預策略的第一步。“重資產需要發揮觸媒效用,一些有影響力的文化機構是優先考慮引入的。什剎海的酒吧也可以說是一種文化休閑的業態,但它對居住功能區域的生態環境侵害性很強,而像設計、創意類的文化機構是可以和居民融合共生的。比如我們正在跟法國大使館文化處談合作,他們要來共同投資一個遺產修復的示范院落,這個院落日后怎么用法國人是不干預的,但是他們明確提出一點要求,就是這里必須是一個能夠提供本地居民和外來文化機構進行交流互動的空間,而不能把門一關當成會所。另外還計劃設立一些美術館,這又是一個強行植入的概念,胡同里不會自發出現,但我們要讓它出現,因為美術館會讓一些有文化認同的人走進來,進而對這個區域產生更多關注。”與人口疏解的15%目標相對應,騰退院落也只占所有院落的15%,在白塔寺區域大約900個院落中,大約騰退150個院落。那些不進行騰退的院落被視為“輕資產”。“輕資產就是說我們不再收購這些院落,但是變相地提供一些新的租房需求。目前這個區域有將近一半的原住居民都是不在這兒住的,他們把房子以極低的價格租給了外來流動務工人口,那么為什么不能以更高的價格租給其他人呢?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引入一些文化機構的原因,就是來搭建一個平臺,不是一對一地給你捧場,而是給你提供這種可能性,讓供需之間形成關聯。通過重資產的引入帶動輕資產運營體系的建立,形成一套完整的實施策略,最終目標是潛移默化地實現區域人口結構的調整。”
協議騰退是形成“種子”的起點,而且是整院騰退。“大柵欄的楊梅竹斜街是最早做協議騰退的區域,但他們是登記式騰退,以戶為單位,遺留的問題是有的院沒有完全搬走,比如只騰退三戶,還留下四戶,騰出的那三戶并不好用,實現不了重資產的有效利用。我們之所以提出整院,也是想把一些有品質的機構引進來,他們對院落的微觀環境是有要求的。”王玉熙說。
但是實現一個完整院落的騰退是很不容易的。負責院落騰退的華融金盈土地整理部經理王殿斌告訴我,每個院子都住著好幾戶人家,只要有一戶不愿意騰退,那么跟其他戶簽署的協議就不能生效,整個院子里的人就都走不了。他說,在安置房源充足的時候,“海綿里的水”是比較容易擠出來的。“綜合西城區整體的拆遷補償標準,每平方米補償十一二萬元。協議騰退主要是給安置房,比如2013年回龍觀有處房源,成本單價是1.07萬元,那么我們給出了7.5倍的系數,也就是每平方米給出成本8萬元的安置房,再加上4萬塊錢的現金補償,這樣正好是每平方米十一二萬元。就居住面積來看,原來有20平方米房屋,就可以置換出150平方米新房。很多人其實更看中暗含的收益,政府購入安置房的成本單價是1.07萬元,市場價隨便就是兩三萬元,一旦獲得產權,一轉手出去收益就可以翻倍。”問題是這個區域里面產權很復雜,“有私產、公產,公產里又分單位產、央產,甚至還有廟產,有些產權是無法轉讓的。”另外就是每戶人家都有各自的情況,比如有一戶原來的房主去世了,留下三個子女,爭搶租賃合同的歸屬,一直形成不了新的租賃合同。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就沒法簽約。王殿斌曾在1994年金融街剛拆遷時就參與其中,他覺得目前的插花式騰退雖然推進緩慢,至少原住居民有了選擇權。
這里以后會不會徹底地中產階層化,原住居民在市場推力下全部搬離?王玉熙認為不用過于擔心。“因為‘輕資產院落有一個基本條件,房主不在這兒住,他才能把空間出租盈利。如果他自己還在這兒住,怎么可能拿這個房子去干別的呢?另外這個區域還有一些優勢,比如上班近,看病、上學方便,原住居民不會全部搬走。我們的調研也發現,將近50%的原住居民是想留在這里的。”
推開李鐸在宮門口西岔的院子大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片衰敗的大雜院區域,竟然有一座真正的四合院!從外面看,只有一個單扇門,也沒有講究的門頭,進去才發現街面這排倒座房因為長期公租沒有修繕,反而成了對后面院落的一種掩護。這是個二進院,過了翠竹掩映下的垂花門,里面是一個規整的四合院:正房,東西廂房,寬大的院子里種著核桃、海棠、柿子、玉蘭,還有一棵上百年的銀杏樹。“1998年白塔寺打開山門,還沒刷油漆呢,10月份英國首相布萊爾和夫人第一次訪華,其中一項安排就是參觀白塔寺。他們臨時想看一個民居四合院,西城區政府就在附近給他找,我們家接待了他。他走了之后,這個院子就被掛牌保護了。”
這個院子其實是1987年修建的。李鐸告訴我,她們家之前在新街口附近有個獨院,臨街,緊貼著規劃紅線。她父親擔心一拓路院子就沒了,于是把那一處賣掉,買了白塔寺的這個院子。“新街口的院子房管局評定價值5萬元,買主另給了父親、哥哥和我三戶總共30萬元安置費,這兒評定4.5萬元,我們也給了原房主15萬元安置費,這樣剩下了15萬元,用來重新翻建裝修。2000年前后我們把‘文革時分給別人的倒座房的租賃合同買斷了,這個院子才算真正完整了。”李鐸說,她們就是想找個不拆遷的地方,這兒因為緊鄰白塔寺,限高9米,拆遷的概率應該會低一些。而之前新街口的老房子,果然在90年代那一輪拆遷改造中蕩然無存了。
李鐸對院子的未來命運并不太確定。這個院子占地500平方米,建筑面積有335平方米,她去問過負責騰退的人,對方說:“按照7.5的系數,我們得給您2800平方米的安置面積,按一套房100平方米來算,也得28套呢,這不太可能,我們動不了。”她才放心了一些。
父親去世后,李鐸的哥哥住在正房,她住西廂,女兒住東廂,恢復了四合院里的傳統生活。她是畫家,每天早上在窗下鋪一張紙開始作畫,正對著院子里的樹蔭和外面的白塔。四合院里的居住確實有些不便,雖然他們自己建了衛生間,但是冬天的采暖還是一個問題。“以前燒煤時,要夜里零點去等煤車,那個時間大車才能進來。‘咣當一卸車,大晚上的,鄰居不干了。燒完一冬天,還得運出去啊,又是問題。現在‘煤改電了稍好一些,但是這屋子一整面都是玻璃,最冷的時候室溫只有12℃。”李鐸說,她有四合院情結,比較接地氣。庭院里種點花花草草,綠樹成蔭,麻雀、喜鵲、啄木鳥也常來,一推門進來就很安靜,有種創作的心境。她信佛,也習慣去白塔寺轉轉。特別是早晨的時候,沒什么游客,會看見僧人和信眾一圈一圈地繞塔。
如果說四合院代表一種傳統生活,1961年建成的福綏靖大樓則是那個年代社會理想的象征。因為超乎尋常的2.5萬平方米的體量,站在這片胡同區的任意一點,都可以看見它的身影,但都難窺全貌。這座八層大樓呈“Z”字形,東西向單邊尤其長,站在樓道里昏暗的燈光下,一眼望不到頭。歷史和傳說混雜在一起,周圍的人都說它是“鬼樓”,甚至還在里面拍過一部恐怖片。如今宮門口社區就在大樓的一層辦公,它才沒那么神秘莫測了。宮門口社區書記李京告訴我,當年北京要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建四座社會主義大樓,福綏靖是其中之一。“是在人民大會堂蓋完的第二年,用那里剩下的水泥和鋼筋建成的。只有大型國企的廠長、書記、總工才能住進來,車間主任都少。到后來住房產權結構調整,住的人才不大一樣了。”李京說,這樓在當年特別超前,那個年代都住平房四合院,能住樓房的很少,而且這樓還帶電梯,有暖氣,更了不得了。現在社區居委會所在地就是原來的一套房子,50多平方米,兩居室,還有過道、衛生間、陽臺,一應俱全。就是有一個問題——沒有廚房。“設計大樓的時候正是‘大躍進時期,要‘吃社會主義大食堂,所以沒在戶內設廚房,而是在地下一層建了公共食堂。之后問題來了,從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不能吃食堂了,現代生活又需要廚房,怎么辦?就在樓道里放煤氣爐、煤氣罐,成了一道景觀了。家家戶戶門口都有一個爐子、一個罐,隱患越來越突出。2005年開始對這里的400多戶居民進行危房騰退,但到現在還有30多戶沒搬走,有的樓層只剩下一兩戶。居委會的小姑娘不敢一個人上去,李京說,其實沒那么可怕,都是被傳說得神乎其神,還經常有外面的人帶著專業設備來樓里探險。其實現在樓里還有偷偷往外租房子的,當年騰退時把戶門都封上了,又被破開,住人,反正水電全免。在他看來,這次如果能夠全部騰退,不如改成一個養老院。“胡同里實際居住的老年人占70%。我們社區養老院只有69張床位,很快就滿了。如果把福綏靖大樓改造一下,輕輕松松能放下1000多張床位。”
如今這里的胡同居民最愜意的生活是什么樣的?他會早上6點就去安平巷的徐記燒餅鋪排隊,要一碗豆面丸子湯,再來個燒餅,也就5塊錢。再去北海、景山遛個彎,然后去宮門口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或者拐到宏大胡同吃一碗“胖子鹵煮”,下午再去官園花鳥魚蟲市場逗逗鳥、看看魚。最有代表性的,是養鴿子。
幾乎每條胡同里都有一個養鴿人。如今鴿哨聲很難聽到了,但是如果往房頂上看,那些高處的雜亂搭建很多都是鴿棚。青塔胡同的趙師傅就在自家屋頂上搭了一個,他50多歲了,從20多歲就開始養鴿子。“我為什么喜歡?因為鴿子有種精神。你看它總共不超過一斤肉,但是能飛500公里不停。一路上它得遇到多少艱險啊,刮風、下雨、飛禽,就是靠這種頑強的精神。”他說的是信鴿,老北京人養鴿子還要從清軍入關開始說起,那時訓練鴿子是為了傳遞書信。等到大清入主中原,八旗子弟就開始養鴿子來玩。信鴿忠實,認家,不嫌貧愛富。“好的鴿棚跟頤和園似的,有中央空調,上下給水排水,但是鴿子就不去,就認自己的窩棚。而且它通人性,‘撲地就落到你肩膀上,你要是不高興了,它又‘騰地一下飛走了。”趙師傅說,現在信鴿有比賽,最簡單的是棚賽,一只鴿子進場要交1000塊錢,拿到名次就能賺錢,去年的冠軍鴿掙了1500萬元呢。現在有人為了出成績,和朋友互換鴿子,不過趙師傅從來不舍得換。他告訴我,以前養鴿子還講究“不找鴿子”,你的鴿子飛到別人家去了,那是沒面子的事。所以如果人家撿到不還,就算了。還給你,也分兩種情況:一種是“文玩”,就是雙方都客客氣氣;還有“武玩”,對方一槍把鴿子打死了,要臉面的也不能生氣,得說“這不是我的鴿子”。趙師傅說,視萬物為玩物才是文化的底蘊,可是這種底蘊在慢慢消失。比如老北京更傳統的觀賞鴿,就在家門口養,已經快要失傳了。“天一亮就有鴿子在房頂上咕咕地叫喚、低飛,你的視線就隨著它望遠了。當年梅蘭芳就特別喜歡鴿子,用它養生、練眼。”
傳統的鴿種像烏頭、北京點子已經很少見,我們正好在附近的宏大胡同遇到了。它們是劉建華的寶貝,“金眼黑烏頭”,顧名思義有個漂亮的黑色腦袋,而且“嘴小,活得費勁”;“北京點子”,頭上有斑點,而且腦袋像個“蒜鼻子”;還有“紫烏頭”,“你看它的頭特別圓乎,跟球似的,嘴還特別扣”。劉建華親了親那個毛還沒長全的紫烏頭。他告訴我,喂食就得這么嘴對嘴喂,這種鴿子之所以珍稀、難活,就是因為嘴太小了,自己吃不進東西去。可他不嫌麻煩,一天到晚跟鴿子在一起,心情特別愉悅。他還養過40只鸚鵡,到后來鸚鵡們可以盤旋圍繞著他飛,他就天天帶它們去阜成門遛彎兒,成了一景。有一天晚上,鸚鵡們沒留在樹上,回到鴿棚上去了,全都被一只黃鼠狼給吃了。他感嘆,這幾年因為禽流感,胡同里養鴿子的漸漸少了,鴿哨也聽不到了。“以前的老哨有七星葫蘆、十三眼,還可以給配好音,像交響樂一樣。現在都成了遺產。”
白塔寺的胡同生活是各個歷史片段疊加的結果。在這里,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過去的,什么是現在的?什么應該摒棄,什么應該保留?很難去判斷。柯林·羅(Colin Rowe)在他的經典著作《拼貼城市》中,以畢加索的“牛頭自行車把”為例,解釋了將看似沖突的片段拼貼在一起的思維方式:記住原有的功能和價值,改變結構,意欲混合,將記憶融合。這本書寫于“二戰”后西方城市大規模更新時期,他借助這種城市拼貼方法,來反思當時大規模的推倒重建導致的單一城市空間,或許也可以作為我們現在城市更新的一種參照。“當我們思考一個拼貼的城市時,看上去真實的,其實是假的;而那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思議的,卻是真的。因為,拼貼的城市很少有復制成分。”

住在一座四合院內的畫家李鐸在窗前作畫。站在她家的院子里望得見白塔(上、下)
“生活即展場。”劉偉告訴我。他是華融金盈搭建的“大網絡”中的創意產業智庫成員之一,“熊貓慢遞”的創立者。去年北京設計周在白塔寺區域設立分展場,他在胡同院墻上展出了老書信和老物件。“老書信就掛在居民曬出來的被子上,花花綠綠的,也是他們自己的一種表達。”他之前在這個區域做過調研,可挖掘的文化點有三個:元代白塔寺相關的佛教文化,但是現在已經不能辦法事了,更像個博物館;與魯迅相關的民國文化,因為這里有在魯迅故居基礎上建成的魯迅博物館;還有近代的老北京文化,包括胡同、社會主義大樓、花鳥魚蟲市場等。“但是單拿出來任何一個都不突出,有意思的恰恰是各段歷史、各種生活疊加在一起的豐富性。”
“舊城區域最大的資源就是原住居民。”劉偉認為,傳統開發模式成本比較大,原住居民拆遷上樓是一大筆費用,他們原來的房子或承租或轉讓,前期成本都分攤給后來的經營者,最后轉嫁到消費者身上。這些背負大量成本的外來經營者帶入的業態價格高,同質化嚴重,南鑼鼓巷現在就成了負面典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反思這種模式。他認為,舊城更新的最大問題,就是丟棄了原住居民,尤其是老年人,很多人已經在這里住了六七十年。“博物館式的展示不是年輕人想看的,他們想體驗胡同生活,想聽故事。有人想聽,有人想說,誰可以把兩者串在一起?”
如何找到一種方法,讓原住居民不搬走?主要問題還是生存層面的,特別是居住。王玉熙告訴我,他們正在開發一種可以批量化生產的功能模塊,類似張軻的設計,把廚房衛生間集成在里面,置換出大雜院里的加建。他們也在研究,如何用5萬元預算,把20平方米的房子改造得更好,以后可以給居民修繕房屋提供參照。另外的不便利在于市政設施。北京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城市設計所主任工程師葉楠曾做過前期調查:“很多胡同里都是雨水、污水一根管,沒有燃氣管,電線也是架空的,因為胡同里太窄,達不到多根管線進入的寬度要求。還有停車,現在三十幾條胡同里大概停了750輛車,以后把更多交通引來了,停哪兒呢?”王玉熙說,他們設計在胡同區域外圍的一條道路下面修建地下停車場,還要在里面架設一個綜合管廊,把各種管線分層埋進去。“大市政管線可以在外圍解決,但是胡同里進不去,比如熱力管線直徑有80厘米,胡同是埋不下的,因為各種管線有間距要求。另外,外面的道路在逐年墊高,胡同里的地基一直沒變,這就形成很多低洼院,廁所的污水也排不出去。我們就把區域劃分成更小的組團,一個組團一個組團地提供化糞池和主干管線,用這種方式來弱化胡同區對大市政的依賴。”
“很多人說,先把生存解決了,再說生活,再說文化,但我覺得文化是解決生存問題的最好辦法。”劉偉認為,胡同里的生存和生活是可以并行的。如果把兩者割裂開,反而會形成一種社會鴻溝。他自稱菜市場愛好者,因為里面是當地人的真實生活現場。但現在宮門口菜市場已經被清空,花鳥魚蟲市場也已經被驅趕得只剩一條胡同,這些野生但生機勃勃的部分以后還能不能留下來?“現在年輕人的市集特別受歡迎,何不把市集放在這個胡同菜市場里,一邊是年輕人在做烘焙,一邊是原來花鳥魚蟲市場的經營者在賣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