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天空

楊帆

十幾年來蹣跚學步的網絡文學將徹底告別野蠻生長的叢林時代，進入嶄新的發展時期。

1998，痞子蔡，首位網文作家。

2003，起點中文網，網文平臺新運作模式的誕生。

2008，《很純很曖昧》，從PC到手機語境的轉變。

2011，《甄傳》，IP授權模式的起點。

2014，“泛娛樂”寫入中央部委行業報告，嶄新的未來。

在網絡文學資深主編，IP產業人陳明看來，網絡文學的發展歷史上，經歷過如上幾次“跨越”。依此計算，2016年，年滿十八歲網絡文學終于迎來了自己的“成人禮”。

十八載光陰，說長也不長，卻足以令網絡文學成長為一株參天大樹，成為文化領域中最具活力的中堅力量之一。有報告稱，2016年，網絡文學用戶規模將達到破紀錄的4.5億，在網民中的滲透率達64.3%，網文閱讀的總體市場規模則有望超過90億元人民幣。在泛娛樂產業的賽道上，十八歲的網絡文學正如風般自由奔跑，這是他最好的年華。

一陣浪潮，一段歷史

1998年3月15日夜，聽著研究室窗外的雨聲和野貓的叫春聲，臺灣成功大學博士生蔡智恒作出了寫一個故事的決定。這部以兩個月零八天時間寫就的作品就是后來被視為華語網絡文學鼻祖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筆名“痞子蔡”的他可能想不到，他在鍵盤上敲出的這幾朵小小的浪花，會在接下來的十余年中成為席卷整個華語世界的滔天巨浪。

同一時期，以“榕樹下”的誕生為開端，個人性質的網文站點如離離原上草般野蠻生長又迅速凋敝，在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更替間，由五位年輕的玄幻愛好者成立的起點中文網早先并不起眼，卻一步一步走在通向巔峰的道路上。2003年，有“史上最成功”之稱的起點中文網第二版頁面面世，旋即引發各路諸侯競相效仿，起點也由此得以與當時的“武林盟主”、推出過《誅仙》《搜神記》的幻劍書盟平起平坐。

這一年也是網絡文學發展的新高峰，流量的飛速上漲撩起了平臺管理者心里那根商業化的弦，各種形式不同的付費模式相繼推出，平臺之間互挖等后來屢見不鮮的狀況也初現端倪。在各大平臺的首次交鋒中，坐擁《小兵傳奇》等優質作品，起點的VIP付費模式笑到了最后，并在2004年被盛大收購后奠定了自己的領先地位。

此后的六七年間，是網絡作家們公認的“白金時代”。女性作家的加入，讓“男頻”和“女頻”成為經緯分明的兩大陣營；穿越、升級、異能、宮斗……一張張標簽背后，各大“流派”的漸次成熟擴充了網文的內容范疇；一場場此起彼伏的造神運動，則令唐家三少、南派三叔等一批出身草根的網文大神開始走進公眾視野。“今天我們熟悉的‘白金寫手、網文大神，絕大多數是在04到10這幾年間入行的。”陳明表示。

新千年的第二個十年，隨著智能手機終端的普及和影視、游戲產業的勃興，平穩發展多年的網文江湖又迎來了新的變局。2014年，騰訊盛大終于“雙劍合璧”，締造了閱文集團這艘“網文航母”，百度、阿里緊隨其后，也展開了對原創文學的競逐。互聯網資本的進入、IP概念的火熱，正將年輕的網絡文學推向一座未知的山峰。

從江湖到廟堂

“網文里99.99%都是垃圾，想從網絡上找到好的文學，無異于大海撈針！”自誕生以來，網絡文學周圍質疑的聲音從未停歇，而知名作家麥家的這席話，更是代表了很大一批讀者對網文的看法。

“這些論調一方面是源于網絡文學自身確有良莠不齊的現狀，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降低準入門檻的網絡文學雖然有廣大的讀者，卻被所謂的文學‘主流排斥在外的現狀。”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表示。

面對 “三底三保”“亂力怪神”等貶義標簽，普遍低調的網絡作家群體選擇以埋頭創作回應，但作為互聯網時代一支勢不可擋的洪流，網絡文學不可能永遠沉默。前進步伐越來越快的網絡文學也走上了自我正名的快車道，并逐漸獲得政府主管部門和主流文壇的包容、認可與鼓勵。

“我清楚地記得原新聞出版總署推動網絡文學出版試點建設時的情景。”在2016故事驅動大會上，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副局長、中國出版協會常務理事長鄔書林講述了他與網絡文學的故事，“在中國，每天都有數百萬人在網上寫作，上傳的文字數以億計，有兩億多文學愛好者用鼠標為他們投票。網絡成了一個平臺，把文學愛好者，作家，市場，聚集在一起，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正如鄔書林所言，網絡文學日益擴大的影響力也在扭轉它周邊的環境。首先轉變態度的，是嚴肅文學的圈子。2010年，唐家三少成為首個加入中國作協的網絡作家，同年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開始吸收優秀網絡文學作品參評，隨后省市級網絡文學作家協會在全國各地紛紛成立。2015年《繁花》摘得茅盾文學獎桂冠，這部注定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杰作”的作品也是一部廣義上的網絡小說，因為它是由作者金宇澄在與各路論壇網友的不斷切磋中寫就的，這種吸納讀者意見的創作方式，正是網絡文學鮮明的特色之一。

2014年10月，網絡作家周小平、花千芳成為了中央文藝座談會的座上賓，對于網絡文學的未來，這無疑是一個積極的信號。兩個月后，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作出反應，印發《關于推動網絡文學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多項推動網絡文學健康發展的保障措施。2015年，黨中央印發《關于繁榮發展社會主義文藝的意見》，明確提出大力發展網絡文藝，推動網絡文學等新興文藝類型繁榮有序發展。至此，草莽中走出的網絡文學終于摸到了“廟堂”的門檻。

同時，土生土長的中國網絡文學也開始在文化輸出中漸露崢嶸。北京大學文學系副教授，網絡文學資深研究者邵燕君告訴記者，近年來，世界各地涌現出一批以翻譯和分享中國網絡小說為主打的網站和社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2014年創建于美國的的WuxiaWorld（武俠世界），日均訪問量已超過50萬人次。網絡文學中的“女頻文”在東南亞一帶也流傳甚廣。2015年大放異彩的《瑯琊榜》在輸出到日韓后也引起了不俗的反響。

“國外沒有如此成規模的網絡文學，但這并不代表它們不需要網絡文學。”邵燕君說， “如風靡全球的《五十度灰》，在中國完全火不起來，因為在常看‘女頻的讀者眼中，它不過是一篇很一般的‘霸道總裁文。” 盡管乏人推動，中國的網絡小說仍在外國讀者們的努力“追更”中傳遞著中國文化的獨特魅力。

商業模式的升級

在網絡革命席卷全球之際，野蠻生長的中國的網絡文學何以這邊風景獨好，成為土生土長的文化奇觀？對此邵燕君表示，這與中國出版市場在大眾文學領域的某些缺陷直接相關：“網絡文學吞下的，是紙質出版沒有吃到的一塊蛋糕——類型小說。當讀者的需求難以被出版者滿足時，將目光投向網絡是理所當然的。”雖然抓住了彎道超車的機遇，但網絡文學的早期發展絕非平穩，而是一度險些被微薄的收入擊倒。

2001年，在網民間廣為流傳的《悟空傳》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后轟動全國，紙書的出版為作者今何在帶來了不菲的收入和極高的聲譽，然而對網絡文學平臺的影響卻寥寥無幾。最優秀的網絡文學作品也不過是通過紙質書出版撈一桶金之后再無后續，反倒給盜版圖書留下了廣闊的市場——這正是網絡文學蠻荒時代殘酷生態的寫照。而這一時期，網絡文學平臺對自身盈利模式的探索之路也并不順暢，一度陷入惡性競爭循環而入不敷出。盜版猖獗，從平臺獲取的收入又微乎其微，一時間絕大多數網絡作家幾乎陷入難以糊口的絕境。

“最早的時候，寫網文根本賺不到錢。今天所看到所有入行十年以上的大神，早期都是靠臺灣的出版社和讀者付錢養活的。”知名網絡作家跳舞表示。哪怕是起點中文網先人一步開始探索線上收費分成的運營模式時，網絡作家們也是將信將疑：收錢之后，小說還有人看嗎？

盡管最初跌跌撞撞，但起點等網文平臺還是最終實現了商業化運作。隨著VIP會員制度、月票、打賞等一系列運營機制的逐漸完善，網絡文學的盈利模式終于在泥沙俱下的風口過后，露出了清晰的面容。2009年，中國移動手機閱讀基地等開始打包推送網文產品，更使網絡文學的售賣收入大幅提升，造就了一批年收入逾千萬元的無線渠道“頂級大神”。

2011年，《步步驚心》與《甄傳》風靡熒幕，掀起了熱門網絡文學作品改編影視作品的浪潮。網文改編的電視劇在2015年迎來井噴，《花千骨》《瑯琊榜》《羋月傳》等大作輪番上映，幾成霸屏之勢；在網劇領域，褒貶不一的《盜墓筆記》則創造了開播22小時點擊量破億的記錄。在大銀幕上，網絡文學的表現同樣搶眼：由《鬼吹燈》改編的《尋龍訣》與《九層妖塔》兩部作品分別以16.8億和6800萬元的票房成為當年的熱門影片。

隨著越來越多的片方將目光投向網絡文學，網文IP的價格實現了質的飛躍，從最初每部五萬、十萬仍無人問津，到如今動輒賣出數百、上千萬的高價，一批網絡作家的收益由此完成了“三級跳”——在2015年網絡作家富豪榜上，共有15位作家收入破千萬，位列榜首的唐家三少更是收入破億。在財富奇跡的吸引下，網絡文學的創作主體正在不斷擴大。至此，十幾年來蹣跚學步的網絡文學徹底告別野蠻生長的叢林時代，進入了嶄新的發展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