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對于仿佛坐上火箭般躥升的中國影視產業而言,“闖入者”網絡文學所扮演的究竟是拯救者,還是破壞者?
《花千骨》《瑯琊榜》《羋月傳》《歡樂頌》……去年至今的熒幕已成為現象級電視劇輪番逐鹿的戰場;賀歲檔上映的《尋龍訣》則實現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成為國產商業片的杰出代表;《余罪》等一眾網絡劇更是憑自身的驚艷表現,成為了影視界增速最快的一大領域。上述影視作品的劇本都是自網絡文學改編而來,在它們走紅的背后,是網絡文學IP強勢“入侵”影視行業的浪潮。
聚焦當下的文化市場,IP已成為繞不開的關鍵詞,也正是經由這座橋梁,網絡文學與影視——如今文化市場發展最快的兩大領域間的關系正日益密切,一條全新的產業鏈已然形成。對網絡文學而言,制作方的青睞在進一步擴大作品影響力的同時,也為平臺和作者來了巨額的經濟回報;而面對炙手可熱的網文IP,國內的影視界在華麗光鮮的外表之下,卻在醞釀著一股人人自危的情緒。對于仿佛坐上火箭般躥升的中國影視產業而言,“闖入者”網絡文學所扮演的究竟是拯救者還是破壞者的角色,答案我們仍未知曉。
當IP成為現象
電視劇是網絡文學最早“入侵”的領域。網文與電視劇結緣始自2007年上映的《會有天使替我愛你》。2011年,分別改編自網絡作家桐華、流瀲紫原作的電視劇《步步驚心》《甄傳》先后面世,掀起宮斗劇熱潮的同時,也使原創網絡文學在影視行業陡然升溫。隨后的幾年里,網文改編電視劇數量激增,據統計,2015年,收視率最高的10部電視劇中有6部源自網文。步入2016,除了已播出的《親愛的翻譯官》《歡樂頌》等話題之作外,還有《誅仙》《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許多重量級IP改編作品業已殺青,很快就能與觀眾見面。
以在線視頻網站為主要播出渠道的網絡劇雖然誕生時間不長,但如今已展現出強勁的潛力:數據顯示,2014和2015年播出的網絡劇數量分別超過20部和40部,而這一數字在2016年有望突破百部大關。與傳統電視劇相比,受限制更少,表現方式更加靈活多變的網絡劇為諸如《盜墓筆記》《無心法師》《余罪》等涉及特殊題材、難以被搬上熒屏的作品提供了絕佳的生存空間,而這類有“擦邊”之嫌的作品,恰是構成網文世界的主體部分——網文IP與網絡劇本是同根生,由此觀之,前者能夠在短期霸占后者超過90%的內容來源便是不足為奇的了。
通往電影院線的道路也在被網文IP一步一步打通:自2012年,由臺灣網絡作家九把刀同名作品改編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熱映開始,《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匆匆那年》《何以笙簫默》等一批言情系作品紛紛登陸院線,掀起了華語電影市場上青春校園片的熱潮。青春片之外,改編自天下霸唱《鬼吹燈》、以“正宗摸金范兒”為賣點的《尋龍訣》不僅收獲了超過16億的票房,也獲得了來自觀眾的普遍好評,成為更多題材網絡文學作品的IP改編的樣板。
與數據相比,更直觀的是影視從業者的切身感受。“身為一個編劇,總有制作方拿著本子上門,而近一年來找上門來的九成是IP,其中絕大部分是網絡文學IP。”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知名編劇梁振華告訴記者。梁振華的另一重身份是影視劇制作人,他表示在和播出平臺打交道的時候,對方也一致表示:在同等條件下,IP改編作品具有播映的優先權。“將今天的IP熱視為一種現象,毫不為過。”
IP在影視領域大行其道,一波收購IP的熱潮因之愈演愈烈。2014下半年至今,搶購網絡小說的熱潮達到白熱化。“搜尋優質網絡小說占去了我們最多的工作時間。”慈文傳媒董事長馬中駿說,他還透露,憑《華胥引》《花千骨》躍居國產影視劇制作方第一集團的慈文傳媒日前已將IP開發改編提高到戰略規劃的高度,網文改編劇占公司開發項目的50%以上。
有業內知情人士表示,近兩年網絡文學作品的版權費水漲船高,從最初的十幾萬元一個,到如今動輒賣出數百萬元甚至千萬元的高價仍供不應求;盡管如此,仍有許多影視企業視版權為重心,網絡文學這塊創意的富礦正被挖掘殆盡,而不少公司的版權庫里卻囤積了可能十年都拍攝不完的作品。
為什么是網文
成為現象之前,網絡文學也曾經歷一段無人問津的時間,據原盛大文學CEO,中匯影視、金影科技創始人侯小強回憶,最初將網絡文學授權給影視公司是件艱難的事,“因為大家普遍覺得網絡文學是亂力怪神、漫長浩大的文字,非常難以改編成影視。”那么如今的網絡文學何以搖身一變,成為IP改編的中堅力量、影視作品的內容源泉呢?
對此梁振華表示,不是網絡文學本身,而是整個影視行業的環境在發生改變:大量涌入影視產業的商業資本并不具備相應的專業背景,缺乏對原創作品的判斷力,只能靠追逐有名氣的IP控制試錯成本,“資本篤信的是風險最小、利益最大的邏輯。IP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他們的這種需求。”
對于影視作品而言,粉絲數量大意味著轉化為觀眾的基數大,粉絲類型更集中則營銷效率更高。傳統文學不知道自身有多少讀者,網文則不然。數據、內容、從原作到影視轉換的難易,是影視業內衡量網絡小說改編價值的公認標準,其中尤以數據最為突出。“基于大數據技術,網絡文學的點擊量、粉絲人數、搜索數、在社交媒體上的討論度等硬指標都能一目了然,使其成為絕大多數公司的首選項目。”梁振華告訴記者。
IP的另一層功效是提升影響力。“影視制作不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而是可以和受眾實現充分互動,提高關注度的過程。”馬中駿說,熱門IP在改編成影視作品的過程中,創作者可以通過與觀眾保持互動的方式贏得更多關注,從而在宣傳推廣上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侯小強認為,對時代情緒的迎合,是網絡文學能夠在影視界大行其道的重要的原因。他指出最近幾年所有的爆款幾乎全都是女性向的小說:“女性審美正在成為主流審美,而這和‘小鮮肉的走紅密不可分。兩年前大家還在圍著吳秀波轉,如今不用小鮮肉,劇就根本拍不下去。”
對此梁振華也表示,網絡文學之所以能夠成為受追捧的對象,并不是因為其創作水平突然有了很大提升,而是源于“80后”“90后”乃至“00后”們成為了網劇和年輕態電視劇的主導消費力量。“這些群體也是拉動廣告銷售的主力,促使平臺都要播出符合其趣味的劇目。”梁振華說,“這一現象的本質是消費群體的改變導致消費方式的改變,反向要求生產者生產符合其期望的作品。”
喧囂背后的隱憂
資本的涌入、收益的攀升正令中國的影視產業步入史上最繁榮的時期,但當IP日漸成為一種霸權,并開始改變產業原有的創作方式時,影視人看待IP的目光里就多了幾分隱憂:誰能保證最好的時代過后,最壞的時代不會接踵而至呢?
網文IP固然極大豐富了影視行業的內容源,但這些內容真的適于改編嗎?梁振華告訴記者,站在個人的角度上,他并不排斥IP,網絡文學中許多不落窠臼的新奇視角也令他頗為贊嘆,“但有大量的網文作品要么和市場上已有的作品極度雷同,要么寫作潦草、走純粹的戲謔風,還有一些出自邊緣化的趣味,本就難以被影像化。將這些作品強行改編、推上熒幕,一時的火爆過后又能留下多少呢?”
口碑的兩極分化,是網文IP改編影視作品面臨的嚴酷現實。據不完全統計,登陸院線的國產IP電影里,僅一部《尋龍訣》豆瓣評分超過7分,而不足5分的卻超過半數;而有“國民IP”之稱的《盜墓筆記》在拍成網絡劇后雖然刷新了播放量記錄,但對其山寨風十足的特效和令人啼笑皆非的獵奇改編,眾多粉絲卻并不買賬,給出了3.7分的“公允評價”。
熱門IP遭到哄搶,為原作者帶來的也不只有高收益,還伴隨著與制作方的種種糾紛。《何以笙簫默》作者顧漫就遇到一樁頭疼事:樂視購買《何以》電影版權后遲遲未能拍攝,合約期滿,顧漫將版權賣給了光線傳媒。正當光線宣布投拍作品之際,樂視卻半路殺出,憑借其在合約到期前臨時備案取得的攝制許可證將電影搶拍了出來。最終樂視版《何以》收獲3.5億票房,被搶先的光線版《何以》至今仍未啟動。
顧漫與樂視的矛盾源于影視作品攝制的不確定性與版權條款的漏洞,而圍繞《九層妖塔》的官司則因改編而起。《鬼吹燈》的兩部改編電影成績喜人,原作者天下霸唱卻高興不起來:在導演陸川拍攝的《九成妖塔》中,原作幾乎被改得面目全非,以盜墓為生的摸金校尉居然變成了外星遺族,對此名列編劇的天下霸唱本人竟束手無策。2016年,天下霸唱以“超出法律允許的必要的改動范圍”將陸川和三家影視公司告上法庭,6月28日,法院一審宣判天下霸唱勝訴,但僅獲賠禮道歉,索賠百萬元損失費的要求被駁回。侵權的成本微乎其微,原作者在與影視方的周旋中仍處于弱勢地位。
2015年底,阿里影業副總裁徐遠翔因一番“IP為王,不再請專業編劇”的言論成為影視圈中人口誅筆伐的對象,也讓人看到資本對IP的盲信和對原創的漠視。對此梁振華表示“對于那些沒有經過市場驗證,但同樣具有巨大創新價值的事物,數據是無法進行預估的,所以純粹的數據論下一定會有很多遺珠。”他還指出數據崇拜正在摧垮影視行業的文化基石:只要數據高,就能直接在資本市場上兌現,“導致很多人在經營所謂IP的時候幾乎把全部經歷放在提升關注度上,更有甚者直接去做數據。越來越多的人不談實業,在項目不斷轉手的過程中,所謂的資本原始積累往往就已經完成了,至于作品到了終端后以怎樣的方式呈現,是否能令觀眾滿意倒是沒人關心了。”
博納國際影業總裁于冬有言:“IP不是劇本,只是創意的原始材料。要轉化成劇本,需要創意人才。”相對IP本身,能實現其藝術形式轉變的成熟的團隊才是更寶貴的財富。令人欣喜的是,目前經驗最豐富的影視人也在積極嘗試IP劇的攝制,正午陽光影視的侯鴻亮團隊已經拍出了《瑯琊榜》《歡樂頌》等網文改編作品,著名電視劇導演張黎也宣布將試水IP劇,執導改編自天蠶土豆同名小說的《武動乾坤》。這些力量對IP從文字到影視的轉換也許會起到非常好的引導、示范作用。但一兩部優秀作品的出現,或許還不足以遏制粗制濫造的盛行。在有限的生產力和市場承載力下,改編和原創、資本和創作者間仍將歷經彼此適應、相互交融的長期過程。未來網文和影視能否和諧共舞,將取決于兩個領域創作者的不斷努力和資本市場的耐心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