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尚塔爾·墨菲認為,自由主義已經成為現代民主社會進一步發展的障礙,因為自由主義的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強調同一性而排斥差異和特殊,不能把握和闡明現代民主社會的沖突、對抗及其不可化約與不可消除性。在墨菲看來,應當構建一種新的政治觀念,以便對現代民主社會進行多元和激進的規劃。應當拒斥普遍主義而捍衛多元主義,提倡一種與多元主義相適應的共同體觀念和公民身份觀念;應當用多元和激進的民主觀代替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民主觀,并把民主從政治民主擴展到經濟和社會領域,強調實質民主和程序民主的統一。
關鍵詞:尚塔爾·墨菲;多元主義;自由主義;民主觀
中圖分類號:B50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6)07-0087-05
基金項目: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年度項目“馬克思的政治現代性批判與中國特色政治現代性建構研究”(16BKS026)。
作者簡介:石敦國(1967-),男,重慶酉陽人,博士,燕山大學文法學院教授,西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特約研究員,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和政治學理論研究。隨著蘇東社會主義的崩潰,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歷史終結論,以此宣稱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最終勝利。但是,政治哲學家、西方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尚塔爾·墨菲(1943-)認為,世界并沒有出現普遍價值基礎上的統一,而是到處充斥著對西方普遍主義的挑戰,包括民族主義的復活和各種新的對抗的出現,以及種族、宗教和國家間沖突的爆發。在墨菲看來,隨著蘇東社會主義的解體,以及革命政治學和階級還原論的式微,西方社會正經歷著群體身份的再定義過程。而群體身份的再定義本質上是新的沖突和對抗關系的形成。面對這種新的對抗和沖突,面對新的政治主體和新形式的身份和共同體,面對婦女運動、生態運動、反核運動、反制度運動以及反對國家干預和官僚化的斗爭,自由主義表現出了根本的局限性,它在把握沖突和應對政治危機方面是無能為力的。
一、對自由主義的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批判
在墨菲看來,雖然自由主義的局限性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才集中地暴露出來,但是這種政治思想的缺陷卻是內在于其思想本身之中的。自由主義不能正確地把握和闡明現代性的本質。墨菲認為現代性應當在政治層面上加以界定,因為政治現代性肇始了一種新的社會關系。“現代性的基本特征無疑是民主革命的到來。”[1]13民主革命是一種新的社會制度的發源地。克勞德·賴弗特說:“原本體現在王族身上并與超驗的權威相連的權力的不在場現在制止了合法性的終極保障和源泉,社會不再被定義為具有有機同一性的實體。”[1]14現代社會的特征被馬克斯·韋伯描述為祛魅化、世俗化和合理化,為社會秩序和統治權威提供終極基礎的宗教迷信退出了人們的世界觀,社會不再被理解為一種由超驗的力量所安排的神圣秩序。近代啟蒙的自由主義把現代社會的基礎從超驗的上帝轉變為人的普遍的理性本質。康德的實踐理性概念是這方面的代表,康德把實踐理性從亞里士多德的概念框架中擺脫出來,賦予實踐理性概念以強烈的主體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色彩。
墨菲特別關注羅爾斯的自由主義。羅爾斯力圖避免康德的先驗理性主義,開辟一種新的自由主義范式。為此,桑德爾稱羅爾斯的自由主義為“修正主義的道義論”。[2]羅爾斯繼承契約論的傳統,論證一種正義原則作為現代社會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結構的基礎。羅爾斯的正義原則不是從人的普遍的理性本質中引申出來,而是自由平等的人們在一種公平的條件下的自由選擇。“我不要求提出的正義原則一定是必然真理或來自這種真理。一種正義觀不可能從原則的自明前提或條件中演繹出來。”[3]羅爾斯要把潛藏在公民文化傳統中的直覺理念揭示出來。但是,在墨菲看來,羅爾斯的新自由主義范式依然沒有擺脫康德的先驗理性主義,一方面因為羅爾斯所設定的原初的選擇條件依然是非歷史的和非社會的,依賴于一種選擇條件的先驗性來獲得一種普遍的理性共識;另一方面,羅爾斯依然延續著康德式的理性主體觀念,理性主體觀念是羅爾斯新自由主義范式的核心。
墨菲認為,代替過去的上帝和自然,把現代社會的政治法律和倫理道德秩序奠基在人類及其理性之中,這種自由主義范式是失敗的。自由主義最根本的局限性在于,其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不能正確地把握和闡明現代社會的激進和多元狀況。自由主義統一的主體觀念看不到施密特所強調的敵我關系在政治中的中心地位,看不到人與人的敵對因素這一人類存在的真正的政治維度,不能理解沖突和斗爭的永恒性。因此,自由主義不能理解新時代的社會運動,這種新的社會運動恰恰是在沖突和對抗的場所形成身份的多樣性。自由主義確信理性的個人達成共識的可能性,追求在人的理性本質基礎上的社會和政治統一性,墨菲認為這是自由主義的幻覺。
墨菲認為,尼采提出的上帝之死和人道主義危機,就已經宣布了以主體和理性為原則的人類自我奠基不可避免的失敗。現代性的理性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自我奠基的啟蒙規劃是失敗的。因此,對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批判,幾乎構成了19世紀后期以來西方思想的主題。在墨菲看來,后結構主義、心理分析主義、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等,都批判那種普遍人類本性的理想,批判那種借以明察人類本性的普遍理性準則。“批判本質主義的一種通常做法就是不再把主體看成是一個理性的透明實體范疇——這種主體作為其行動的發源地賦予了他整個行為領域以一種同質性的意義。”[1]100反對那種先于身份鑒別過程而存在的普遍的理性主體觀念。
弗洛伊德認為人類心靈主要不是受理性的控制;拉康認為任何主體的空間都是一個缺失的空間,主體不過是身份的鑒別過程,根本不存在那種先驗的、固定的和永恒的理性主體;伽達默爾認為思想、語言、世界之間存在著根本的統一性,啟蒙的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敗壞了傳統的先見;維特根斯坦批判那種對人的理性本質的先驗設定,認為主體不過是由一套語言游戲以及由語言游戲構建的共同體所塑造的。政治學通過創造新的語言游戲,使得新的生活形式成為可能。保守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也是以批判啟蒙的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為出發點的。比如保守主義者歐克肖特就認為政治行為是對暗示的追求,政治決策是由產生于傳統之中的暗示所決定的,而不是理性主體依據普遍性的原則進行的選擇。后現代主義的代表羅蒂認為正義和非正義、合法與非法之間的區分只能存在于傳統中,在傳統之外沒有那種以理性為基礎的客觀的和普遍的標準。正如哈貝馬斯所說,諸如此類的批判和清算使“理性的本質主義的最后痕跡已經蕩然無存了”。[4]
墨菲還就實踐理性和倫理知識在亞里士多德和康德之間作了對比。亞里士多德的實踐理性和倫理知識是建立在習慣、文化背景和歷史的特殊性之上的,是尊重差異的和歷史性的理性和知識。與此相反,康德的實踐理性和倫理知識則屈從于科學知識的類型,達到了最高的普遍性原則。亞里士多德是歷史主義和多元主義的,而康德則是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的。墨菲甚至認為從費希特到馬克思都盛行這種普遍主義的實踐理性和倫理知識。后經驗主義者和阿倫特也批判了這種康德式的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的實踐理性與倫理知識觀。后經驗主義提出了理性多元論,并在合理的和似乎合理的之間作出了區分;阿倫特認為政治不是真理的領域而是意見的領域,從而超越了康德,拋棄了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政治觀。
對啟蒙的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的諸如此類的批判為墨菲對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的和激進的規劃提供了理論視野和理論資源。必須拋棄自由主義的理性主義、本質主義和普遍主義范式,拋棄那種對人類本性的抽象的和普遍的規定。正如施密特所說:“決不存在什么理性的目的和規范,更遑論真假;決不存在什么綱領,更遑論可否值得去效法。”[5]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范式即使曾經對于現代民主政治的發展有過重要的貢獻,但是今天已經成為民主社會發展的一個主要障礙。這種自由主義政治思想無視現代民主社會的沖突、對抗及其不可化約和不可消除性,強調同一性而排斥差異和特殊,把社會的統一性建立在抽象的理性本質和主體觀念的基礎上。在墨菲看來,只要我們承認對抗和沖突及其不可消除性構成了政治的本質維度,那么任何試圖消除沖突和排斥差異的政治理論都是必然要失敗的,一切消除沖突和排斥差異的政治實踐也都是要失敗的。應當提出并論證一種新的政治觀念,以便對現代民主社會及其未來發展進行新的規劃。
二、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主義規劃
1從理性主義、普遍主義到多元主義。在墨菲看來,既然在現代民主社會中不可能再有一種實質性的統一體,多元、分化、對抗和沖突是現代民主社會的構成性特征,那就應當拋棄自由主義的幻覺,這種幻覺認為政治社會存在一種在人的理性本質基礎上的普遍秩序,認為理性的個人可以通過協商達成共識,這種共識成為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的基礎。墨菲認為斯圖爾特·漢普斯肖爾的觀點是有啟發性的。“不管是亞里士多德式的、康德式的、休謨式的還是功利主義的,當道德哲學暗示在道德理想中應該有基本的一致甚至一點聚合時,它是有害的。它用跨時空的人性神話掩飾了個人之間和社會內部的沖突現實。”[1]200
但是,除了啟蒙的自由主義之外,即使是羅爾斯和拉莫爾的新自由主義也具有強烈的同質性傾向,從而沒有為異議和反駁留下空間。這種新自由主義拋棄了對人的理性本質的設定,強調程序的重要性,認為借助于一種理性的程序就能夠達成一致和形成道德共識,這種新自由主義實際上也為一種特定的歷史架構賦予了普遍性和理性的特征。墨菲認為這種通過理性程序達成共識的觀念與現代民主制的不確定性是矛盾的,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沖突和對抗拒絕任何普遍性和共識的構想。這種通過程序的設計達成共識很可能是“把一種給定的個別情形認定為普遍性”,[1]197用特殊性冒充普遍性。
實際上,在墨菲看來,自由主義之所以堅持,自由平等的個人在一定的程序中就社會結構和制度設計達成理性共識是可能的,是因為自由主義把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主義只局限于哲學、道德和宗教事務之中,并把它們置于私人領域而不加過問,認為在其他方面的沖突可以被消解,理性的協商總能夠獲得一種普遍的共識。自由主義通過把哲學、宗教和道德懸置起來而尋求一種政治的同一性。在墨菲看來,這顯然是對現代民主社會的沖突和對抗及其不可化約性的誤解。“他們并不理解在政治價值領域中也會有難以解決的沖突。”[1]199現代民主社會的對抗和沖突是全面的而不僅僅是意識形態方面的。
墨菲主張,相信有可能創造一個沒有排斥存在的公共領域,在那兒可以達成一種非壓制性的理性共識,這是幻想。在現代民主社會中,不可能再有一種實質性的統一體,必須把分化認定為構成性的。應當“把權力、沖突、排斥和對抗等突出出來,以便使他們能夠進入論辯的空間,而不是試圖抹去它們的痕跡”。[1]200現代民主社會的普遍性的內涵必然是不確定的,普遍性應當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地平線。每一種自稱占據了普遍性的地盤,并以理性的名義加以固化和永恒化的做法都必須被拒斥。
2多元主義的政治共同體。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是被社群主義或共同體主義集中批判的原則。社群主義批評個人主義,強調一種市民共和主義。查爾斯·泰勒批評自由主義的主體是原子論的,他推崇亞里士多德把人規定為政治動物的觀點,認為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缺乏共同體這個重要維度,從而導致了公共生活的解體。麥金泰爾認為羅爾斯和諾齊克的個人主義沒有為德性留下空間,現代社會的虛無主義正是源于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過分強調個人自由和權利,拋棄了共同善的理念。桑德爾認為自由主義的個人是一種無牽絆的自我,這種個人主義沒有為構成性的共同體留下余地,個人主義最多能夠提供一種工具性的共同體。桑德爾認為共同體優先于個人,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的主體地位和身份才能建構起來。
在墨菲看來,雖然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及其權利優先性原則曾經捍衛了多元主義,但是這種個人主義卻排除了把人們聯合為一個共同體的可能性,在民主社會的進一步發展中成了障礙。個人主義使民主革命向著社會關系的整體推進變得不可能了。應當捍衛自由、權利和多元主義,保留和鞏固自由主義曾經取得的成就,但是又要尋求與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和激進性質相適合的共同體。需要借鑒社群主義對自由主義的批評,反對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又要拒斥社群主義那種以實質性的善觀念為基礎的共同體觀念。需要建構一種政治聯合體,它通過一種普遍認同的政治理念把參與者聯合起來。不過,這樣聯合起來的共同體是最弱意義上的共同體,完全不同于以實質性的共同善觀念為基礎的共同體。
在墨菲看來,必須拋棄自由主義的工具性的共同體觀念,提倡一種構成性的共同體觀念。自由主義的共同體之所以是工具性的而不是構成性的,因為這種“共同體只是個體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而進行的合作”,[1]38個體是帶著先前的利益進入共同體以便增進自己的利益。而構成性的共同體則是自然地把公民聯合起來,在共同善觀念下共同行動的聯合體。這種構成性的共同體應當是與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性相適合的共同體。墨菲認為,現代民主社會的共同體不能圍繞一個單一的實質性的共同善的理念建立起來。在私人領域,現代民主社會不存在實質性的共同善觀念基礎上的共同體,但是在公共領域,人們卻應當在自由平等的政治價值基礎上聯合為一個構成性的政治共同體。
同時,政治共同體應當是基于人們對行動條件的關心和對行為規則的認同和遵守而形成的相互關系。墨菲借鑒歐克肖特關于政治共同體的觀點,歐克肖特認為政治共同體并不意味著人們投身于一個實體并在其中追求一種共同的實質性的目的,或者促進一種共同利益。相反,政治共同體指的是一種依據規則而構成的形式關系,而不是一種依據共同行動而構成的實質性關系,是參與者因對某種行動條件的認同而達成的一種相互關系。歐克肖特說:“我們正在尋找的是一種據說在其中聯合起來的人明確地依據對某種行為規則,即法律的承認而聯系在一起的聯合模式。”[6]那些規則是人們在追求自己的目的而行動時所應當遵循的。正是對那些規則的認同在人們之間產生了一種普遍的政治同一性。在墨菲看來,現代民主社會的政治共同體的形成和維持,并非緣于一種實質性的共同善的理念,而是緣于一個共同的紐帶和一種公共關懷。“這個聯合體沒有確切的外觀或者確定的同一性,而只是不斷制定規則的過程。”[1]89它既不同于前現代的實體性的和目的性的政治共同體,也不是工具主義的聯合體。
3多元主義的公民身份。在墨菲看來,階級政治學的危機使得公民身份問題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隨著婦女運動、生態運動、反核運動和各種反制度運動,以及反對國家干預和官僚化運動的興起,出現了新的政治主體和新形式的身份和共同體。這就需要新的政治觀念來反應和表達。應當超越自由主義和市民共和主義的公民身份觀念,解構本質主義的主體觀念,塑造新的主體地位,構建一種去主體的、去中心的公民身份觀念。自由主義的主體獨立于各種社會關系而存在,是先驗地構造出來并永恒在場的,這種主體觀念沒有看到任何主體都是通過行動者參與其中的多種多樣的語言游戲隨機地產生出來的,某種特定的公民身份是給定的實踐、對話及制度的產物。“人們是在民主社會中被建構為主體的。”[1]68主體的歷史就是他的身份鑒別過程,那種本質性的身份是不存在的。
但是不能退回到一種前現代的公民身份觀念中去,不能為了公民身份而犧牲個人。現代民主社會的新的公民身份觀念應當尊重多元主義和個人自由,不能通過某種實質性的共同善觀念來鑒別公民身份。公民身份以對自由平等這樣一種政治原則的認同為基礎。“這是多元民主條件下人們共同的政治身份,雖然人們會投身其他的實體之中并有著各自不同的觀念。”[1]111公民身份并不是與其他身份相并列的一種,也不是凌駕于其他身份之上的支配性的身份。“公民身份是關于社會行動者的不同主體地位的一種連接原則,而同時他又承認善觀念的多元性并保留對個體自由的尊重。”[1]112這種公民身份可以被看做是私人與公共的相遇以及個人自由與公共條件的連接。公民不是先于社會且獨立于社會而存在的無牽絆的單子自我,它由各種社會關系中的主體地位的總和構成。
三、現代民主社會的激進主義規劃
1從自由主義民主到激進多元民主。墨菲指出:“西方民主國家的政治生活根本不是十分健康的,其中令人不滿意的地方越來越多,民主價值觀敗壞的危險征兆越來越明顯。”[1]157由于自由主義固有的內在缺陷與現代民主社會的多元性是不相容的,已經成為現代民主社會進一步發展的障礙,所以在墨菲看來,應當拋棄自由主義的民主觀,對現代民主社會進行一種激進的規劃,因為正如喬萬尼·薩托利所說,“錯誤的民主觀導致民主的錯誤。”[7]
從根本上說,自由主義持一種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民主觀,認為民主就是追求個體之間的理性共識和普遍的一致性,這種共識和一致性或者是基于人的普遍的理性本質,或者像羅爾斯那樣,認為民主是具有一定公共文化背景的理性個人在一定的程序下的共同的選擇。顯然,無論是啟蒙的自由主義民主觀,還是羅爾斯的新自由主義民主觀,都是追求同質性而排斥差異的。在墨菲看來,幻想眾口一詞可能是對現代多元民主的致命威脅,追求共識和一致性可能導致民主的反面即極權主義。把人民說成是具有單一的普遍意志和同質性的實體,強調政府與被統治者的同一性的民主邏輯,不能保證對人權的尊重,大眾民主有可能淪為暴政。墨菲借鑒施密特對代議制民主的分析認為,長期以來自由主義對代議制民主持一種普遍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理解,導致了傳統議會制的衰落和干涉主義國家的興起。施密特指出,自由主義的“民主似乎有著在形成一種意志的問題上自我毀滅之虞”。[8]墨菲認為,代議制民主自本世紀起就沒有得到滿意的闡釋,對代議制民主的倫理的和哲學的論證幾乎都被放棄了。“民主變成一種純粹用來挑選和授權政府的機制,淪為精英分子之間的競爭。而公民則被看作政治市場上的消費者。”[1]160
墨菲認為,對現代民主社會的激進的規劃,要求特殊的、多樣的和異質的東西得到切實的承認和尊重,民主必須與多元主義相適應。自由主義的民主觀忽略了競爭性的多元主義是現代民主社會的基本要素,忽視了霍布斯意義上的自然狀態,即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狀態,是不可能被根除而只能被控制的。必須維持競爭性,遏制普遍性的目標,民主才不至于處于危險之中。健康的民主程序需要諸多政治力量的震蕩沖突和眾多利益的開放性的矛盾斗爭。墨菲說:“對于激進多元的民主來說,認定沖突最終有可能獲得解決的信念是危險的。”[1]10墨菲認為,同一性和差異這兩種邏輯之間存在著張力,這也是平等的民主邏輯和自由的自由邏輯之間的張力,是激進多元民主的重要特征。
2從政治民主到經濟民主和社會民主。西方民主制度存在著四個方面的問題,威脅著民主制度的實施,而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的民主觀已經無力對付了。一是現代生活規模巨大,在全社會范圍內進行民主決策和民主參與是極其困難的,這是官僚政治越來越強大的主要原因。二是政府機構嚴重的官僚作風,限制了廣大民眾對政府決策和社會管理的有效參與。三是決策的技術性越來越強,對于沒有得到專門訓練的民眾來說構成了嚴重的參與障礙,而這就為技術專家壟斷權力提供了條件,民主淪為一種統治精英的選擇機制和黨派之間的權力競爭。四是由于市民社會向大眾社會轉變,昔日那種分享權力和制約政府的社群組織已經不復存在。而從社群中分化出來的原子個人參與政治和抗衡政府的能力是極其有限的,其結果是利益集團左右政治,直接的或變相的寡頭政治依然存在。正如羅伯特·達爾所說:“民主觀念由城市國家向民族國家過渡的一個結果是公民充分參與到集體決策的機會比他們以前在一個小規模體制中更少了,至少在理論上是這樣。”[9]
應當與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民主觀決裂,因為僅僅限于用個人去限制政府權力的民主是不現實的。正如赫斯特認為,要想阻止利益集團對經濟和政治權力的壟斷,要想有效抵制技術專家政治和官僚政治的增長,聯合體的多樣性從而權力中心的多重性就是必須的。只有“鼓勵在小單位內來組織社會生活,并提倡挑戰等級制和管理的中央集權”,[1]132加強社會的多元化,才能制約政府的權力,保障公民的民主參與權利。健康、教育等應當由民主管理的社會團體來提供,而不是像當前那樣僅僅由政府來提供,在這方面要把政府置于次要地位,政府的職責僅僅是協助和監督。
在墨菲看來,既然大公司和中央集權的大政府是當前獨裁權力的兩種形式,構成了現代多元民主發展的障礙,那么,防止獨裁和保障民主的關鍵就在于私人企業管理的民主化和政府管理的民主化。除此之外,墨菲根據博比奧的觀點,認為民主化進程必須由政治關系的范圍擴大到所有的社會關系,包括男女關系、家庭、工作場所、鄰里、學校以及其他社會生活關系等。把國家的民主化與社會的民主化結合起來,讓傳統的民主向新的領域滲透,因為到目前為止這些領域都被等級制和官僚制所占據。墨菲還強調,要拋棄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追求完全一致和完美和諧的社會這種民主根本不能防止暴政。現代民主社會應當強調規則,遵守規則才能防止獨裁暴政。
3實質民主和程序民主的統一。墨菲認為,自由主義民主觀以及在對這種民主觀的種種批評中,始終存在著實質民主和程序民主的爭論。實質性的民主觀認為民主的本質是通過討論來達到真理性的認識,社會決策反映了以一種實體性的同質性為基礎的普遍愿望。政治黨派和議會是達成普遍共識的工具。程序主義的民主觀則認為,既不存在那種先在的同質性作為人們達成共識的基礎,也沒有單一的同質性的普遍愿望,民主本質上是一種程序,人們借助于這種程序能夠達成某種一致。
墨菲力圖避免實體民主和程序民主之間的兩難選擇。實際上這種兩難選擇是在自由主義的理性主義和普遍主義的基礎上產生的。應當把現代民主的政治原則即自由平等,以及對這種原則的認可看作是公民的共同實體。這種政治原則是多元主義條件下公民同質性的基礎,民主就是以這種政治原則為基礎達成一致意見的過程。這種同質性并不排斥多元性,正如赫爾曼·赫勒認為的,如果要造就民主統一體就需要一定程度的社會同質性和共享的政治價值觀,“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就消除了社會對抗”。[1]174對墨菲來說,既要保留自由主義的同質性和政治統一性的理想,但是又要避免自由主義那種排斥差異和斗爭的同質性和統一性,提倡一種多元主義和激進主義的同質性,以求達到一種新的政治統一性。
顯然,純粹的程序民主是不可取的。墨菲贊同柯爾施否認達成單一的同質性的普遍意愿的可能性,但是認為柯爾施把民主貶低為只是一種程序又是錯誤的,在科爾施看來,借助于純粹的程序就能達成一致,其中不需要人們之間的任何同質性作基礎。在墨菲看來,程序對于構建一種民主的政治統一體來說不是一種充分條件,不能設想一種沒有任何同質性的共同愿望和政治統一性。但是也不能把政治統一性建立在人的普遍的理性本質基礎上,把人們的普遍愿望看作是被預先給定的,并因此認為程序是無足輕重的。墨菲認為,對自由平等的政治原則的認可是公民之間同質性的基礎,而民主程序則是達成普遍愿望的必要條件,普遍意愿離開若干程序的中介是絕對不可能的。“一方面要把民主理解為用以應付多元性的一套程序;另一方面要把民主理解為那種對預示著一種特別的共存模式的價值觀的固守。”[1]178這樣一來,民主就被看作是通過爭論和游說表達普遍愿望和達成一致意見,其中對自由平等的政治原則的認可和一定的程序都是不可缺少的前提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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